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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求得隐者定军心(下) ...

  •   草庐当中光线较暗,野猪骤然闯入,一时惊了,拔蹄乱窜。而整间草庐是以木竹搭框,架在溪水上,承受得住穆文佐与梅新绿两人重量绰绰有余,却经不住再承受一头野猪,立时便有要塌的迹象。

      梅新绿骑在猪背上,赔笑道:“糟糕,糟糕,猪兄怒了。本想借猪兄来凑个热闹,添些喜气,没料却要把大叔的屋子踩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嘭”地一声,野猪撞上了支撑草庐顶部的竹竿,竹竿断成两截,茅草便“噗”地从上面劈头盖脸落下,砸得下方竹榻木架也都散了开来。穆文佐“咕咚”便跌到了水里,野猪驮着梅新绿也踏入水中,横冲直撞。梅新绿虽从小就有徒手撂倒野猪的本事,此时在猪背上却也难以施展。后来还是杨君晔从旁出手相助,才稳稳将野猪制住。

      梅新绿吐个舌头,从猪背上跳入杨君晔怀中:“哎呀,这事闹大了,大叔要生气。”

      再看穆文佐,坐在溪水中,一副呆愣神色,将云灵姿那捧心扇举着,不曾毁坏也不曾落水,眼眶竟然微微泛红。

      “该不会是气坏了吧?”梅新绿小声问。

      杨君晔未做声,盯着穆文佐打量,见他久久不动,轻轻说了句:“算了,不闹了。再如何折腾,人不配合也没了欢乐;同样道理,子逸先生虽是天算,没人成全,也难成局。”

      正要招呼梅新绿一起收拾残局,穆文佐闷闷地开了口:

      “叔跟你们回去。”

      梅新绿诧异:“大叔?你不是被猪撞了,才这么说吧?”

      那大野猪这会儿倒老实了,独自在岸边拱来拱去,时不时对穆文佐哼哼两声。

      穆文佐“刷”地打开了扇子,冲着那大野猪直翻白眼:“哼,不是要成全云子逸那混蛋么?既然猪都成全他了,叔也成全他。”

      “啊?”梅新绿愈发诧异,“这是什么典故?”

      穆文佐并不解释,而是追问:“这放猪来踢叔的房子,是云子逸那混蛋教你的?”

      梅新绿摇摇头:“大叔,你说得我愈发糊涂了,子逸先生怎会教我这样的法子?都是我胡闹,你……该不会真气傻了吧?”

      穆文佐又翻个大白眼:“你才傻了!这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不过今日你们能请得动叔,功劳倒都在这头猪身上。”

      野猪扬鼻子哼唧两声,自行跳回林中去了。

      “这畜生,倒跑得快……应当捉来吃肉。”穆文佐咂咂嘴。

      “要吃肉还不简单?我这就去捉!”梅新绿边说边挽袖子。

      杨君晔拖住梅新绿,劝道:“还是算了,毕竟大叔是看在它的面子上才肯出山,咱们怎好下口?”闻言梅新绿大呼有理,穆文佐则翻着白眼直打扇。

      待那野猪跑远,竹林中便静了,几人或坐或立在草庐废墟中,一时皆无言。沉默半晌,还是穆文佐先开了口:“让叔跟你们回去,回哪儿去啊?”

      杨君晔道:“秣陵。”

      “哦,楚国?那走吧。”穆文佐也不多问,起身便要走。

      杨君晔看着他毫无遮拦的背,略觉不妥,思忖半晌道:“到了秣陵,先生只怕便不能如此随性……”

      “知道了,知道了。”穆文佐停下脚步,将衣服从草庐废墟里扒拉出来,拧拧水拍拍灰便往身上套,极不耐烦地说,“叔把衣服穿上就是了。叔也知道自己这皮相太好,凡人是消受不起的。”

      杨君晔见他衣服不成样子,怕他穿了湿衣受风着凉,便提议将自己的外袍给他套上,穆文佐却摆摆手:“用不着,叔整日在水里泡着吹山风,也没受凉。”又继续笨手笨脚穿他的衣服。

      那衣服是淡碧色,极似嫩竹,样式与云灵姿相似,也是宽袍大袖。穆文佐边穿边看,喃喃念叨了两句诗:

      “青衫落拓终失伴,
      山水无情岂相知?”

