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梅引》长安小布袋

2、梅小妹屡嫁不爽

　　艳阳高照，小院当中，父女两个僵持着。

　　“找不到那负心人，我便不回家了。”梅新绿握着小粉拳，信誓旦旦。

　　她爹坐在门前台阶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这不孝女啊……要我的老命啊……你这么拍屁股走人了，我可怎么和太师大人交代啊……”

　　“父亲大人，太师大人知道您老人家是谁么？还交代……我不管！当初那人可是您领进我房里的，现在人跑了，却不许我追么？”梅新绿一面干脆利落地说着，一面再次察看随身携带的小包裹，数清楚里面两个水囊十个大饼俱在，便背在身上，推一把她爹，说：“父亲大人，我去了，你当真不告诉我那人是谁？”

　　她那胡子拉碴的老爹“嗷”的一声，哭倒在地：“不能啊……不能啊……你追谁也不能追他啊……太师大人若是知道了，非杀了咱全家不成……巴结他的人太多，我也就是一时糊涂，才……谁料得到他会……他会……”

　　“哦，明白了，那我先从太师大人的仇家开始找，多谢父亲大人提醒啊。”

　　梅新绿转身要走，她爹“蹭”地把她的裤脚拽住了：“你不能走！现下可不比前两年，青旗军作乱，到处都不太平。你一个女孩子家，就带着十个大饼，怎么出行？”

　　梅新绿嘿嘿一笑，露出俏生生两颗小虎牙：“父亲大人，您觉得，是青旗军可怕些，还是您的宝贝女儿可怕些？”

　　她爹一哆嗦，似乎想起了什么吓人的事情来，下意识地缩缩脖子，脱口道：“……还是……还是你……”

　　梅新绿的眼睛眯成两道月牙儿般好看的弯弯：“那么父亲大人，给我一匹马吧。”

　　她爹一脸挫败，盘腿坐在地上，往马厩方向甩甩袖子，咬牙道：“自己去牵。”

　　.

　　这一幕如何而来？尚需从梅新绿嫁人这档事儿说起。

　　梅新绿她老爹梅大勇，正是那戏本子里唱烂了的小芝麻官，跟着当朝太师卓孜的女婿，郎中令罗贡做个账房先生，品阶不多不少恰是九品，活了大半辈子虽说衣食不缺，却也没加半个官进半个爵，委实没甚么前途。梅老爹娶了大小三房老婆，统共也就生出梅新绿这么一个丫头，下半辈子单指望着丫头嫁得好，提携着梅家门第生辉。

　　梅新绿十一岁，许嫁司空之子，过不几天被退婚，因属相相克。

　　梅新绿十二岁，许嫁中军大将军之侄，过门前一天被退婚，因唇边有痣。

　　梅新绿十三岁，许嫁大司农之妻弟，拜堂前被退婚，因个子太矮。

　　梅新绿十四岁，梅老爹一怒之下，将她许嫁给过路乞讨难民，只为冲冲邪气。订婚当日，那难民高兴，多吃了两个馒头，便撑死了。梅家赔了一个棺材，一个石碑，花掉梅老爹半年薪俸。
　　嫁人次数太多，且每次都嫁不掉，梅老爹很惆怅，梅姑娘很不爽。

　　梅新绿十五岁，躲在深闺懒得见人，却忽闻有一位英姿勃勃的大将军，带着他那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来到府上。梅老爹待那少年公子好得仿佛上门女婿，灌了几杯小酒，就把他扔进了女儿闺房里。

　　许是光线太暗，梅新绿看着那人模糊的侧影，倒也十分耐看。那人带着几分酒气，几分理所当然的意思，就来撕梅新绿的衣服，亲梅新绿的小嘴。梅新绿骤然被吃了豆腐，很有些纳闷，却又想到：这难保不是父亲大人的一片苦心，让生米成了熟饭，嫁人就势在必行了。

　　这先兵后礼也不赖，再不会愁嫁人了吧！

　　梅新绿忽然有些感动，乖乖让那人撕了衣服，亲亲搂搂一番，带着终成正果的激动心情，黑甜一觉。

　　那人却在和梅新绿一夜风流之后，不辞而别。

　　梅新绿傻了：短兵相接之后，没礼了！

　　梅老爹似乎也傻了，整日蹲在门口台阶上，茶饭不思，只絮叨自己如何“瞎了狗眼，一念之差，毁了女儿清誉”。

　　倒是梅新绿看得开，痛定思痛，就决定出门追夫。

　　梅老爹大约有什么难言之隐，任梅新绿如何恳求，只不肯说出那将军和公子的名字，似乎那两位竟和当朝的太师大人有什么仇隙，又似乎即便真放了梅新绿出门，也决不能找到那两位。
　　梅新绿叹了口气，骑在马背上，不由得便想起当今朝堂上下的龌龊事来。

　　.

