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0、痛罢无畏前路险(下) ...

  •   杨君晔出帐便往最喧哗处奔去,易水反应快,当即跟上。樊山愣了下,紧随其后。那些大营守卫连日不曾戒备,忽然受此一惊,多有慌乱,几股兵士刚集结起来,似是要追而不知该往何处追。亏得钱胤赶到,指挥安抚,喧哗才渐有止息之势。

      杨君晔奔到近前,只见有兵士,不见其他人影,梦中景象又一次浮现眼前,登时便有天旋地转之感。纵是当初听樊山说梅新绿“命丧疆场”,或是后来被乔君子告知梅新绿“活不得了”,也没有如今这样空落落的感觉。仿佛五脏六腑已不在腔内,所有最挂念的,都是抬腿追不上,伸手握不住。

      易水赶上前来,扶了一把,杨君晔回身便问:“人呢?”

      这一声,略微发颤,吓得樊山一愣,结结巴巴仍说不出个完整句子。反倒是钱胤镇定,上前来指了个方向,和声道:“想是太累,一来就直奔偏帐睡去了。”

      睡去了……

      还好,只是睡去了……

      杨君晔松了口气,神魂稍定,缓缓向钱胤指的方向走去。樊山要跟着,钱胤将他一栏:“冠峰回来,让易水去。”

      “不,”易水却摇头,“他二人一起,无须影卫。”

      也对,那样的两个人,各自天涯时都无法击垮,眼下在一处了,还有什么可以伤到他们?

      钱胤微笑点头,拍了还在发愣的樊山一把:“走吧,撤了偏帐的守卫,带兵士回营帐休息,今晚可以以睡个好觉了。”

      .

      偏帐原就是梅新绿歇息的地方,她不在时,也一直为她空着。杨君晔只派人每日打扫,自己并不常过来。毕竟独坐空帐,颇有缅怀的意思,他不需要。此时渐渐走近,竟看见帐内一灯如豆,突然便满心温暖,立时有了“回家”的感觉。

      掀开帐帘走进去,杨君晔一眼就看到了床上那人,身形娇小,似比原先还要瘦许多,安然侧躺,呼吸均匀,仿佛从未离开过。

      梅新绿似乎早知道杨君晔要来,面冲着里面,床边留着足够躺下一人的空余。杨君晔轻轻拉开被子,替她盖了,又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她身后。

      手伸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抱住眼前的人,既怕将她惊扰,又忍不住想多给她点安慰。正犹豫着,有双冰凉的小手伸过来,捉了他一只手臂枕在自己脑袋下面,又捉了他另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腰间,整个人蜷在他怀中,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杨君晔这才放心地将梅新绿牢牢抱住,下巴抵着她的顶心,顿觉怀抱里满满当当,那会儿追不到收不回的思念,又全都归来。

      三日不曾闭眼,此时放宽了心,随着梅新绿均匀的呼吸,杨君晔亦沉沉睡去。

      .

      钱胤吩咐过兵士,无人前来打扰,所以杨君晔酣睡一场,竟一点梦都没做。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竟还是一片夜色。而怀中梅新绿,已转了个方向,眨巴着一双明眸细细看他。那般面容,在灯火映照下,异常动人。

      见他醒来,梅新绿微笑轻道:“公棠,我回来了,完好无缺的。”

      杨君晔点头:“小梅子,真不简单。”

      “除开有个妖孽抱了我几回,不过终究被你给杀了。”梅新绿认真地数着,“哦,还有个亲了我几口的坏蛋,我杀了。”

      梅新绿说着,伸手指指床边案几,杨君晔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案上早搁着一个包裹,看那形状,赫然是一颗人头。

      他的梅子,当真是“完好无缺”地回到他的身边。

      “是谁?”杨君晔随口一问。

      梅新绿凄凉一笑:“前几日凉国易主,还能有谁?”

      杨君晔愣住:是啊,那敢“亲了她几口”的,除了李乾璋还能有谁?李乾璋死,是子逸先生的算计,那么能取李乾璋性命的,他当然也猜到了会是梅子……

      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么?还是并不愿相信?毕竟布局与绸缪是一回事,真正下手却是另一回事。她的确不曾手软,做得干净利落;可她自己,心下又如何?

