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6、数十年后的告别 ...
-
江凌烟见到幼年时的季言洲以及许久未见的师父秋阳,面上冰霜不由缓解,神情温和地注视着二人。
“这是怎么了,言洲。”秋阳见季言洲背着个伤痕累累的女孩,不由开口询问,神情微讶。
师父已在跟前,季言洲底气更足,他义愤填膺地喊道:“后面那群人要抓她,能对这么小的小孩出手,定然不是好人,师父您快教训教训他们!”
秋阳闻言让季言洲先将她放下,粗略地检查了一番后,眉头微微皱起。随后,便从随身携带的药瓶中取出一粒丹药让她服下,叮嘱季言洲护好她后,这才看向围在他们身边的人。
他面带微笑,礼貌道:“在下秋阳,乃是东州祈灵山的一位散修,看几位的服饰,应是隐居这山中的流凤阁后人吧,不知为何竟要追捕这样一个年幼的女童?”
对面的几人闻言面面相觑,甚是惊讶,他们这几百年在山中深居简出,即便仍穿着印有昔年流凤阁标志的衣物,但如今已鲜少有人能够辨认出来。可眼前这名男子竟是随口说了出来,而且听着口气,似是早已知晓他们在此隐居。
此人是什么来头?
领头追来的人心中惊疑不定,但因自己是名门之后,又是人多势众,加上那丫头身上的东西实在太过重要,容不得他退后。于是他冷哼一声:“此事与阁下无关,既然知晓我等身份,还请阁下就此离开。”
秋阳还没答话,季言洲先不干了,大声嚷嚷道:“不行啊师父,这群人一看就不是好人,她要是跟他们回去了,一定会没命的,况且,你不是一直嫌我聒噪,想再收个徒弟吗,我瞧着她就挺好的,身上这么多伤,可一声也没听着叫疼呢。”
她听季言洲喋喋不休地讲了一大段,不由转头去看他,只见男孩眉飞色舞,稚气俊秀的脸庞上显出些狡黠的神情。季言洲察觉到她在看他,于是偏过头来冲她眨了眨眼,嘿嘿一笑。
这一笑,便再也没能忘掉。
秋阳也未打断,等他说完才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声:“言洲,又多话了。”
“不过,”秋阳顿了一句,“资质确实不错。”
领头的人听罢脸色铁青,见这一大一小一唱一和,明显是不愿放人。他神情渐渐冰冷,目光示意左右,迅速将三人围了起来。
“阁下既然不肯放人,就莫怪我们无情了。”
秋阳随意地在地上捡了根树枝,淡淡道:“我来此处,本是寻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不料故人家中生有变故,我来迟一步,未能及时救他。临死前,故人托付我一件事,替他找到已逃出去的爱女,好生照顾。故人姓江,名承熙。丫头,你叫什么?”
江承熙,爹爹的名字。
她眼眶一酸,哽咽道:“我叫江凌烟……”
“凌烟,”秋阳轻轻一笑,“今日起,我便是你师父了。”
领头的人脸色遽变,未曾想到眼前之人竟是阁主的旧友,看来今日必将是拼个你死我活了。
“上!”
领头人一声令下,一群人迅速朝秋阳围攻而去。
秋阳不慌不忙,淡淡笑道:“凌烟,言洲,师父的这套剑法,你们可瞧好了。”
季言洲忍不住鼓掌欢呼,紧紧地盯着秋阳的动作。
只见秋阳在众人的围攻中闪转腾挪,身姿行云流水,潇洒飘逸,虽然手持树枝,但仍是剑气如虹,凌厉无匹。
几番过招下来,一行人连秋阳的一片衣袖也未碰到,却已是倒了一大片,趴在地上哀哀痛呼,只剩那领头人还在站着。
领头人心中大骇,流凤阁虽主修医术,但在修为上也从不懈怠,可他们这一群七阶修为的人,竟敌不过他一人,他究竟什么来头?!
秋阳……秋阳……难道是……?!即便他们远居深山之中,也曾听闻那个名震元洲的年轻奇侠。那人天赋奇高,修为深厚,聪慧绝世,曾孤身深入内蛮山,寻到驻颜不老的冰骨花;也曾以一人之力,剑斩金银山恶;更是一人一舟,渡万里波涛,独闯南海十万洲岛。
可那人,分明是东山谷离火坞门下弟子,怎会自称是东州祈灵山这种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就在领头人惊异之时,秋阳已翩然落地,笑对二人道:“可看清楚了?”