　　大梁一朝自建立之初到现在已逾五百年，皇室以云为姓，明君辈出，偏偏到了这一朝，出了个昏君云如海。这位明德皇帝不知明的是甚么德，于政务一窍不通，只喜欢眠花宿柳，游戏芳丛。娶了一位李皇后，却是精明能干，于国事上提携着不少。可惜那李皇后终究是女人，朝堂上恁多臣子，各打各的算盘，又哪能容得下她？便有卓孜与卓赟两兄弟，仗着皇帝宠信，将那李皇后时时牵制，明里削了她本家弟弟、诚信侯李馥的官职，暗中又除了不少她的眼线，扶植起自己的党羽亲信来。

　　那国舅李馥却不知得了谁的教，闲散了几年后，忽然把姿态压得极低，投到了卓孜门下。起初卓孜对他忌惮，只给了他个别部司马当着，他并无抱怨，尽心尽责，不曾与自家皇后姐姐亲近，也不曾与卓孜兄弟疏远。卓孜见此，也就放了心，给他升起官来，渐渐也做到了右将军的位置。

　　而当朝皇帝云如海高居庙堂，却愈发不务正业，李皇后看得心焦，曾多次与李馥联络，欲要商议对策，那李馥却只是敷衍几句。任什么事情，最后还是卓孜拿主意。李皇后有心无力，卓孜却越来越胆大妄为，矫诏大兴土木、广增赋役，且给自己及一干鹰犬加官进爵。到卓孜官封太师，兼领丞相，玩弄皇帝于股掌之间，转眼又是三年。

　　这时，却出了一个乱子。原来那负责巩固凉州城防的民夫在途中遭了旱，朝廷补给不足，竟生生渴死了千余人。死了的无处葬身，活着的怨声载道。当中有个武艺好脾气差的，叫做王縢，就把那监军杀了，鼓动众民夫举旗造反。众民夫早有此心，只恨无人统领，王縢一举旗，下面自然欢声一片，追随无数。又有一个人，叫做王举，正是那王縢的胞弟，见自家哥哥起义，便召集了不少乡勇响应。两兄弟会师甘陇，遇着一个书生，姓吴名易真，字盛和，因为卓氏当朝，不得进学，便一向落魄至此。这吴易真自荐做了军师，使叛军称义军，王縢称翻云将军，王举称覆雨将军，举青旗为号，冲锋陷阵时皆喊“灭昏君，诛佞臣”，时人都称之为青旗军。不到一年下来，青旗军声势浩大，竟然一路攻城略地，打到了中原腹地。

　　云如海在洛阳皇城中闻听有乱，也坐不住了，慌忙私下寻卓孜卓赟商议。卓孜一副悠然姿态，道：“这有何难？若圣上肯御驾亲征，反贼势必溃败。”

　　云如海一听御驾亲征，吓得差点儿从龙椅上跌下来。他纵情声色惯了，深知若是让他御驾亲征“征”那花柳芳丛倒还使得，征那反贼却万万使不得，只好小心赔笑：“卓爱卿说笑了，朕如今哪还能上战场？”

　　卓孜只等他这句话，听了便笑道：“圣上莫怕，所谓御驾亲征，也不过是请圣上御驾亲临，真正冲锋陷阵，便交给微臣等人。微臣驰骋疆场多年，追随圣上多年，圣上的安危又岂会保不住？”

　　云如海这才放了心：“如此甚好，一切就依卓爱卿所言。”商议定了，便又回他的后宫鬼混。

　　卓孜与卓赟又一番密谋，便拟定诏书，次日朝堂上颁布。诏中说到这久居花丛的皇帝云如海将要御驾亲征，倒把满朝文武惊得半晌没回过魂儿来。唯有那李皇后，在后宫中听了眼线汇报，清楚这当中的猫腻，急冲冲地赶到了锦阳殿，待云如海朝议归来，便立即劝他撤销圣旨。