      心中一酸,杨君晔重新一把将梅新绿拥入怀中,似怕她再说什么伤神的话,露出什么伤神的表情,索性闭了眼睛深深吻住。一边吻,一边将万千言语汇作她的名字,喃喃唤来:“梅子……梅子……”

      梅新绿轻拍杨君晔的后背,待他情绪稍定,这才小声说:“公棠,我饿。”

      “好,好……我去替你弄些吃的。”杨君晔立即答应着起身,脚往床下一放,才想起自己来时是没穿鞋的。

      梅新绿噗哧乐了:“公棠,你穿我的鞋去吧!小心着凉!”

      杨君晔闻言,干脆光脚踩实了地面立起来,对梅新绿笑笑:“不怕,凉着了回来你替我暖。”

      梅新绿脸色“腾”地泛起一层红,杨君晔看着可爱,顺手在她颊边捏捏。转身要走时,梅新绿忽然又道:“公棠,你等等,这里……制药浴方便么?”

      杨君晔略有些诧异,回过头来定神再仔细看梅新绿,这才发现她面色很是苍白。

      “梅子,你有旧伤未愈?”杨君晔握了她的手问道。

      “这都好多了,没事!我为了赶路,四日不曾休息,只怕不能等了。你替我照这个方子抓药材来,煮出汤汁放在一桶热水里,我泡泡就好。就怕现在抓药不很方便。”梅新绿递了一张纸笺给杨君晔。

      “军医帐中有人值夜,药材都是现成。热水也不难办,你等着,我去去就回。”杨君晔扫一眼那药方,让梅新绿继续躺着,自己匆匆出帐去。

      不多时,军医便引着两个药僮抬了一桶热水过来,架起屏风置于其后,将熬制好的药汁倒在桶中。杨君晔随后而来,亲自捧着一盘清粥小菜,放在桌上。打发了军医药僮离去,杨君晔便对梅新绿道:“梅子,那水略烫,你先吃点东西,再去泡吧。”

      梅新绿起身试了试水温,道:“就要这样热才更好。”回身把桌子拖近桶边,脱下外衣跳进桶中,往桶边倚了,恰伸手就是粥碗。

      “瞧我边泡边吃,两不误!”梅新绿怡然自得捧着粥喝,刚伸手要去夹菜,那厢杨君晔却脸色铁青,猛然捉了梅新绿手臂,将她整个人拖到面前来,细细察看。

      “我现在太瘦,不好看,等我多吃点,养得匀称了,每天给你看啊。”梅新绿笑嘻嘻地说着,便要继续喝粥,使了把力,却没能挣脱。

      杨君晔咬着牙,一言不发,眼神从梅新绿的手臂,移到肩头。

      密密麻麻的伤痕,斑驳交错,重叠在一起,竟无一处肌肤完好。肩颈相交之处,粗长的一条疤痕,如毒龙虬结盘桓,蔓延到胸前背后,深入贴身小衣,让人忍不住便叹:当初这伤该有多深,流了多少血出来?

      杨君晔情难自已,弹指将梅新绿贴身的衣物挑开,轻轻抚摩着那条疤痕,眼眶微红:“梅子……”

      梅新绿叹了口气:“疤痕而已,打仗的都有。早知道你不爱看,我就找甘大夫要个方子把它们消了去。”

      “谁计较这个!”杨君晔一贯淡然,此时语气也激动起来,“梅子,我难过!这么多年,你生死看透,可曾真正哭过一场?”

      梅新绿怔怔的看着杨君晔,看着他张开双臂,两行泪倏尔跌落,却做出微笑表情,柔声道:“在别处任你叱咤风云,在这儿你就只是我的小梅子,偶尔撒娇,有益身心。”

      眼前这人明明泪流满面,却给人异常强大之感,仿佛世上再无其它地方,比他的怀抱还要安全。

      梅新绿心绪激荡,一头便扑入杨君晔怀中,锤他肩膀一下,道:“好嘛,你哄我!”竟当真对他撒起娇来。

      杨君晔一手揽着梅新绿,俯低了身,送她埋入热水当中,另一手取了块面点送入她口中,轻问:“伤口……疼么?”

      梅新绿不答,许久才闷闷地说:“嗯,当时疼死我了。”

      “以后不让你一个人忍痛,我陪你。”

      “好。”

      “觉得累么?”

      “嗯,很累……”

      “累便到我这里来,靠一会儿。”

      “那你累了怎么办?”

