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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师兄,你在哭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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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洲……”
“……当年蓝儿将玉儿交在我的手中,我便答应她必定会护好她,让她好好活下去……”
“师父……是我的错……”
……
……
“……玉儿她,如今至多只有二十年的寿命了……”
无数凌乱无序的话语在脑海嘈嘈响起,模糊不清,唯有最后一句如一道惊雷轰然炸响,将所有虚幻击得粉身碎骨。
季言洲倏地睁开双眼。
入眼是碧蓝的苍穹,天高云淡,微风习习。
他猛地坐起身,急促地喘息着,全身冷汗涔涔,心脏处怦怦直跳,更有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季言洲转头打量着四周熟悉的山景,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回到了祈灵山。将心头疑惑暂时按下,他站起身向着住处走去,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师父当年说的话。
师父说,玉儿在母体之时便受过重创,寿数至多七十余年。须知元洲上一个最普通的修行者,也有两三百年的寿数。更甚的是,七岁那年受的重伤,更是急剧缩短了扶玉的寿命,让她只剩下二十来年的时间。
如今从那已过十年,也便是说,玉儿最多只剩下十年的寿命。
想到此处,季言洲脚步一顿,双拳也紧紧攥住,牙关死死咬住,心口直似有烈火焚灼,千刀万剐。
而之所以会造成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的自大愚蠢,因为他的无知弱小。
紧攥着的拳头用力到指节都发了白,良久良久,季言洲才缓出一口气,松开了麻木的双手。
再愧再悔又如何,到底无济于事,他如今需要做的,是找到一切可以延长玉儿寿命的方法。
他犯下的错,他必须用一生去赎罪。
季言洲继续向前走,此刻他已明了自己身处某个幻境之中,眼下也不知凌烟、玉儿以及云邪如何,他必须尽快破除幻境,找到他们。
随着他的步伐,他忽然听到一阵孩童天真烂漫的笑语声,声音稚嫩且熟悉。
此地既是祈灵山,那这孩童便极有可能是他和凌烟玉儿三人。
季言洲心下猜度,脚下也加快了脚步,转过一道山角,果然望见几座清雅的竹屋,而竹屋前坐着三个孩童。三个孩童中两名女孩,一名男孩,看着七到十岁不等。此时正吃着瓜果蜜糕,饮着山泉甜茶,有说有笑,十分热闹。
男孩许是说到了兴头上,便站起身,抄起一旁的焰刀,有模有样地在屋前练了一遍刚学的刀法。焰刀之上流火道道,刀法又刚勇迅捷,颇有凤凰浴火之态,也引得两个女孩连连鼓掌喝彩。
季言洲起初还笑着,可慢慢的,他却觉得有些不对,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尤其是在男孩提及后山秘洞之时,他神色猛地大变。
他本以为这只是过往无数次相聚玩乐中极为平常的一次,却没想到这是他最为后悔的那一次。
倘若他听了凌烟的劝告,没有不知天高地厚,执意要去后山秘洞探查一番,玉儿也就不会重伤,更不会只剩下十年的时间。
季言洲面色惨白,眼见着凌烟劝说自己无解,又放心不下,便只好跟着自己一起前往后山。
“别过去……不要去……”
季言洲喉咙发涩,语声亦是干枯低哑,脚下更似是灌了铅一般,重逾千斤,竟是不能抬起一步。
他眼睁睁见三人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穿过自己的身旁,全然不知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怎样令人心胆俱裂的命运。
季言洲想要伸出手去拦住他们,可他全身都像是被坚冰冻凝,血液、骨髓仿佛覆盖着冰霜,一呼一吸更是难以言喻的冰冷。
