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梅引》长安小布袋

13、稚子高义怎为真（上）

　　双双阵亡……阵亡……亡……

　　李乾璋兀地一个踉跄，只觉得天昏地暗。

　　父亲闲居山野多年，又忍辱负重多年，终于举旗讨贼，扬眉吐气，却中道而亡……而他，身为长子，没能随父杀敌，竟连父亲之死，也只能听说……

　　李乾璋胸臆间血气上涌，表面却唯有强作镇定，背着唐江海直奔最近的营帐，召军医救人。

　　不多时，军医赶到，一刻不停地着手救治。李乾璋帮不上忙，颓然走到帐外，缓缓坐倒。

　　“李子哥哥！”

　　远远有几人往这边赶来，当中一个娇小的身影飞奔在先，李乾璋看在眼里，心底忽然一软，那种“失去”的酸痛感觉顿时铺天盖地而来。他感到眼角微痒，恼了，忽然伸手将跑过来的梅新绿揽入怀中，一头埋入她的臂弯，久久不动。

　　后面的人随后赶到，杨君晔看着梅新绿和李乾璋那样一副姿态，抿着小嘴站到了一旁，李坤玉照例低头不语，李乾瑾却抢着问：“大哥！怎么样了？樊城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李乾璋仍然把头深深埋低，不愿多说。

　　梅新绿被李乾璋突兀一揽，先是一惊，随后却什么都明白了，两只手搭在李乾璋肩上，柔声说：“李子哥哥，国舅大业未成，必不想见你如此颓唐。”

　　李乾璋一震，渐渐抬起头来，放开了梅新绿。

　　她这么快就猜到了？也对，他都做得如此明显了，凭她，又岂会猜不到？

　　“不错，大业未成，我还没资格颓唐。”李乾璋虚弱却坚定地说着，起身又进入帐中。

　　“这到底是……”李乾瑾依然急得摸不着头脑，想要跟进去看看，李坤玉已经拽住了他的袖子。

　　“二哥……父亲大人怕是……”

　　李乾瑾一呆，脚步就停在帐外。

　　片刻之后，李乾瑾悲声嘶吼起来，李坤玉劝之不住，梅新绿听着烦躁，一把推了他个趔趄，斥道：“李二哥！你安静点儿！哭能把国舅大人哭活么？”

　　李乾瑾听了更怒：“敢情死的不是你爹！”

　　梅新绿不理他，转身便走，李乾瑾扯住她问：“怎么，你无话可说了就跑么？”

　　梅新绿反手扭住他胳膊，一字一句地说：“若死的是我爹，我早拿刀砍人去了，根本不会浪费时间，杵在这儿练嗓子。”

　　李乾瑾吃痛，嗷嗷大叫，梅新绿这才放开他，走得远了。

　　帐内，李乾璋听着外面嘈杂，命人搬了两道屏风来，挡在门口。搬完了屏风，他问那军医：“唐将军伤情如何？”

　　“李大公子，唐将军伤势过重，恐怕难以……”军医满头是汗，两手与前襟沾满了血。

　　“救活他。”李乾璋定定地看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唐江海，语气镇定坚决，不容人置疑。

　　军医微微一愣，似乎有话要说，最终却叹了口气，回身又去救人。

　　李乾璋走出大帐时，李乾瑾又冲了过来，问：“大哥，唐将军怎么样了？能活么？咱们接下来如何做？”

　　彼时梅新绿早牵着战马，带着李乾璋的长刀在帐外等候，见李乾瑾问得烦人，便抬高了声音将他的话打断：“钱将军箭术如神，逼退了一波进攻，公浩已出城迎敌。”

　　李乾璋焦躁的心稍稍缓和。

　　总是梅子妹妹，不用问也能猜到他的处境，他的心情，一点儿废话也不会有，句句点明方向，正是在他最怕也是最容易迟疑动摇的时候，镇定地扶他站稳。

　　然而梅子妹妹那声“公浩”，却让他神智一清。

　　……终究只是妹妹，她自有她的夫君。

　　“好，我去助他。”李乾璋点头应下，从梅新绿手中接过长刀，翻身上马。

　　“其他有我，你放心去。”梅新绿冲着他的背影补了一句。

　　李乾璋略顿了顿，挥刀示意，随后头也不回地赶赴城门。

　　“大哥——”李乾瑾要追时，李乾璋已经去得远了。

　　李乾瑾回身冲着梅新绿吼道：“你这小妖女！凭什么你三言两语，我大哥就被你牵着鼻子转？”

　　梅新绿反问他：“你会上阵杀敌么？”

　　李乾瑾没反应过来：“啊？”

　　梅新绿很不耐烦地重复：“你，会拿着刀枪矛戟什么的，骑在马上，把敌人杀死么？”

　　李乾瑾道：“谁说不会呢？怎么？”

　　梅新绿随手招来一个兵士：“去，牵匹好马，选把精铁长刀，拿过来给我。”