      随后嘿然一笑,轻道:“叔这辈子,就为他披一回人皮吧。”

      .

      待下山时,穆文佐引路,往另一个方向下去,虽然没了马,却比上山快了不少。三人趁天黑前赶到武陵城中,易水已经在客栈中备好了膳食等着。

      穆文佐常年饮山溪,生食溪鱼竹笋,骤然面对一桌子烹制饭菜,便大有兴致一一辨认:

      “这鱼是腌过的?啧啧,干尸一般,卖相奇差。

      “这是青韭?这是鸡蛋?颇有‘碎尸万段’之感。

      “这便是传说中的米粉?若做得结实些,可用来上吊否?

      “这是茶,叔知道,可惜没云子逸那混蛋泡得好喝……”

      说着说着饭菜,转而瞥一眼杨君晔问:“杨公棠是吧?叔听说,你煮过一个人?”

      杨君晔眉尖微挑,这穆文佐隐居多年,连炒菜都快不认得了,却听说过汤镬处死乔君子之事,此时提出,又不知是什么意思。

      便点头答道:“确有此事。”

      “你曾亲手将关系不浅的同乡叔辈当众毙命?”穆文佐又问。

      杨君晔点头:“确有此事。”

      梅新绿听不下去,欲要替他解释几句,穆文佐却已经又接着说:“看着挺老实的娃娃,肚子里心眼不少,黑手狠手都敢下,也难怪就称帝建国了。”

      杨君晔道:“多谢大叔夸赞。”

      梅新绿撇撇嘴道:“公棠,他那是夸人的话么?”

      杨君晔道:“无论是什么话,我只当夸奖来听。”

      穆文佐反问:“即便数百年后,史书中说你是个面善心狠的小子,你也当夸奖来听?”

      杨君晔道:“史书如何,也要待平了天下,才能知晓。”

      穆文佐笑了两声:“你这论调,是预备好要写赢家史了么?”

      杨君晔也笑了笑:“输赢之论,都是想将天下揣在自家囊中的人,才会讲的。我不幸是其中之一,却不太愿意时时把输赢挂在口边。我只想着若是天下定了,该写史的便写史,譬如该治国的治国,该隐居的隐居,一切才能有序。如今史书就算写出来也,也随时能毁于一旦,那不能流传于世的史书,还有何意义?”

      穆文佐听完了这番话,眼珠转了几转,道:“小子,你这副嘴脸,求到的贤士一定不少。”

      杨君晔笑道:“贤士贵精不贵多。我与梅子亲自相求的,大叔您是第三个。”

      穆文佐连连摇头:“叔不贤,不贤。”

      “对啊,大叔你天天泡在山溪里,清淡得很,怎么会‘咸’?”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没注意梅新绿早离席而去,取了坛酒来。这样俏皮插了一句,才引得二人注意。

      梅新绿替他二人倒了酒,又眯眼睛笑道:“你们喝两口再继续,酒后吐真言呐!要挖老底要试探真性情的,就赶紧灌酒!”

      酒味一飘,穆文佐眼神便微一恍惚,杨君晔看在眼中,悠然道:“当日子逸先生向我推荐大叔时,对我说:‘我云游到武陵时,曾遇一世外高人。他居于竹林中,引山中清溪酿竹筒酒,每日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高谈阔论,唱评点天下时局,言词犀利难以入耳。我虽然不善饮酒,不喜论时局,听他唱却觉得自有天然情趣。他亦喜我随性,与我相谈甚欢。此人……行止颇为出格,思维跳脱万象之外,常人难以交心,所以恐不见容于世俗。但他实有相才,亦有远志,比起无心天下事得我,自然更高一筹。若遇着合了他心思,又肯重用他的君主,他必有一番作为。’”

