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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再见,离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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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叙第一次见季柚离,是他刚搬家,妈妈让他给邻居送点自己做的甜点,以示友好。
他敲了好一阵儿,门才打开。开门的是个小姑娘,看着六七岁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红红的,怯懦地看着他。
他开口,声音都轻了几分:“你好,我们是楼下刚搬来的住户,这是我妈妈自己做的点心。”
小姑娘扶着门框的手微微颤抖,没有去接。
林叙也才八岁,平时和男孩子接触比较多,男孩子大多都大大咧咧,受伤了只会觉得很酷,不会哭哭啼啼的。
以至他这会儿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将手里的点心又往前递了递,硬着头皮说了句:“尝尝吧。”
楼下传来父亲的声音,他应了一声,又回头看了眼眼前的小女孩,不知该不该走。
小姑娘将点心接过来,细若蚊蚋地说了声:“谢谢哥哥。”
后来住的久了,他听周围的邻居说,她叫季柚离,乖巧听话,学习成绩也好,招人喜欢的很,可惜有个坏蛋继父。
是继父,季柚离是他捡来的孩子,病怏怏地扔在医院没人管,他治好她还将她带回家养。
可是继父对她并不好,一点小事就会对她大吼大叫,她弄丢了什么东西会打她,用各种工具,拖鞋,衣架甚至是皮带,小姑娘身上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夏天也不敢穿短袖裙子。
小学是按家庭住址分的,季柚离看着小小的,没想到和林叙上一个年级,还在同一个班。林叙总有意无意留意到她的状况,力所能及地帮一些小忙,妈妈做的点心零食什么的也会给她带一些,起初季柚离不肯要,林叙也不气馁,有好吃的东西还会给她带一份,慢慢地季柚离也愿意收下了,还会客客气气地同他说一声,谢谢哥哥。
林叙听着,总觉得有点刺耳。
到了初中,他们还在一个学校,不过林叙走读,季柚离住校。
住校要很早起来跑操,季柚离睡不够,跑完操回宿舍接着睡,这样一来,就没空去食堂吃早餐了。
林叙的圣母心又泛滥了,就把自己的早餐分给她,后来干脆一次买两份。
久而久之,班上出现了一些传言,说林叙喜欢季柚离。十三四岁的孩子学习精力不多,八卦的精力倒像是与生俱来的,瞧见他们俩在一块儿就起哄。
林叙家教好,自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对这些谣言一点儿也不在意,只一门心思好好念书。
季柚离也不在意,她是个很好相处的小姑娘,温柔善良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别人打趣她她也只会笑一笑,从不会生气。
有次周末季柚离没回家,林夕在书桌前看书时总能听见她的继父满小区喊着她的名字找她,可林叙记得周五放学时看见季柚离的座位已经空了。
不会被人贩子拐走了吧。
他心绪不宁起来,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全变成“季柚离”三个字。
他推开房门,妈妈正在做午饭,他朝着厨房喊了一声,说自己有事出门一趟。
林妈妈炒好菜才从厨房出来:“什么事儿这么急,吃饭了再去呀。”
屋内已经不见林叙身影了。
林叙在小区碰见季柚离的继父,叫了声叔叔好,男人没搭理他,还是焦急地找着自己的女儿。
林叙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季柚离,先是往学校跑,可周末校门关着进不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觉走到公园的断桥下,眼睛瞥见断桥的桥洞下瑟缩着一抹蓝白身影,可只一瞬,便看不到了,林叙走近,真的是季柚离。
她身上还穿着周五看见的那身校服,抱着腿蜷缩在桥洞下,看见有人过来往桥洞里面躲了躲。
“季柚离。”
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季柚离才缓缓抬起头,脸色又苍白又憔悴,像只受伤的小鹿。林叙看的胸中有些憋闷难受起来,他蹲下,低声询问:“你怎么不回家,你爸爸……在找你。”
季柚离狠狠剜了他一眼。
林叙错愕,有一瞬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可并没有,季柚离一改往日的温顺乖巧,盯着他恶狠狠地说:“林叙,别用这种可怜的眼神看着我,我讨厌你!”
