《江梅引》长安小布袋

3、李大哥数战难捷

　　“李子哥哥你到哪儿去啊？怎么这么一副破落样儿？”两骑近了，梅新绿拉起那人的手，很是惊诧地问。

　　那本属于贵公子的纤长白皙的手，此时早已布满划痕与老茧。

　　“我吃了败仗，正逃呢。程耕那小王八蛋，竟偷袭我后方，打得我几乎全军覆没。”那“李子哥哥”生得俊朗，说话也爽利，他将长刀一把倒戳在地上，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全军覆没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眼底却划过一丝恨意。

　　梅新绿忧心地看了他一眼，又问：“国舅大人可好？他现在何处？”

　　“李子哥哥”这才叹了口气：“战情吃紧，我三日前就与父亲失散了。”

　　梅新绿点点头，随之一叹。

　　原来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国舅李馥的长子，年方二十五岁，大名李乾璋，表字伯润，在朝中时曾跟着他爹李国舅做副将。他所说的程耕，则是卓孜部下一员猛将，封了昭德将军的。算来李乾璋只比程耕大了三个月，当年纷争未起时，在朝堂内外也曾兄弟相称过，此时落败，总要骂一声“小王八蛋”。

　　梅新绿叹完，又笑了，捏了捏李乾璋的手心：“不要紧，国舅大人福大命大，李子哥哥你也是福泽深厚之人，总有相会的时候。李子哥哥，你现下要去何处躲避？要去……那个地方？”

　　梅新绿说到后来，眼神里透出一丝狡黠，李乾璋看在眼中，也会心一笑：“瞒不过梅子妹妹，我甩开追兵有几里地，他们一时还追不过来，我寻思着，也就这边有藏身之处，我便暂且来避一避。地方当然还是老地方，故人么……既然不到约定的日子，便先不见了。”

　　提到“故人”，梅新绿垂下眼帘：“她若知你是这副模样来的，定要担心；她若知你这副模样来，却不见她，定要伤心。为何不见她？难道你没别的法子寻到她？”

　　李乾璋摇头道：“法子或许有，终究不妥，路途远不说，今日也不同往日悠闲。我虽甩开了追兵，他们总会追来。但凡有一点儿差错，她便活不得了，我不敢冒这个险。”

　　停了片刻，又道：“同父亲失散，已是不孝，我万不敢再添不孝。”

　　梅新绿点点头：“也好，我与你同去，正巧我有事问你。”

　　李乾璋眉尖微挑，心中疑惑，却没有多问，到头来只说了一个“好”。他来回看了看，确信无人尾随，便拔起长刀，与梅新绿并辔走上一条小路。

　　.

　　三崤山中多深涧与峡谷，正如贵族府上多奇闻与轶事。譬如国舅李馥，便不止有正妻——皇帝云如海的长姐云芷兮，也有那相好的——他的义妹李君喜。有人传说，这位“义妹”是先皇的私生女儿，不能同云芷兮等姐妹同住宫中，只能寄养在李家，便故意要勾引李馥，好气那云芷兮；又有人传说，原本李君喜是李馥的童养媳，只因李馥势必与皇室联姻，才被迫做了所谓的“义妹”。无论何种说法是真，何种说法是假，那位义妹李君喜倒的确是李乾璋的生母，且在儿子不满十岁时，便从李府消失了。

　　只有李乾璋自己知道，他娘亲并不是“消失”，只是再也受不了李馥越来越大的野心，私自出逃罢了。

　　娘亲每半年便偷偷送一封信，必定是由那跛足马夫李傻亲自交到他手上。李乾璋越长越大，常年见不到娘亲，早不满于仅仅半年一封的书信。到了十八岁那年，他终于按捺不住，悄悄派那李傻在三崤山深涧中造了一间简易小筑，小筑落成，他便邀娘亲李君喜，将半年一次通信，改为半年一次相会，李君喜自然答允。

　　十九岁那年三月，草长莺飞之际，李乾璋终于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娘亲李君喜。李君喜一身朴素装扮，却不破败，想来是投了一个还算殷实的小户人家。李乾璋看着放心，也并没有细问她如今何处安身，母子两个安然度过一日自由时光。

　　而那日正要出涧时，却撞见一个奇观：只见一个湖蓝衫子的小姑娘，连人带马从山崖上坠下来，那马是跌了个粉身碎骨，小姑娘却在空中几个腾挪，落到涧底时，只是扭折了胳膊。

　　那小姑娘想来不曾料到涧底有小筑，又有人，先愣了愣，随后却十分镇定，对他们行了礼，恳求道：“大娘、哥哥，救我一救，我胳膊折了。”

