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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炼虚画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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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肆虐,万山覆雪。
云邪感受着周遭熟悉的寒冷,不由得有些恍惚。
自师父去后,他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昆仑山,仔细算起来,将近三年。
此时他立在一处陡绝的山脊之上,脚下是万年不化的积雪,两旁是雪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云邪稍稍回过神,随后信步向前。山脊狭窄陡峭,路面又异常冰滑,然而他却走得十分稳当。
眼前会出现昆仑山的幻境他并不感到意外,就在孟璋取出画卷之时,他便猜出那是何物———炼虚画卷。
此物会映射出入画者的内心,在幻境中经历大喜或者大悲,倘若没有坚韧的心志,便会被困在幻境中无法逃出。而困在画卷中的时间越长,人的身体也会随之衰竭,直至死亡。
他曾在古籍上看过,炼虚画卷本是残刀圣人聂朽锤炼己身意志所用,随着每一次进入画卷,破解幻境的难度亦会与之俱增。古籍上记载,残刀圣人共进入炼虚画卷中七十八次,到后来,此物已无法再动摇圣人的心志,便被一名奇侠求走。
数千年来,炼虚画卷几经辗转,早已不复当年原貌。画卷展开时他所看到的火焰,恐怕便是后来者重新锻造在上,意图也非磨练意志,而是取人性命。
在被卷入画中时,倘若他们没有紫定珠护身,怕是难逃一劫,早已被烈焰焚作几团灰烬。
虽知身处幻境,但他并非心无挂碍之人,如今能够动摇他心神之人,除了师父,还多了一个……扶玉。
曾经那些模糊的、深藏的情愫,在不知不觉间茁壮成长。即使他之前刻意忽略,可也在山灵木魅揭露他最大的秘密后,霍然拔地而起,耸立云霄,猛烈壮观。
他清晰地知道,扶玉对他来说早已不同寻常。
在那一刻,他不再无视自己的情感,所有的怯懦、畏惧、脆弱在她坚定的语声中烟消云散,内心充盈的喜悦、满足、澎湃是他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
原来,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这样信赖着、爱着他吗。
她如今想必也被困在幻境中,也不知是否能够破除幻境。
念及此,云邪忽然淡淡一笑,虽然扶玉看上去柔心弱骨,温和单纯,但实际浑金璞玉,赤诚坚定,不会轻易被环境所迷,定然能够守住本心,破除幻境。
本心……
他的本心又是什么,他又会在这幻境中遇到什么。
云邪轻叹一声。但须臾,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只见两旁雪雾围涌而上,周遭很快陷入一片白茫茫。
要来了。
云邪神情淡然,心中意外的平静。
四周凛冽的雪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处绿草如茵,百花繁盛的偌大山谷。四外雪山巍峨环绕,寒风猎猎呼号,此处却是满地铺绣,温暖如春。
恐怕任谁也无法想到,万年冰寒的昆仑山内,竟会是这样一番天地。
环视着四外熟悉的景色,云邪的目光缓缓注视向谷中最古老的巨树。巨树之下,是两间木屋———那是他与师父的住处。
不过大多数时候,只他一人住在那里,而师父则是昼夜待在藏书洞中的书楼。
很快,他看到木屋中走出一个孩童,约莫六七岁的年纪,面容俊秀,完美无瑕,如玉生辉,全然不似凡人之貌。
云邪微微一怔,心中不由浮起些怪异。
男孩自木屋中走出,两只细白的手臂不知为何包扎着一圈圈白色纱布。他两条眉毛紧紧皱在一起,神情也是恹恹,似乎在为什么而苦恼。他呆呆地伫立在木屋前许久,目光迷茫地望着前方。
云邪注视着不远处陌生却又熟悉的男孩,一切渐渐与记忆中的重合。
他想起来了。
那一年,他在谷中意外受伤,于是一路小跑着回来,浑然不觉他的鲜血滴落在谷中许多地方。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血液引得山中异兽狂暴不已,俱都朝着香气最浓郁的地方围攻而来,一个个眼冒凶光,流涎三尺。
他那时尚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对于谷中素来温和的异兽突然发狂十分骇然,而更令他惊惧的是这些异兽无一不是冲他而来。浑浊滚烫的气息环绕在四周,一个个大张着血口,直欲将他撕咬入肚。