“不能去……”他嘶哑着喊出声,如同挣扎的困兽,“快回来……”
季言洲紧咬着牙关,忍不住催动蕴火珠去抵抗这股突如其来的冰寒。可等他终于可以动弹,转过身踉跄着步伐追过去,却早已不见三人的踪影。
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摇摇晃晃,几乎要倒下。
那一日的场景如同幻幕般在眼前不断浮现,扶玉煞白的面庞,紧闭的双目,不住呕血的口鼻,以及周遭刺人眼目的血泊。
“快回来……回来!快回来……”
季言洲只觉悲恸欲绝,仿佛摧心裂肺,他痛苦地捂住头,口中不断嘶声低吼。而就在此时,四周天光大暗,他忽地听到一个男孩声嘶力竭的呐喊,语声中的惊惧悚然,竟比见了鬼魅还要恐惧。
季言洲痛苦的声音戛然而止,颤栗的身体刹那僵硬如枯木,他瞪大了满是血丝的双眼,竟是眨也不眨。
仿佛是身处于扭曲的梦境之中,身旁的一切忽远忽近,时有时无,然而他不必抬头去看,也知洞中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
那是他一生也无法忘记释怀的噩梦,而眼下,正再次在他身侧重演,而他,不仅无力阻止,更是连看也不敢去看。
猩红的鲜血在周遭缓缓流淌,映入他的眼底,又在眼角缓慢沁出,一滴一滴,瞬间溶于血泊之中。
良久,周遭嘈乱的声音渐渐消失,仿佛是解除了禁锢,季言洲终于动了一动,他极慢地站起身来,似乎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便已让他用尽全力。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没有丝毫血色,便衬得眼角残留的血泪格外刺目可怖。
他注视着一片狼籍的山洞,望着被斩去头颅的异兽,空洞的眼底突然浮现出强烈的恨意,即便知晓眼前皆是幻境,他依然催动起蕴火珠,欲将一切焚烧成灰烬。星点火光落在山洞中,晃眼间便燃起熊熊烈火,将偌大的山洞尽数吞噬。
雪白的焰光将四周照得通亮,可却照不进那双黑沉沉的眼眸。
季言洲转过身,不再多看一眼,他抬起沉重的双腿,一步步向洞外走去。可没走几步,四外场景又是一变。
这是一处陌生的山谷,谷中灵气浓郁至极,便见万花如绣,绚烂芳菲,珍禽异兽,自在嬉戏,俨然世外桃源之景。
季言洲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他便在谷中瞧见一座修筑得雅致的木屋,屋前还修了一道宽阔的长廊,廊檐垂下一层层浅白色的纱幔。
暖风轻扬起幔角,模模糊糊地看出纱幔之中应是有人。
季言洲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缓步朝着长廊走去,而随着他的接近,纱幔中突然响起一道女声,声音极轻极浅:“云邪,你回来了?”
他的身形倏地一顿,他听出这是扶玉的声音,只是这声音未免过于有气无力,似是病入膏肓一般。
季言洲的心猛地被揪起,他疾步向前,转眼便来到廊下,透过纱幔的缝隙缓缓将目光往里投去。
纱幔中是一方软榻,榻上铺了几层厚实的软垫,一个青衣女子躺在其中,面容姣好,神清骨秀,正是扶玉。
她的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两圈,并没有见到其他人影,茫然地凝望了片刻后,她似乎是有些累了,便微微阖上了双眼。
季言洲怔愣在原地半晌,他不敢去相信软榻之上那个面色苍白如纸、满头青丝如雪,浑身只余一把瘦骨的人,是扶玉。
榻上的人是那样的干瘦虚弱,了无生气,仿佛行将就木,钟鸣漏尽。
呼吸浅淡,若有若无,倘若不是偶有颤动的羽睫,季言洲几乎以为她已经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他僵立在原地,脑中嗡鸣阵阵,全身冷得发抖,四肢麻木得早已失去了知觉,舌尖更是苦得发涩,说不出任何话来。
扶玉闭着双目,似是睡着,可忽然,她又慢慢睁开,迷茫的目光在四周逡巡,喃喃开口:“怪了,怎么感觉师兄回来了呢,南海诸岛那般凶险,也不知师兄如何了……”
她怔然失神,半晌,抬眼望向遥远的天际,轻叹口气:“师兄,快回来吧,我怕我,撑不多久了……”
原来她已临近生命的尽头,可她的语声中没有半点的怨怒愤恨,如此宁静淡然,平和地接受一切。