季言洲显然不曾过瘾,叫喊道:“师父,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仅此一次,失不再来,”秋阳笑得铁面无私,转头又对领头人道,“秋阳本不愿多管闲事,只为完成故友遗愿。故友心地宽仁,也并未让秋阳替他报仇,不过……”
秋阳随手扔了树枝,修长的手指握住腰间长剑的剑柄,慢条斯理地道:“阁下执意拦我去路,秋阳也只能自作主张,替我这苦命徒儿报了血亲之仇,毕竟,如今真正的流凤阁后裔也只她一人,你们既非流凤阁人,秋阳倒也无需再顾虑什么。”
领头人神情大骇,吓得倒退几步,语声惊恐:“你……你到底是谁?!”
秋阳语声淡然,竟似是已洞悉一切:“我不知你们究竟是谁,但想必已筹谋许久,将流凤阁中人模仿得惟妙惟肖,相貌、神情、性格、喜好、声音,连同功法,连至亲之人也无法看出。等学了个十成十,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原身杀了取而代之。”
“你们虽已学到了极致,可惜方才我与你们打斗时,却看出一些你们无意中流露的其他路数的功法。流凤阁的功法乃是昔年熹和圣灵亲自传授,流凤阁后人一向奉为圭臬,自幼修习,又怎会修习其他功法。此中怪异只稍稍一想,便能明白其中究竟是何玄机,而你们的目的,也必定是圣兵金破矢。”
领头人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连连倒退几步,只觉眼前之人恐怖非常。他们曾与流凤阁中人切磋过功法,均未能看出端倪,而此人并非流凤阁人,究竟是如何察觉的?!
“言洲,过来把这个拿好。”秋阳忽从袖中取出一块叠得方正的薄纱。
季言洲眼睛一亮,小跑上去接过薄纱。
秋阳叮嘱道:“带凌烟先走,师父去去就回。”
“知道了,师父。”季言洲欢快地应了一句,很快便走到她身侧,将薄纱展开,披拂在她身上。
季言洲准备再背她,她却摇头拒绝,只道自己吃了丹药已经不疼了,可以自己走路。季言洲闻言,便笑着牵住她的手,道:“那我们走吧。”
两个小小的身影向前走着,而四周场景渐渐变换,再缓过神来,已然身处祈灵山。
江凌烟看着熟悉的山景,熟悉的竹屋,忽然万千感慨。
此时竹屋前坐着自己和季言洲,以及被师父抱回来的扶玉。
师父说,扶玉是他最疼爱的小师妹的女儿,而小师妹如今病逝,将孩子托付给了他。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师父,他分明平静地叙述着一切,可整个人看上去却似是肝肠寸断,五内俱崩,了无生气。
江凌烟轻叹一声,然而就在这叹气的功夫,四外忽又变幻,三人已长大了几岁。
这一日,山色葱茏,晴光甚好。
师父外出未归,三人本在屋前说笑,也不知说起了什么,忽然起身往后山走去。
江凌烟本以为是寻常,可当眼前的一切与记忆中渐渐重合时,她猛然忆起,这是玉儿七岁那年被后山凶兽重伤,性命垂危之事。
也因此事,言洲陷入了极深的自责与愧疚之中,愧与悔如同牢笼般锁困着他,让他不再似从前一般轻狂傲然。
她忍不住上前阻拦:“别过去,快回来!”
可三个人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仍是无知无畏地朝着后山的隐秘山洞走去。
而江凌烟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再一次重演。
她看到天光晦暗的山洞里,扶玉推了季言洲一把,随后整个人便被凶兽一把抓住,高高抛起,又被长尾狠狠打中。小小的人儿无声无息地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奄奄一息,怵目的鲜血流淌在身下,很快便是一片血泊。
江凌烟眼眶一酸,喉间哽塞,她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耳畔只听到季言洲撕心裂肺的吼叫。
再后来,她用仅存的理智紧急召回师父,又私自打破禁制,动用了师父的法宝,这才从凶兽手中救出二人。
师父回来后,带着扶玉闭关了整整七天七夜。
在这七天里,季言洲跪在师父闭关的房门前,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一尊石像。
江凌烟心中忧急,多次劝解无果,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他打晕过去,强行灌下了水米。
后来,师父终于出关,扶玉的性命也得以保住。也是在那天,江凌烟和季言洲得知了一个秘密,一个本该永远不见天日的秘密。
扶玉再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连同去后山这件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不多时,江凌烟眼前的场景又开始飞速变换,从三人在祈灵山一点点长大,到她和言洲离开祈灵山,又和扶玉在青石镇重逢,与云邪结伴同行,一切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仿佛只是发生在昨日。
可下一刻,眼前场景骤然变得陌生。
在她的记忆中,她从未来过此地。
这是一处风光秀丽,与世隔绝的山谷,谷内百鸟争鸣,百花竞放,奇丽华美,胜绝天下。
她看到谷中有一座铺满百花的高台,高台前跪着一名白衣男子,而高台上阖目平躺着一名青衣女子。
等江凌烟看清那女子的相貌,一刹那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连呼吸也停滞。
高台上的女子,是扶玉。
那样苍白的、僵硬的、毫无生气的人,是扶玉。
江凌烟浑身颤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心口仿佛被人生生撕扯开来,在上面一刀又一刀地划割,鲜血淋漓地流淌。
本就剧烈的痛苦此时更是放大了无数倍,让她忍不住佝偻了脊背,大口喘息。
但很快,她直起了腰,笔直地站着,死死握着双拳,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扰人心绪的幻境罢了!她必须直面一切恐惧,才能找到破除幻境的方法!她必须要清醒地认识到,眼前的一切尽是幻境!