      与云灵姿倾心交谈,仅有那么一日,所以当日所有的细节,云灵姿每一句话,每个神情动作,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此时缓缓复述来,正能将听者带回当时场景。

      果不其然,穆文佐听得发怔。杨君晔趁势又道:“大叔,我与梅子来时,却不见你饮酒大醉,唱评天下啊。”

      穆文佐仰头灌下一杯酒:“叔只为知己者醉。”

      “当真醉实在了,脑中懵懵,便好似世上只余自己一人,又哪里顾得上知己?”杨君晔边说,边替他把酒倒满。

      穆文佐“哼哼”两声,不答。

      杨君晔陪了一杯,继续道:“子逸先生还说:‘先莫急着寻他,待到将来我……待到将来你与梅姑娘重逢之后,与梅姑娘同去吧。带着这把折扇,或许他会卖我个面子,不太为难你们。’那当中一顿,当时我未觉得有什么异常,后来才知,与梅子重逢之时,也是他辞世之时。这便是将他自己的命也算进去了。”

      穆文佐越听脸色越黯淡:“云子逸那混蛋,死也不再见叔一面……”

      梅新绿看他伤感,便想要劝,被杨君晔阻住。杨君晔并不急着劝慰,反是另提了个问题:“大叔,你可有什么憾事?”

      “憾事?”穆文佐一愣,忿忿道,“那还能有什么?大约便是未能与云子逸那混蛋一决胜负吧。”

      的确,两大天才谋士,不能对峙,终是遗憾。

      “不过,憾事也是幸事。”穆文佐想了想又道,“幸好我此生不必与他对面为敌。”

      杨君晔故意问:“大叔你不会是怕吧?”

      穆文佐摇头:“若我与他对峙,譬如兄弟相残,父子相戮,纵分了胜负,也必是两败俱伤……”说到此,忽然明白了杨君晔的意思,猛然抬头。

      杨君晔已微笑着替他补完:“所以,子逸先生宁愿如此,与你错过。”

      穆文佐呆愣半晌,忽而哈哈大笑:“你这小子!”既是恍然大悟,又颇有不甘。白日里被两个小鬼一番折腾,总觉得他们无外乎那些招数,根本无法以理对峙。这时候本想试探下未来主公的个性如何,不防备,却被讲了一番道理!

      竟还是正说到他心坎上的道理,不得不服!

      末了穆文佐连叹:“那混蛋好眼光,娃娃,你才是更懂他的人。”

      继而又道:“娃娃,你经历必不简单,或许落难时谦卑求生,得势时复仇夺命,和人比狠拼杀到现在这地步。但你过去如何,叔不管了,是否擅长笑着捅人一刀叔也不管了。今后如何做,想必云子逸那混蛋已经告诉了你,你只要照着做,叔便帮你。”

      那个人,以自己一命,还他一日相知,他自会全然信服。杨君晔主意已定,微笑点头,敬了穆文佐一杯酒。

      穆文佐知他明白,便欣然与他对饮。

      梅新绿见两人商定,便知大功告成,心里澎湃,面上却是撇撇嘴道:“大叔,你能有多大啊?怎么总管公棠叫娃娃?”

      穆文佐听了这话,反而乐了:“原来你不是真心叫我大叔?亏得叔还以为你看出了叔的年纪。”停了停,得意道,“叔明年便知天命,你们叫声‘叔’,叔叫你们声‘娃娃’,都不吃亏。”

      梅新绿唬了一跳,杨君晔也颇为诧异:瞧他明明才二十多岁的样子,竟已有四十九岁?

      “大叔……”梅新绿眼巴巴地凑了过去。

      “想问叔怎么保养的?”穆文佐听音便知其意。

      梅新绿连忙点头。

      “呵呵。”穆文佐折扇一打,高深莫测笑,“只要‘洒脱’即可,脱了衣服,满地乱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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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求得隐者定军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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