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的新娘》命座星

12、调查4

　　林翘忽然感到自己有些狼狈，在她的期望中，不说找到尸体，就能让关雨芦化解怨气，至少这是第一步，她趋近于自身残忍美梦的第一步，她要见到年世。

　　可女鬼迟迟不肯现身，她空虚地在原地等，愈发不耐烦起来。

　　要抱着尸体回自己家，上网询问管理员07该怎么做吗？

　　四周荒芜一人。

　　她应该感到害怕的，可她的心里却泛起一阵兴奋的涟漪。

　　——有天你见到了鬼。可你从未听说过鬼，当时你并不感到害怕，后来听人说起鬼故事，你才知道那是鬼。竟然后知后觉为自己曾有过那段经历而畏惧。

　　鬼长得不吓人？

　　是，它看起来很普通。要知道它是鬼，人才会产生惧意。

　　相应的，你感觉到一种很奇妙的情绪，你听人说起过爱，总有人喋喋不休讲着和爱有关的事情。你所拥有的复杂反应正是爱所带来的，但你否认了这一事实，你不认为困扰着自己的是爱，爱理应是更加温馨稳定的。

　　你对人说，鬼其实没什么好怕的，而爱却让你生出许多不必要的畏惧。

　　见过鬼的人会知道那天碰到的是鬼吗？而拥有过爱的人，怎么就能确信自己所有的是爱。

　　恐惧因何而生，黑暗中发出的奇怪响声，走在偏僻陌生的小路，看到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出现在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里。因表现与以往不同便被按上堕落的名声，失去了原本的朋友，失去父母的关怀，感受不到任何支持与陪伴，整个世界只剩下微不足道的自己。

　　前者的恐惧，可以让更多人共情，而后者则是个体独有的经验，仅能唤醒有相同遭遇的人心中潜藏的悲鸣。小时候与妈妈展开的辩护，以社会不能容纳无用之人收尾。

　　突然有一天，林翘所感觉到的都和过往不同。

　　她的意识被抽离身体，镶嵌进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驱壳。假如孩子要表现出欢乐积极的一面，同时确保自己成绩优异，才能感受到父母的爱。一旦她失去活力，饱受忧郁折磨，便将成为父母眼中的罪人，所有的仇恨因她而生，她甚至不能辩解，因为做家长的男人女人已经尽到了他们的义务。

　　工作挣钱，给予小孩吃穿，关心她的学习。

　　家长的人格，在他们过于紧张的教育中，强行嵌在小孩的脑袋上，如果两者的人格相容，从一开始便用同样的思考模式应对考验，或许，林翘的痛苦便不会那么强烈。

　　应该早一点预料到的。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妈妈抱着她，质询她以后是不是想当乞丐的时候，就应该明白的。世界本就如此运转，要掌握权力才能活色生香，普通人家的小孩学习成绩好才有机会晋升上流社会。大人嘴巴上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因世界正是如此塑造他们的。

　　人前温和有礼的父母，私底下会在餐桌上戳着正在吃饭的林翘额头，质问她。

　　“讨债鬼”“不懂事”“小时候乖，现在看着就来气”“你怎么想的，真想拿个钻子把你脑袋钻开，看看是谁往你脑子里灌输的那些废物”。

　　如果把让人不开心的话说出口，便是在宣泄负能量的话。

　　那些活着很苦的人，岂不是看到正能量三个字就要自尽才对得起人民。

　　林翘向来是个思维机敏的孩子，父母说一句，她就还一句嘴。

　　这样啊，只会引发家长愈发强烈的怒火。

　　“明白吗？幸福的人秀出生活，就是一种炫耀。你们恨我，是因为我让你们失去了炫耀的资本。我不幸福，你们也不幸福，你们知道因为我的不幸，使你们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我不再是别人家值得炫耀的小孩，我是你们生下的负担和累赘。你们不知道怪罪谁，只有怪我！我是世界上一切邪恶事物诞生的因，而你们，被迫承受遭遇命运苛责的果！”

　　激情慷慨的言辞从林翘口中喷出，她泪流满面，吃到一半的饭菜，早已在雄辩中冷掉。她呜呜哭泣着，赶在下午上课前，把冷饭吞下。父母早已离桌，不知道该怎么对她才好。

　　回到自己房间，林翘翻箱倒柜，找出表姐给的一摞过期娱乐时尚杂志。其中有一期写到国外知名青少年女星，星光陨落，酗酒吸毒引发众怒。她看着那篇报道，突然生出冲动，用剪刀将这页裁下，收进练习册里。