于是她紧紧闭上双目,开始思考如何去破除眼前的幻境。
幻境中的所有景象皆来自于她的记忆,过去的一切无法使她痛苦,又由此投射出她内心对未来的恐惧,而她的恐惧,是失去玉儿和言洲。
几乎是在念头闪过的下一刻,她忽然听到一声摧心剖肝的悲号,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玉儿!”
季言洲声嘶力竭地呼喊。
即便江凌烟没有睁眼去看,她也想象出季言洲悲痛欲绝的模样。
“究竟怎么回事?!云邪!我将玉儿好好地交给你,你说护她一生,一定让她长命百岁,安康顺意,可现在呢?你告诉我,玉儿为什么会躺在那里?!”
许久,她才听到云邪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磨着血:“我们那日,准备回昆仑山,可她却突然昏倒,反复两次后,我带她去找了九玄道门的门主,门主说她已经……”
云邪哽住了声音,仿佛此刻也依然无法置信。
“已经……油尽灯枯。”
江凌烟听闻此话,脑海中轰然一声炸响,心头更是狠狠一颤,如有暴雷直击在心上,痛得她瞬间弯下了腰,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直起。
“油尽灯枯……油尽……灯……枯……”耳畔传来季言洲低低的呢喃,他悲声自嘲,“到头来,到头来……终究是我害了你……”
季言洲悲痛难抑,不由仰天长啸:“玉儿……玉儿……玉儿!!!是师兄害了你,师兄这便来陪你,绝不会让你孤单地走。”
江凌烟一时间恐惧非常,她下意识想要去阻止他,但意识清醒地告诉她一切皆是幻境,真正的言洲绝不会这样认命,更是在一开始便不会让扶玉死去。
她这样告诉自己,双眼也始终不曾睁开。
这样想着,所有的声音忽然全部消失,四外寂静无闻,一切归于平静,像是幻境顺利解除。
江凌烟丝毫不敢松懈,仍是紧闭着双目。
果然下一刻,只听嘈杂吵嚷之声争相涌起,仿佛平地涌起惊天波澜,刹那后沸反盈天,声音响亮而猛烈,振聋发聩。
无数凄厉的嘶吼声、挣扎声、号哭声在耳边炸响,宛如沉沉压下一座巍峨高山,几乎叫江凌烟支撑不住。
她双膝跪地,唇角也渐渐溢出丝丝缕缕鲜血,可心中却渐渐清晰明朗,犹如狭窄暗室中乍见天光。
随着天光越亮,那些吵杂声也逐渐退去。
然而最后的最后,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像是跨越过了数十年晦暗的岁月,从那遥遥不知来处的地方慢慢响起,带着思念和眷恋,遗憾和悲伤,缓慢而又沉重地落在耳畔。
“凌烟,永别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为何让江凌烟心神猛然一颤,天光骤暗,所有的防线在那一刻几乎溃不成军。
她几乎要克制不住地睁开眼来。
即使知道一切皆是幻觉,可江凌烟还是想睁开眼去看他,只因她有种莫名的恐惧,仿佛他真的会离开她,而她闭着眼,此生都无法看到他的最后一面。
浓密的眼睫颤动不已,江凌烟死死攥住拳头,到底没有睁开来。
她收拢着不安的心神,只听那声音渐渐淡去,沉寂在无垠的黑暗中。
天地在此刻静止,不多久,她的耳边忽然响起扶玉细微的呼喊声。
江凌烟福至心灵,忽有所感,微微一笑,缓缓睁开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