　　后来边治伤边叙话，得知这小姑娘，便是当时年方九岁的梅新绿，进山游猎，误坠深涧。叙到梅新绿也住在洛阳城中，李乾璋便主动将她送了回去，路上旁敲侧击告知她不可泄露见闻，梅新绿也只是撇撇嘴：“你教我如何连人带马下去涧底玩耍，我便当今日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李乾璋心中并不讨厌梅新绿，想她小小年纪行事大气，又是会功夫的，大约也很看重信义，便应允了。那之后直到天下纷争骤起的几年间，两人便常到三崤山涧游玩，梅新绿果然遵守承诺，对外一字不透。后来愈发相熟了，李乾璋甚至常常将她带去相会娘亲李君喜，两人兄妹相称，李君喜见了也十分欢喜。

　　梅新绿曾问李乾璋：“李子哥哥，你为何不问你娘亲现居何处？”

　　李乾璋答：“我怕我问了，便忍不住告诉父亲，父亲少不得将她抢回来，她不见得乐意。”

　　梅新绿便不再问，只尽情陪他们母子两个欢乐。

　　那时，谁又料到这母子团聚的小筑，如今竟成了避难所，倒是一物多用。

　　.

　　梅新绿与李乾璋各自拴马，先后进入小筑，对面坐了煮茶。一面煮茶，李乾璋一面问：“梅子妹妹，你看着是要西去？这是为什么？你也知道西面不太平得很。”

　　梅新绿皱了眉头，有些不好意思：“我么……出来找人。”

　　李乾璋眉尖微挑：“梅子妹妹要找什么人？”

　　“哎，一言难尽。”梅新绿便把自己屡嫁不爽，一夜风流，夫君逃窜，出门追夫这一系列丢人事都痛快讲了出来。讲完自嘲一笑：“我梅新绿小家碧玉一个，却难得不是个小气的，怎么就找不到个好夫君呢？我寻思着，最后这个人，一定得抓回来。既然是我爹直接塞到了我房里的，人品性格大约都好，抓回来总不会错，只是要费一番功夫。”

　　李乾璋听着，一只手紧紧攥住茶杯，攥得发白。他一时陷入沉默，不知该说什么好，停了许久开口，却是说：“梅子妹妹嫁人……我竟不知，我这个大哥当的也忒……”

　　梅新绿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别往心里去，这几年从朝堂上逐渐乱到了五湖四海，谁还有工夫管结亲这样的事儿？况且我爹没把女儿嫁好，自己也觉得不光彩，肯定不爱告诉别人，你不知道也正常。”

　　停了停，愈发自嘲了：“其实说到底，我这也不算嫁人了啊……”

　　李乾璋一怔，脸色略有些发青，不知如何再接她的话，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一声唤：“梅子妹妹……”

　　“李子哥哥……”梅新绿似也无言。

　　互相念着名字，一时间，两人心里都酸溜溜的。

　　停了许久，李乾璋深吸口气，打破沉默：“你刚说有事问我，莫不是你要找的那人，与我有关？”

　　这话说到了正题上，梅新绿收起了自嘲，点头道：“正是，我自己傻，连那人相貌都没有看清，我爹又打死也不说那人名字，我便只能猜，他肯定是和你们一样，是起兵讨伐太师的。我依稀记得那是个少年公子，他爹是个大将军，你替我想想，你们诸侯盟里有没有这样的人。”

　　李乾璋沉思片刻，脸色愈发不好看，他看了梅新绿一眼，沉声道：“我这么一想，倒仿佛真有这样一对父子。”

　　“谁？是谁？”梅新绿捉住了李乾璋的袖子，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她高兴得很。

　　李乾璋看她一脸兴奋，却并没有半点开心模样，只是摇头：“梅子妹妹，若真是那对父子，你可就麻烦大了。”

　　梅新绿诧异：“怎么说？”

　　李乾璋迟疑着开口：“这父子两个……”

　　“啊——”

　　小筑外，忽然传来一声惨呼。

　　李乾璋与梅新绿对视一眼，都明白轻重，当即中断话题，一齐出去察看。

　　门外趴着一个人，显见是从崖上坠下来的，身子早摔得不成形。这崖并不算最高，但是普通武功不济的人，坠下来却必定活不成。

　　那人听见脚步声，吃力地抬头，向着李乾璋伸出手来，且说：“大公子……对不……住……”

　　言毕气绝。

　　虽然那人一张脸摔得面目全非，李乾璋还是认了出来：“李傻！怎么是你？”

　　李傻却再不能应答。

　　梅新绿一跺脚道：“糟糕，追兵要来。”话音刚落，便听见“哈哈哈”一阵大笑，紧接着，便看见他们来时那密道口用以遮掩的灌木尽皆被毁，数十骑次第从密道中走出，当先一人，正是程耕。

　　梅新绿与李乾璋都是习过武的，被程耕一队骑兵包围，自然背靠背，做戒备姿态。李乾璋自持他的长刀，见梅新绿没有兵器，迅速拔出随身的短戟丢给她。

　　程耕一脸谄笑：“李大公子，别来无恙？战场一别不过半日，你竟寻到了这等僻静之地藏身，更有佳人相伴，啧啧，却不知你那两千多兄弟，黄泉之下作何感想。”

　　他话中带刺，一面说，一面提棍，直指李乾璋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