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师父及时赶到,驱散了四周发狂的异兽,将他带回木屋。在木屋中替他包扎好伤口,又设下阵法,将他隔绝在木屋中,防止血液中的异香继续逸散。
眼下正是他伤势痊愈,师父解了阵法,告诉他若是想知道一切,便到藏书洞去找他。
男孩站在门前半天,茫然的眼神逐渐坚定,他终于做下了决定,抬步向着藏书洞走去。
在藏书洞中听到的话,云邪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所以他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去。
然而即便如此,却仍有过去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耳边。
他听到一个孩子颤抖的声音。
“师父,为何您,明知我是……我是……却还要收我为徒……”
“徒儿……不明白,书上说,魅是三恶之一,秉性纯恶,危害世间,可您为何教我、养我,不由我自生自灭,甚至为天下除害呢……”
“徒儿害怕有朝一日,无法扼制心中恶念,做出残害他人之事……”
“徒儿这一辈子,是不是只该待在昆仑山……”
那一字一句,让云邪渐渐恍惚,好像自己又成了那个脆弱的孩童。
须臾,他听到一个苍老缓慢的语声,那一瞬间仿佛有厚重的岁月迎面而来。
“云邪,世间生灵皆有生存的权利。我已封印了你的力量,除去你的血液,你与常人并无不同。此乃天生,勉强不得。而为何教养于你,其一,你体内恶种中的恶气已被定珠吸收净化,并不会如其他魅一般陷入嗜杀与暴戾,此为万年机缘,天地所钟;其二,我当年入昆仑寻药,本该命丧寒风冻雪之中,可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救下我,将我带至这四时长春的山谷内,奇珍宝箓,任由取之。很多年后,当我望见你从云层中化形,我尚知晓,原来冥冥之中早有缘由。若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昆仑山人。”
“你且认真修行,待有朝一日足以自保,便出山去游览人间山河罢。那时,想必你会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些事,云邪早已知晓,可此时再听,心神仍是激荡不已,久久不能平复。
他无法形容自己那时的感觉,似乎他想要的并非是这样的答案,可他究竟想要什么,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
就在他恍惚之时,四外场景猝不及防地一变,他已然身在藏书洞内,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大精巧的书楼。
紫定珠高悬于书楼最顶端,倾泻下一片淡紫色的光幕,将高大的书楼全然笼罩。
淡紫的光幕中,只见煌煌火焰烈烈燃烧,侵蚀着木门和藏书,扭曲成枯朽与灰烬。而光幕外,他看见自己双膝跪地,垂首磕头在地,久久不曾起身。
云邪刹那失了神,因为这是他送别师父的那日。
师父一生酷爱藏书,临走之前什么也没带走,只让他用火焰将他与这座书楼一起烧了,自此尘归尘,土归土。
仿佛没有尽头。蓦然间,书楼摇摇欲坠,顷刻便轰然倒塌。
而眼前的幻境也随之烟消云散,唯见春光明媚,花木繁盛,天地辽远高阔,苍穹一碧如洗。
原来他已经出了昆仑山。
可此刻的云邪却觉得,他仿佛被困在了那烈烈作响的燃烧声中,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似乎永不停歇。那噼啪的响声灼烧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和血肉,像是要将他一同与书楼吞噬,燃烧成枯炭、灰烬。
四周也似是化为一片火海,奇高的温度让他的脑中一片浑噩,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竟有些分不清了。
“云邪。”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声音温柔而又熟悉。
随着语声传入脑海,仿佛在久旱的枯土上降下甘霖,刹那滋润了所有的干涸与酷热。
云邪的脑海陡然清明,猛地睁开了眼。
只见不远处的前方,扶玉头戴花环,手中亦捧着一束鲜花,正笑盈盈地注视着他。
那一瞬间,身心的所有桎梏似乎消失了,便如同她飞扬的裙裾,如此飘逸,如此轻盈。
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忍不住微微笑起,抬步朝她走去,一步,两步……
就在他即将握住她的手时,却见扶玉朝他嫣然一笑,扬手便将手中的花束扔向天空,花叶飘飘洒洒,落了他满身。
扶玉扔完花束,转身笑着跑开。云邪欲伸手去抓,可扶玉却是晃眼间便不见了身影。
“扶玉,扶玉!”