      “等你养足了精神,我也靠着你歇会儿。”

      “好的,就这么办。”

      杨君晔又夹了一筷子菜喂给梅新绿,梅新绿静静地吃下去,沮丧道:“公棠,我那笨爹,和娘亲,都死了;云先生也死了,我大哥被我杀了……娘亲当时问我怕不怕,我告诉她不怕,我看得开。可是,就只剩下我自己了,会难受……”

      杨君晔捧着她的脸颊,认真道:“你娘亲有前朝皇族血统,而云尔清与云繇允仍在世。虽然他们或许都不愿再与‘前朝皇族’有任何瓜葛,但至少这一系血脉不曾断绝。何况还有我,待日后天下太平了,我们多生些小梅子小公棠,无论如何,绝不会只剩你一个。”

      梅新绿点头,指指桌上的面点:“还要吃。”

      杨君晔捏一块喂给她,又喂了口粥,梅新绿没精打采地嚼着,幽幽道:“原本以我的出身,嫁户好人家是唯一的出路,但是娘说应当习武,乱世可以保命。我想娘说的都是对的,就选择习武,那可比绣花炒菜苦得多了……”

      “没错,习武须从幼时开始,梅子从小便吃苦了。”

      “吃多少苦,最后还不是得照顾爹的心思,去嫁人?一次又一次被退婚时,爹焦头烂额。我不敢再去惹他伤神,便去和娘哭诉。娘却说:‘你若觉得羞耻,可以一头碰死。不过你非但自己没了命,徒留清誉也养不活一家子人。’”

      杨君晔安抚地摸了摸她顶心:“小梅子原来也哭闹过。”

      梅新绿瞪他一眼:“我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

      随后一叹:“不过后来,你大哥那件事,却将我敲醒了。那时爹是差点撞死,我反而淡定。毕竟那会儿再一哭二闹三上吊,便连个‘清誉’也捡不回来。所以我追出来,无视我的我忍,不待见我的我忍,利用我的我也忍。女子要哭着求人保护当然容易,可要如此,当初我也不必浪费时间自小习武了,直接去当个普通的弃妇,战乱一来只能嚎哭着背井离乡,还不会遭人诟病。”

      话说到此,已不再是撒娇,也不单是倾吐。梅新绿的神情从原本的低落沮丧,渐渐化出满面光彩来:“一直这样,便成了习惯。我会觉得苦和累,甚至有时还会害怕,但从来不曾后悔难过。”

      杨君晔微笑:“小梅子,你总是这样有本事,到最后,反成了你在劝我。”

      “是啊傻公棠!你为我那么心疼,我就忍心么?”梅新绿笑道,“不过就像方才所说,我若累了,你便哄着我歇一歇;你若累了,便来靠着我歇一歇。所幸你我都选择站在风口浪尖,面前那条血路,便可以慢慢地、一起杀开来!”

      她这一笑,杨君晔随之振奋,由衷道了声“好。”并肩站在风口浪尖,日后记入史书,多么复杂的悲喜,都再不会有。后人记得的他们只是短短数十字,勾勒两张脸谱。但即便如此,他们仍在一起,这便足够。

      两人倾谈多时,药浴水温稍降,杨君晔取巾布来让梅新绿裹了,又拿出备用衣物让她换上。梅新绿喜欢那面点,就坐在桌边喝着热茶,多吃了两块。这时到了后半夜,杨君晔劝梅新绿再休息,梅新绿却说:“不了,刚跟你说说话,精神不少。你陪我去送娘亲一程,好不好?”

      杨君晔奇道:“送你娘亲?如何送?”

      梅新绿从枕畔把那精巧木匣取了来,递给杨君晔,又将当初李君喜服毒化灰一事对他讲了一遍。杨君晔闻言唏嘘,便道:“你娘亲真乃奇人,的确应当好生相送。”

      “还有大哥。他想一统天下,却用错了法子。”梅新绿看了看李乾璋的头颅,“我在他头颅之上撒了药粉,可保持他容颜多年不改。可否将他留在这里,待他看到将来天下安定后,再为他修建陵寝?”

      杨君晔点头道:“好。”

      当下,杨君晔唤了易水来备办车驾,又单召来钱胤嘱咐一番,将李乾璋头颅妥善安置。随后与梅新绿简单乔装一下,便即上路。

      两人沿小路北上,李乾璋已经不在,凉国国势不定,便也不必多加戒备。到了华山脚下,黄河之畔,正是景好之处,杨君晔陪梅新绿将木匣中灰烬撒入长河。梅新绿撒完最后一把灰,连木匣也一并投入河里,这才松了口气,道:“山长水阔,他们必得自在。”

      转而回头拖住杨君晔衣袖,笑看向他道:“好啦,这下我们放心回去吧!”

      “先不忙回去。”杨君晔也笑看向她,“小梅子,陪我去一趟武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痛罢无畏前路险(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