　　云如海十分不满：“皇后，你这是瞧不起朕么？”

　　李皇后急道：“妾身如何敢瞧不起圣上？只是那反贼虽勇，却并不算什么大祸，只须派勇将镇压即可。卓太师却请圣上亲征，自己又带着亲信军队要跟了去，名为保驾，实为挟持圣上，独揽大权，请圣上明察。”

　　云如海皱眉：“皇后，你可知牝鸡司晨，不合礼法？这本不是你女人家该操心的事，你再多言，朕倒要觉得，是你在觊觎朕这个位置。”

　　李皇后怔然无语，云如海早不耐烦再和她纠缠，就淡淡地说了句：“退下吧。”随即匆匆离去。

　　不须多想也知道，云如海这么离去，又是投入了温柔乡，声色犬马去了。

　　李皇后哀叹三声，怆然回宫。

　　其后不久，卓孜挟了云如海，以御驾亲征的名义，屯兵长安，与青旗军僵持，并不尽心应战，自然也不见什么战绩。云如海脱离了洛阳皇城，没有李皇后叮咛，更是凡事都听卓孜摆布。卓孜早私自修缮了长安城，此刻将云如海养在其中，如同软禁般。世人只听闻御驾亲征，却不见皇帝踪影，有人嘴长的，竟说是皇帝战死了，禅位给了卓孜。如此过了一年，寻常百姓只知有卓孜，不知有皇帝，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恰在这时，长安驻军忽然大捷，紧接着卓孜便传出皇帝旨意，道是要迁都于长安，旧都洛阳有他弟弟卓赟坐镇，自然是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就这么都同意了。卓孜大约自以为迁都之后便能呼风唤雨，谁知洛阳皇城却传来卓赟与李皇后的死讯，及李国舅讨伐檄文。檄文中怒陈卓赟轻薄李皇后未遂，竟将李皇后害死之事，直指卓孜为幕后主使，卓氏兄弟所图实为篡位夺权。这道檄文发出后，李馥首先举旗讨伐卓孜，那些看不惯卓孜的诸侯纷纷响应，渐成气候。而一些迂腐老臣，执意忠实皇室，见卓孜牵着皇帝脖子走，又只得跟着卓孜，是以卓孜势力也并不很弱。加上那青旗军愤怒之流，见了官兵一概便打，自此三股势力，在长安附近胶着多时，未分胜负。

　　帝星晦暗，后星陨落，天下逐鹿，苍生浩劫。

　　.

　　梅新绿将这些年略略回想一番，国势飘摇，竟好似不关自家什么事。她爹虽然跟着卓太师的女婿领薪俸，见识不少，门路不窄，属于那升天之鸡犬，却着实低调，不是个能显摆爱惹事的人。除开此番在女儿终身大事上犯了回傻，以往跟风站队都从没有错了的。梅家五口人，一直太平得很。梅新绿跟着她爹，也和寻常小家碧玉不同，是个有主见的小姑娘。她自忖老爹既然能给她选那样一个人，一定是那人有非凡之处，可惜当下非凡英才们多在与她老爹的主公卓太师作对，这也便成了她老爹的痛脚。

　　不管怎么说，梅老爹虽然抹不开卓孜这层关系，梅新绿却管不得那么多。她本来就不很待见那又肥又丑的“太师大人”，总觉得上无能主，下有权臣，终不是是什么好事，反倒敬佩那些与卓孜作对的英才们。所以这番追夫，梅新绿也并不是一时冲动。

　　梅新绿带着这些猜测，打马西行，就欲奔长安而去。走了几日，只刚入了三倄山，什么太不太平没有看到，却看到了一个熟人。

　　那人风尘仆仆，单骑而来，执一把长刀，狼狈中不失凛凛威风。

　　“梅子妹妹，怎么是你？”那人本是全身戒备，见是梅新绿，却陡然卸了防备，柔声招呼着。

　　“呀，李子哥哥！怎么是你？”

　　梅新绿一看那来人，撒欢打马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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