她说完,别过头去,林叙捕捉到她眼角沁出的泪水,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后来,季柚离的继父找过来,一同来的还有他妈妈,有旁人在男人不好发作,将她拎鸡崽子一样拎回家。
林叙到家后不安地坐在房间里,幸好,楼上并没有传来打骂声和小孩子的哭声,他才安下心来。
周一体育课,老师带着学生跑了两圈后就放他们自由活动了,林叙一向是和同学约好打羽毛球,这会儿却被季柚离拽住了衣角。
她的力气不大,林叙只需稍稍向前走一步便能挣开,可他没有,他回头问她:“什么事?”
语气窸窣平常。
不过他对她向来是不同的,他待旁人,是客气疏离的温和,待她却是发自内心的关心,爱护。
他这会儿不过是态度寻常了些,季柚离却受伤地松开手。
林叙放下球拍,又用往常一样的温柔语气和她说话:“怎么了?”
季柚离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对不起林叙哥哥,我昨天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她一说,林叙便想起她那天充满恨意的眼神,不像是骤然间,反倒像是积蓄已久的恨意一下子喷薄而出。
讨厌他吗?为什么呢?
他问道:“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吗?”
季柚离摇了摇头,说没有。
林叙说:“如果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讨厌的话,你可以直接和我说。”
他心中有道声音在说着,他并不想被她讨厌。
想起那天满大街找她的情形,他又严肃地说:“你以后不要不回家了,一个小孩子在外面很危险,如果实在不想回家,就来我家,我……妈妈很喜欢你。”
林妈妈老是念叨着要是有季柚离这么个乖巧懂事的女儿该多好,他也把她当妹妹看。
季柚离乖巧地点了点头。
羽毛球拍数量有限,他们聊天的功夫已经被分完了,林叙便和季柚离在操场散步,不知什么时候走偏离了方向,走到一处没什么人的小树林后。
这个季节栀子花已经开了,馥郁的芳香裹挟在风中,沁人心脾。
林叙看了看手表,快下课了,得赶紧回去,下课前还得集合一次。
他正找着路呢,却听季柚离问他:“林叙哥哥,你喜欢我吗?”
林叙心跳如擂鼓。
他想说他将她当作妹妹看待,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他怎么都无法开口。
见他没说话,季柚离低落地垂下头,说道:“不喜欢吗?”
林叙几乎脱口而出:“没有!”
没有不喜欢,那不就是喜欢吗?
林叙答完,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根,其实他也可以解释,说对她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可季柚离冲他莞尔一笑,直白却略显羞赧地问道:“那你可以亲亲我吗?”
林叙愣住,但他不动作,季柚离又用那种小动物一样受伤的眼神看着他,眼里还有脉脉水光。
他低头青涩地碰上她的嘴唇。
像果冻,软软甜甜的。
少女狡黠地笑了一下,嗓音婉转:“好听话。”
不像什么好话。
这是林叙的第一反应。
季柚离已经转身向前跑去,走的时候在他手心留下一片栀子花瓣。
她又回头冲他笑,明媚动人。
是他理解错了吧。
手心被其中的栀子花瓣烫的灼热难忍。
还有他的心。
林叙觉得,季柚离应该是喜欢自己的,那他自己呢?只把她当作妹妹吗?可亲她的时候他是雀跃的。
他明白了,他大概早已喜欢上她了,在不知不觉间。
他原本以为他们之间是一段俗套却又甜蜜的爱恋,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白头到老。
可越是看似触手可及的,越是难以触碰。
季柚离对他的态度并不明朗,表面乖巧可爱,实际却对他爱搭不理。他给她买的早餐被她扔掉,送她的礼物被她随手送给别人,甚至连他的触碰她都避之不及。
更甚的是,她看他的眼神,厌恶又不屑。
他逐渐明白,季柚离并不是一只温顺的小猫,她是孤傲的黑天鹅,游离在俗世中,却不眷恋任何。
包括他。
她只将他当作一条听话的狗。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当林叙顺着她的时候,她才会施舍他一点笑脸,当林叙行为与她相悖时,她便会以主人的姿态逼迫他,让他下意识就做出讨她欢心的动作。
林叙明白的其实不算太晚。
他也试着遵循规则迎合,只要季柚离是真的开心。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季柚离对他是和旁人不同的,至少有一点点,一点点的喜欢吧。
所以当林叙听见季柚离用着只在面对他时才有的不屑语气说道“谁会喜欢他啊”的时候,他茫然了。
林叙自小也是家境优渥,众星捧月般长大的,为爱伏低做小已是他的极限了,如何还能忍受这种屈辱?