语毕,扶玉再抵抗不住浓浓的倦意,终于闭上了眼睛,未再睁开。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走到扶玉的近前,伸出手摸向她的额头,触手格外寒凉,几如坚冰。
刹那间,泪水从季言洲面颊上流淌而下,滴落在空中,还未落地便已消失不见。
季言洲再支撑不住,仿佛崩塌的山峦,无力地瘫倒在榻边,苦涩的泪水源源不断,无边无际的绝望更如潮水般挤拥着他。他双手捂住脸,整个人哭得几乎要断气。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
他从来觉得,哭是最无济于事的举动,他可以做到更多,所以他从来不让自己哭,可眼下,他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扶玉的生命一点点消失。
“师兄……你在的吧……”
扶玉微弱的声音在头顶忽然响起,夹杂着欣喜与宽慰。
季言洲全身猛地一颤,在混乱的思绪中渐渐抓住那一点不寻常的地方,他明明身在幻境,境中一切皆是为了扰乱他的心智,可为何扶玉能够感受到他?这到底是幻境中的部分,还是说,这里根本不是幻境?
季言洲悚然惊醒,一瞬间,他仿佛抓住了什么,可他又隐隐察觉到,那答案似乎会让他陷入更深的绝望。
扶玉的面上是浅浅的笑意,她继续道:“我能感觉到,你一定在,之前我尚不确定,可方才,我突然听到一阵哭声……师兄,你在哭么……”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面庞却抬了起来,望着一碧如洗的青空,神情有些哀伤,但更多的却是平静与释然。
“所有的一切师姐都告诉我了,当年,你急匆匆地去了南海,从此音讯全无。可我知道,总有一日,你必定会回来,我们也会再次相见。我真的很开心,还能再与你说说话。”
她默然片刻,才再次道:“师兄,我这一生虽不长,但已足够了,我见过许多奇景,听过许多轶闻,我还有很多的关心与爱,如今你回来,我也不再有缺憾。”
扶玉慢慢抬起手,眸中笑意盈盈,连带着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生气。
“真是奇怪啊,谷中早已惯看的光景,怎么今日格外好些呢。”
扶玉弯起唇角,慢慢闭上了双眸。
季言洲靠在一旁听她静静述说,忽地察觉到原本若有若无的气息戛然而止,脑后是震耳欲聋的寂静,他猛地转过头去,便见扶玉抬起的手缓缓垂下。
季言洲极快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只是还未等他触碰到,那只手便已无力地垂在榻边,再也未能抬起。
一刹之后,季言洲只觉此生从未如此冷过,更有什么在轰然作响,仿佛高山倾塌,山石滚落之时,他的血肉骨骼也自此支离破碎,而魂识游离在外,冷眼旁观着自己的躯体崩溃绝望,状若疯魔。
很长时间里,他都以这样的姿态俯视着自己的绝望。他明知眼前为幻境,却依然陷在其中无法自拔,甚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寻人便问世间有没有起死回生的方法,可别人都说他疯了。
他听了一个又一个的异闻传说,闯了一个又一个的生死险境,眼睛瞎了,喉咙哑了,胳膊断了,可累累伤痛也无法止住他的脚步。
而他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
他一次次燃起希冀,一次次绝望,一次次崩溃,再一次次重来。
就这样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终于有一次,他倒在了冰冷的潭水中,再也没有力气爬起,睁眼望着头顶窄小的洞口,清白的天光倾泻而下。
从此,他的眼睛再也没有闭上过。
他死了。
死在人迹罕处,死去不为人知,死得永不瞑目。
意识即将消失的刹那,他恍然明白,原来曾经犯下的罪孽,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赎还。
原来即便终其一生,他也无法偿还自己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