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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调查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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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期望得到理解。我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也许我真的什么也没有,至少,我可以担保自己从来无愧于任何人。”林翘对着空气说话,她看着那只虫子爬进雨布后就消失了。
关雨芦的鬼魂一直在附近徘徊。它能听见林翘的声音,看清她脸上复杂伤感的表情,可这里不是它的主场,它尤其的虚弱。它想知道林翘在想什么,许久以来,它飘荡在这世上,空对着一面无物的焦墙,头一次,它再度对人类的所思所想产生兴趣。
“没人理解我,都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可一对差距悬殊的姐妹,分享相同的线粒体,反而滋生更多痛苦。凭什么,姐姐死的时候,我心中强烈的怨恨让我自己都感到害怕。死掉的人是我就好了,要是先死去的人是我,我就不用看到父母痛苦的样子,我不用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和姐姐一起诞生在这世界上?”
它看着林翘。
在静谧偏僻的空间共享这同样的孤独。
可它不知道林翘心中所想,它也无法开口连续地讲太多话。
“真羡慕你。”最后,它猛地靠近林翘,幽幽在耳边轻声呢喃道。
林翘瞬间头皮发麻,全身毛孔倒立,她摸了摸胳膊,一串串鸡皮疙瘩。她环顾四周,起身时,膝盖如被数根针刺,剧痛使她跪倒在地上。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她亲眼看见火舌卷上黄色雨布。
关雨芦的尸骸正在燃烧。
林翘将双手举在眼前,一脸不确定地伸展收缩手指。
突然下起的雨,阴沉沉的天气,在雨水中燃烧的仿佛不仅仅是这具残骸,还有林翘的灵魂,她捉摸不透的内心,在这一刻彻底陷入死寂。
也许,她所做的一切,不单是一厢情愿地为年世,而是为了燃烧自己这颗沉默太久的心。
回到家,林翘打开衣柜,为即将发生的事,仔细挑选着衣服,她不确定关雨芦找到尸体后,会在什么时候选择附身。一席黑色的适合在晚会上穿的长裙,轻纱质地,是她两年前路过一家女装店,一眼看中的橱窗内展挂的衣服,是店里售价最贵的一件。她将裙子捧在脸上,轻柔地触碰过睫毛、鼻翼和嘴唇,在她小时候,有过穿上黑裙去祭拜年世的幻想。
黑纱裙被丢到床上,她慢吞吞地在衣柜里翻动衣服。一件领口缀着白色蕾丝,图案是血红玫瑰的修身长裙,腰间打着褶皱,衬托纤细腰肢。明黄色的,亮紫色的,各种花哨的裙子,在掌心间滑过。
林翘不自觉地笑出声,她到底是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多刺眼的衣服?
她指尖拨动衣架,拿出一条纯棉的小白裙,没有繁琐的装饰,胸前有两朵浅色的雪花刺绣。她的耳朵忽然有些痒,像是有股寒流穿过耳垂。
换上白色的短裙,她走到试衣镜前,看见耳垂稍微有些泛红。
她揉了揉耳朵,似有一双手掌包裹住双耳,轻轻拉扯,触感太逼真,让她蓦然伤感。真是疯了。
傍晚,又开始下雨,雨水就像灰烬一般,浇遍城市的每一处。
她在街上漫步,忽然失去意识。
复仇发生在林翘的身体被关雨芦的鬼魂完全掌控的短短两个小时内。
林翘扯开遮盖在脸颊上的毛巾,在她环顾四周前,先听见了它的声音。“我杀了他。这场噩梦终于结束了。你知道吗,当你竭尽全力想要摆脱一个可怕的东西,比如,你很害怕一个高速旋转的羽毛球,当羽毛球向着你飞来,你动弹不得,任由恐惧驱使、摆布你。十年前,我让他这样对我,现在,是他被吓得魂不附体,却一步也不敢逃跑。我以前很擅长打羽毛球诶。”
它很平静。
它离开了。
林翘迟疑地抬起头,看向四周烧焦的痕迹。
她惊叫一声,匆匆逃离现场,一脚踩在一个灰蒙蒙的东西上。她险些因此跌倒。
她慌不择路地逃跑。
等她停下脚步,不由得泪流满面。
林翘到家的第一件事,登录奇怪网站联络管理员。
[我已经完成了第一个鬼怪对我的附身。]
[恭喜你,距你复活他更近一步。]
[在关雨芦实现生前愿望时,我没有任何记忆,这正常吗?以后,也都会这样?]