　　她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万众瞩目的她为什么堕落。

　　中学时代，同学间隐约流传着一种说法。男生的世界比女生简单，女生宫斗片看多了，心里只有勾心斗角。

　　林翘后来发觉，无论男女信了这句话的，都很可怜。

　　毕竟，人的世界十分复杂，思想太简单能吸引一些想骗你的人。

　　而她，最伤心无助的时刻，放学后不想回家，徘徊在街上，心里惦记着失踪的年世，不知道该去哪里，她有个见过几面的远方亲戚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店。卖音响影碟机，也卖影碟和电子配件，还兼修电脑。林翘有天就晃到了那边，本来是想买U盘的，结果看见古惑仔系列电影打折租售。价格非常便宜。她犹豫了许久，徘徊在货架旁，终于下定决心，在买U盘时，顺带买了一些影碟回去。

　　影碟插入笔记本电脑，林翘端着一杯牛奶，静静看着。

　　“大哥，我不想做人了，下辈子我做狗，我直接做有钱人宠爱的狗哇。”

　　黄毛被踢踹在地，数人重拳落在身上，他嚎叫哭诉。而他的悲伤那样真实，震撼了林翘的心。既然混得痛苦，那为什么还要在道上混，真的无路可走吗。

　　林翘在电影里品出一丝不把人当人看的狼狈酸涩后，十分意外她当下所拥有的平静，压力消失了，她在观看暴力镜头时，血脉贲张的滋味也非常美妙，心跳加速的生理反应，使她想起年世。

　　人会在痛苦的时刻，激发出平常不容易见到的那一面。

　　林翘对此产生了迷恋。

　　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疼痛，她并不感到眷恋，只是默默接受消化，而他人所展现出来的悲痛面貌，却让她思想振奋，一股热流席卷全身，俨然她就是一轮新升的太阳。

　　她不需要主动去安抚那些受苦的人，只是躲在一旁，悄悄摸摸地凝视着，一种类似于圣母的光辉照耀世间的温暖滋润了她的心田。

　　既然无法从常人惯用来取乐的事物上获得乐趣，那她就自己寻找琢磨，什么能让她开心。

　　她感受到了自己身上有一种阴暗的力量。

　　她的不幸，会传染给别人。

　　父母在她不开心的时候恨她，其实也可以理解，没人希望生下一个愁眉苦脸的小孩。只是她太贪心，装可爱的时候顺利得到了父母的夸奖还不够，就连不想扮演乖小孩的时光也希望被他们接纳。毫无保留的爱，是奇迹，想要奇迹发生，唯有被动等待。一个人配得上的事物都能靠自己去争取，而那些过于超然的，则要交由命运来分配，谁有资格占有。

　　后来，林翘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地想，幸亏她一学会表现如常，妈妈的笑容就回来了。那些数落她的话便很少听见。父母爱她才不计前嫌，不爱她又是另一种下场。

　　恐惧，爱恋。

　　自尊，梦想。

　　状似不相干的事物，彼此紧紧牵连缠绕。

　　残忍的画面，一再在梦境中浮现。

　　现实世界难道能够丝毫不受影响吗？在寂静无人的地方腐烂的黑色塑料袋，像是女娲开天辟地那样构建了一个新世界。存在于林翘的脑海中，她无数次回望过去，企图用温情和少年恋慕来抵消令人心颤的噩梦。

　　年世哥，你是被谁杀死的？

　　要找出残害你的真凶，我才能得到解脱。一定是这样，将现实中让她感到压力巨大的事情，全部都推卸在年世哥身上，父母的态度，成绩的排名，新旧朋友交替来去，以后要去哪个城市生活难道要一直留在老家，不够漂亮，痘痘，嫌弃自己太胖的同时又被很多人说太瘦。

　　星星挂在天空上的时候，林翘总是比白天太阳光线刺眼的时候要心情平静。她喜欢月亮，某段时间，她感觉自己距离年世无比遥远，连太阳都不想见到。

　　失踪的年世，让她无处寻觅，阳光却是没办法躲开的。

　　焦虑的情绪会转变为实体，严严实实覆盖住皮肤，让身体的每一个孔洞都不够透气。逼仄，憋促，闷头闷脑。

　　林翘的思绪抽离。

　　稀薄的云层笼罩天空，乌黑的色调逐渐变淡，她抬起头看见光线尚且黯淡的太阳。原来，太阳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散发着耀眼炽烈的光线，在它刚现身时，就和月亮一样光芒朦胧。

　　虚空中，仿佛传来一声妈妈的质询。“难道我们对你的要求很高吗？只是让你好好读书，乖一点。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你担心。”

　　如果她始终优秀就好了，坚毅一点，自信一点。

　　“你不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怜？”林翘望着云中的太阳，彷徨地拿手背擦掉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

　　她绝望孤独地坐在尸骨旁边，剖析自己的内心。

　　有一只乌黑的硬壳昆虫爬上了她的双腿。虫子从她的腿间，爬到了她的手心，她将手伸到尸骸旁边，引导虫子落在黄色雨布上。

　　她感觉自己丧失了全部力气，只能坐在原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