云邪没由来的一阵心慌,他忍不住呼唤出声,一声高过一声。
随着他的呼喊,四周场景也开始不断变换,从熙攘闹市到高山深谷,从春和景明到银装素裹,顷刻之间,他似乎已找寻了数十个春秋。
那抹青衣仿佛在蹉跎的岁月中渐渐模糊,到后来,他逐渐记不起她的面容,甚至忘记自己为何寻找。
念及此,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云邪定下心神,低垂着眼,不再看向四周。
不多时,便见脚下的冰雪渐渐融化成洁白的玉石地砖,并且刻有繁复华美的淡金剑纹。剑纹古朴特殊,隐隐似蕴含天地灵气,令人见之难忘。
这里是……剑宗。
云邪抬头环视周遭,果然是他曾来过一次的剑宗。
而此时,不知为何,他的四周围满了人,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的目光或惊疑,或怜悯,或厌恶,或贪婪。而扶玉赫然身在其中,她垂着头,看不清神情,而她的身侧是紧皱着眉头的季言洲和江凌烟。
他猛然惊醒,所有的回忆潮涌而来。
他忍不住朝着扶玉的方向走过去,他想告诉她,他找了她很久很久,那年的花他仍然留有,细心地保存着,依然如当年一般鲜艳美丽。
可随着他的动作,人群中却是哗然一片,纷纷向后退去,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旋即便有人高声喝斥:“大胆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云邪闻言不由得一僵,全身犹如坠入冰潭,垂在身侧的双手也下意识攥紧。他转头望向扶玉,恰好看见扶玉微微抬起头,可撞上他的目光后,她却躲闪着避开。
短暂的交汇中,他看得分明,那一双明眸中满是失望与畏惧。
霎那间,云邪只觉全身血液倒流,仿佛流火四窜,头脑和心脏两处更是要炸开一般,偏偏全身冷得如坚冰,更似有千万根针扎一般。
全身这样忽冷忽热,连带着云邪的意识也一阵阵昏沉。
他听到又有人在高声呼喝。
“魅乃元洲三恶之一,除恶之事我等义不容辞!今日在此,共请各位英豪,诛杀恶魅!扫荡妖氛!”
“诛杀恶魅,扫荡妖氛!”
“诛杀恶魅,扫荡妖氛!”
四周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振聋发聩,仿佛混杂着极大的力量,震得云邪目眩神晕,浑身更是剧痛无比,几乎要被撕裂。
全身越发的无力,力量仿佛在渐渐流失,云邪终于支撑不住,虚软得瘫倒在地,无数的刀枪剑戟也蜂拥而至。模糊的视线中,他依然竭力朝着扶玉的方向看去,然而她却早已转过身去,大步离开,背影决绝。
木屋中的话语言犹在耳,他想,原来人的选择并非总是始终如一。
在这一刻,他忽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可与此同时,他却也不敢去要了。
也好,也罢,便如此吧。或许命中注定,他该是孤身一人的。
他认命般地闭上双眼,意识也渐渐沉入一片黑暗,天地仿佛从此陷入寂静与虚无。
“云邪,你醒了吗?云邪?”
随着一声声满含担忧的呼唤,云邪的意识渐渐从混沌中脱离。慢慢的,他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扶玉忧急的面容,见他醒来,这才展开紧蹙的秀眉,神情转忧为喜:“太好了,云邪,你终于醒了,方才你全身冰冷,气息也几乎全无,真是吓坏我了,还是师姐以全力施下悬金针,你的身体这才慢慢回温。”
云邪神情怔愣,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幻境还是真实。他撑住额头,缓慢吐纳,幻境中心悸、悲痛、绝望的情绪依然残留。
良久,他才缓过心神,对扶玉微微颔首,又对江凌烟道:“多谢江姑娘。”
目光扫到一旁,见江凌烟怀中的季言洲依然紧闭着眼,神情痛苦,不由询问:“季少侠还未醒吗?”
扶玉的目光瞬间黯淡:“师姐方才同样施了悬金针,却没有起作用。”
炼虚画卷中的幻境变化无穷,专攻人心底最在意最脆弱的地方,脱离幻境的方法也因人而异,并不相同。倘若执念过深,必定难以破除幻境。
而他此次便不是以自己的力量破除幻境,而是以外力强行脱离。
云邪有些自嘲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随即忍不住攥得紧紧。
扶玉在旁见他神情异样,不禁担忧道:“云邪,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云邪闻声,下意识抬头去望她,而她的关切忧心直达眼底,真真切切,一览无遗。
可云邪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仿佛畏怯般,不敢再看,只淡淡应了一句:“我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