　　那兵士跑得快，不一会儿便把马和刀拿来了，梅新绿接过马绳与长刀，对李乾瑾说：“喏，有本事别冲我吼，带五百人接应你大哥才是正经。你若不去，我可去了。”

　　说完便要翻身上马，两只手伸过来，将她拽住。

　　梅新绿一低头，便看见杨君晔拽着自己的袖子，眨着两个大眼睛，轻轻叫了声：“梅子姐姐……”

　　另一只手是李乾瑾的，拽住了她的牵马绳。

　　李乾瑾把马和长刀从梅新绿手中夺了过来，冷笑一声：“你小姑娘家的，还是带孩子去吧，我的大哥，我来帮；我父大仇，我自己报。”言毕上马飞奔而去，召集人马出城接应。

　　梅新绿答应过李乾璋照顾其他人，本就没打算贸然出城，她激得李乾瑾出城救援，一是的确不太放心杨苍诚和李乾璋，二是把自己周围的闲杂人等减到最少，如此万一有变，保护起来也不至于顾此失彼。她谋划定了，这才回身，把杨君晔揽在怀里，揉揉他的小脑袋，轻声劝慰：“公棠别怕，你大哥和李子哥哥都出去打那些贼人了，或许还能探问到主公的消息……”

　　“梅子姐姐，国舅大人阵亡，我父亲又怎能幸免……”杨君晔低头说。

　　梅新绿知道他说的有理，不免一阵黯然。是啊，杨天昊临走前，似乎便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局面。

　　说来，李乾璋去得匆忙，并未来得及告诉他们全部情况，而杨君晔却已经猜到，即便猜到了这最坏的结果，又能哀而不惊，委实不简单。

　　“梅……梅子妹妹，我们……我们现在如何是好？”忽听有细细的、怯生生的声音从旁响起，梅新绿抬头一看，便见是李坤玉小声询问。

　　此时只面对少女与小孩，李坤玉终于抬起了头，梅新绿但见她一双水汪汪的明眸含着泪意，娇嫩的脸颊完全失了血色，心里一软，立即放柔了声音劝她：“玉姐姐莫怕，咱们暂且守在这帐外，唐将军也好，城外也好，有消息都能很快得知。”

　　李坤玉点点头，就默默地立在旁边。

　　梅新绿继续去安抚杨君晔，杨君晔却忽然挣脱了她的怀抱，喊着“钱大哥”，跑了出去。
　　竟是钱胤，匆匆而来。

　　钱胤张开双臂，把杨君晔抱了起来，转而压低了声音，对梅新绿和李坤玉说：“梅姑娘，李小姐，我们怕是要弃城了。”

　　李坤玉一晃，梅新绿伸手将她扶住了，问钱胤：“钱将军，怎么这么快？”

　　钱胤道：“冯显有备而来，我远远看着他们似携带有火流矢，很可能火箭攻城；且樊城已失陷，吕风铭围城兵力不久便要转过来围襄阳。我军主力不在襄樊，城中粮草极少，必定扛不住久攻。”

　　主力不在襄樊，那去了哪里？城中粮草极少，是原本并未屯粮，还是……早已运走？

　　杨天昊已死，还能有谁来做这一切？

　　梅新绿略一皱眉，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忙问钱胤：“樊将军哪儿去了？”

　　钱胤脸色微微一变，似有几分疑惑，又有几分佩服，不过语气仍然和顺：“樊将军在东城门接应。”

　　果然！怪道杨天昊临走之前与樊山密谈，怪道整整一日不见樊山踪影，原来，他们早商量好，另谋出路。

　　若再深想下去，谁在算计谁？谁被算去了性命？背后这些谋划，确如蛛网，纵横交错。

　　一时难以想清楚，梅新绿也不愿再多想，镇定下来接着问：“弃城之后往南走？”

　　“是，去麦城。樊将军已经安排停当，走水路。”

　　“公浩与李子哥哥也有人接应？”

　　“樊将军已分兵去救。”

　　“怕是追兵难以甩脱。”

　　“大家走水路，贼军一时难以追及，况樊将军沿路设伏，他们也不敢冒进。”

　　“给我把刀或者剑，我可以带着玉姐姐，钱将军带着公棠。可是唐将军……”

　　“我着人抬他去船上，只希望他撑得住。”

　　“好。即刻出发？”

　　“越快越好。”

　　梅新绿点头应下，便拉李坤玉：“玉姐姐，咱们走。”

　　李坤玉犹自有些茫然，被梅新绿拉着，跌跌撞撞便往东城门跑。他们身后，钱胤招呼了人去抬唐江海，又布置一番，随后领着杨君晔，很快追了上来。

　　“梅姑娘接着。”

　　钱胤温和的声音响起时，有“嗖”的寒声从后袭来。梅新绿知是钱胤送来兵器，又借机试她本事，索性头也不回，反手一抓，凭手感摸出是把剑，便道声“多谢”，脚步一刻不停。

　　钱胤微一错愕，随后唇角微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