[这不由你我做主。]
[……明白了。是她不想让我看见。]
林翘关掉网站,坐在电脑前长叹一口气。
从唯心主义的角度来讲,人所感受到的才是真实的,□□上的死亡,是唯物的终结,精神上的死亡则是唯心的终结。人的肉身殒灭,精神自然也停止活动,可人的精神消磨殆尽,肉身不一样会随之死去吗?她念念不忘的那些幻觉,即使不会发生在别人的生活里,不被他人看见,至少,她有所察觉,也从中得到了快乐。
某种程度上,林翘的偏执给她带来了强烈的安全感。
而发生在她眼前的事,验证了她的猜想,至少在她生活的这个世界里,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
在她尚且短暂的人生中,过去数十年来,年世是林翘唯一喜欢过的人。这个念头,每逢她心情焦躁时想起,便能瞬间抵达平静,这也许是健康的情感需求,也许不是。
丑猫在她神游时,跳到了她的膝头上。
“对了,还没有给你取名字,你想叫什么,叫世界之爱,怎么样,哈哈哈我在开玩笑呢。你这么丑,叫小丑很合适。小丑猫,小丑~猫~”
她温柔地捧着猫咪的脑袋,仔细地看。
“其实你一点也不丑,挺可爱的。我猜,年世哥他会很喜欢你。”
这只天降的猫,在林翘感到嫌弃之余,俨然是供奉的灵台之外的另一精神寄托。
生命当中不可或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让我宁愿舍弃其他的一切,也要紧紧抓在自己手中不容许任何人夺走的事物。
小时候,父母每天都在说林翘做错了什么,不够乖,不够努力。她感到压力沉重,心知,所有算在自己头上的过错都有迹可循,是她吃饭磨蹭,早起却上学迟到,是她不想学着洗贴身衣物,和妈妈顶嘴错过了去补习班的公车,是她贪玩好耍,考试成绩一直不理想。
她总是做得太少,想得太多。她自己也知道的,她的生活是有瑕疵的,怪不得别人。
扪心自问,做了那么多事,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有哪些事是她自己主动选择去做,而不是别人告诉她,表现成这样就能成为一个更受欢迎的好女孩。
她总感到愧疚,为自己,也为他人。
猫在林翘的大腿上睡着了,闭着眼睛,一副毫不设防的模样。林翘喜欢它流露的信任,动物不懂人的语言,因此对人所讲的任何一句话都不会产生质疑。
林翘指着猫咪说:“你呀,是一只睡得香香甜甜的小老鼠。”
猫咪也只是嗷呜一声,在睡梦中轻舔她的手背。
她做错了那么多……唯独在喜欢年世这件事上,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她在他死后,才敢明目张胆地宣告对他的爱,哪怕因此沦为怪胎。年世的死,不是她造成的,在他活着的时候,她也不敢贸然接近,给他带来困扰。
林翘翻箱倒柜,从抽屉里找出笔记本,翻到某页,拿起那张从年世外套落下的纸条。
她盯着看了许久。
某天后歌星死去的那个月,她站在街边的店铺里发呆,妈妈问她要买什么。她却忽然哭了出来。夜里,她光脚踩在冰冷的瓷砖上,恍惚间,看见黑漆漆的漩涡从地面升起。那种种忧郁迷离的感觉,放在当时,是不折不扣的折磨,现在来看,真就像是在脑海里播放一部以自己为主角的电影。看电影,到底不同于正在经历的人生,所有喜怒哀乐都隔着一层朦胧的滤镜。
是忧郁的症状改变了她人生的走向,也同样基于此,造就她对爱抱有的偏执。她忏悔,她的罪行,来自于自身,不断往下沉的心,不断徒劳滋生更多幻觉和臆想。
她想成为一个毫无瑕疵的人,悲伤的心情促动她的意识愈发膨胀,她看着镜子,用视线抚摸五官,试图从外表的缺憾验证内在的缺点。然而,不是外表出了问题,她的灵魂正在不可避免地下沉,她不知道哪里有问题,她知道有问题。
另一位世界巨星死去的那个月,林翘走过书店排列的他的传记,同学问她知不知道他,她说,和她没关系呀。他说是啊和她们没关系。
然后到了天后歌星死的时候,她却为她的去世而忧郁。是她自己开始陷入忧郁的心情走不出来,便格外关注他人的死亡,而她身边,没有人去世,世界上有人死去,也得是知名人物的死,才能引起她这样毫不相关的人的注意。
她当时很喜欢把自己比作小鸟。惊弓之鸟。一种葬礼上会出现的鸟。
现在,林翘更喜欢小巧可爱的冷血动物。蜥蜴或蛇。
有段时间林翘已经把年世忘记了。高中和大学分别都有一阵,完全想不起来他。无迹可寻的是,既然已经忘了,为什么之后又会想起来,还保留着一副对他情根深种的印象。
这天晚上,林翘去公园里散步,路过江岸有船只失火,她站在人群中,向下眺望那团似乎要散开在水面上的火焰。她心里便忽然又想起年世,心中有句话在无声呐喊:她爱他——
第二天醒来,她走向灵台。
林翘本不期待有任何变化,只是习惯性地替换掉燃烧到尽头的蜡烛。
一块生肉,静静摆在案台上。
它的色泽不似肉铺可见的各类肉块那样,要更深,沉甸甸的红,如同燃烧的火。她眨眨眼,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她伸出手摸了摸。
肉块如同人的心脏,有节奏地搏动。
林翘缓缓弯下腰,低着头凑近,她的耳朵贴在肉块潮湿的表面,听见与自身心跳速率相同的震动声。
“年世哥,是你吗?”
她轻声问。
“这是……你的……心在跳吗?”
她露出心满意足地扭曲笑容,脸颊两侧的皮肉不自然地紧绷着。
此刻,她仅听得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为这般的寂静感谢命运。
林翘一转头,便看见小丑猫瞪大圆溜溜的眼睛,尾巴激动地摇晃。它跳上灵台,身姿敏捷,林翘装作要打它,它从她身边猛蹿而过,撞到了茶几上的花瓶,地上的小木人雕塑。
等她再回头,看向蜡烛间的那块肉。
在火光的照耀下,猩红的肉缓缓溢出过量的血水,血液流经桌案,痕迹蜿蜒爬向站在客厅中央的林翘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