他在放学后和季柚离一块儿回家的路上将藏在心中许久的疑惑都问了出来。
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他?
到底为什么,明明这么讨厌他,还要装作一副和他亲近的样子?
问到最后,他甚至听出来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可季柚离只是神情木然地对他说:“对啊我就是讨厌你,明明是你非要缠着我的,我恨不得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才好。”
林叙好几次想要开口,想要找寻一点转机,可他最终只是转身,才敢对她说了一句:“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
然后向反方向走去。
那天林叙几乎是绕着江城走了一圈,才慢慢走回家,夏日的晚霞很美,天空像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残阳却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显得孤寂又落魄。
林叙不可能真的再也不出现在她面前,他还要上学,学习小组还要一起交流讨论,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忽略她,在心中筑起高墙,只将冷冰冰的墙面对着她。
在其他同学眼中,一向温和谦逊的林学霸变得生人勿近,只有季柚离不畏严寒像个小太阳一样热情如往常和他打招呼,有不会的习题第一个问的也还是他,但他通常都不太搭理她。
初中三年,林叙最终落得个不好相处的名声。
高中时,季柚离向他表白,还写了封情书给他,但他看也没看就将情书扔掉,错身擦肩而过,拒绝得很不留情面。
他那时,应该是有点生气了。
因为在季柚离向他表白的前两天,他听见她和别人打赌,用那种吃定他又不屑地语气说,追到他,十拿九稳。
他真的恨透了她这种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自信。
可当他看见季柚离因被他拒绝,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时,他心中筑起的高墙顷刻间坍塌了。
原来这场赌局中,输的是林叙。
冲过去的那瞬间,他想,让她赢吧,就让她赢吧,能怎么样呢?她已经很不幸运有一个动辄打骂她的继父了,就让她快乐一点吧。
如果她愿意留在他身边的话,他也想慢慢捂热她的心,让骄傲的天鹅也有甘愿为他起舞的一天。
青春时期的爱情懵懂却又真挚,林叙对她几乎是倾其所能的好,甚至连林妈妈都看在眼里。但她没有加以干涉,一方面是心疼季柚离的家庭环境;另一方面,她倒是和林叙谈过话,让他始终要以学业为重,注意分寸,他若是做的不好,她这个妈妈还是会扮演棒打鸳鸯的坏人身份。
还好林叙做的还不错。
季柚离对他也的确有所改变,接受他的好,并且回应他的好。
他们相约考同一所大学,在漫漫长夜里刷题背知识点,在苦闷压抑的高中生活里互相支撑。在后来的任何时候回忆起这段时光,林叙都是高兴的。哪怕和肆意畅快的大学生活相比,这段被时间推着走的日子总是特殊的。
可他们注定不能一帆风顺地相爱。
大二时林叙忙起来,有时候一整天都待在实验室里,和季柚离待在一块儿的时间自然而然地也就变少了。在他不知道第几次约会晚到的时候,季柚离和他提出了分手。
他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于是想尽力挽回,他承诺以后会抽出更多时间陪她,可季柚离只是冷静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林叙,我们分手吧,我并不爱你,我和你在一起也只是因为和别人的赌约,后来可能是有点假戏真做了,但现在,我已经受够了我们之间这种关系,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她一句话就否定了他们之间的过去,决绝的态度让林叙终于心灰意冷。
人生头一次,他觉得如此挫败,他读过的许多书里,没有一本教过他该如何让所爱之人的目光中容下自己。
他听从了老师的建议出国交换,在陌生的环境里,试图用学业麻痹自己,让自己不再执着于那段他苦苦支撑的感情。
但想念是无孔不入的,总会伺机侵入他脑中,占据着他的思绪。他终于压抑不住,在一个放纵自己喝醉的雨夜,他坐在学生公寓的台阶上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可听筒里传来的,是一遍又一遍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这场瓢泼大雨终究下到了他的心上,他掩着一颗被潮湿的心,一痛痛了好些年。
从此连她的名字也不敢提。
再见,离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