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人偶与永动之梦》叶藏庭

5、第5章

　　——他做了两个梦。一个是永动的梦，还有一个是人偶的梦。

　　5.
　　太阳几乎要落下了。

　　最后的微光沿着灰白窗户的边缘照射进来，把整个房间幽闭于核桃之中。

　　受困于永恒的玻璃柜中的人长大了嘴，可封闭空间中的空气无法在口中流动，无法发出任何声响。于是他只能徒劳地用双手捂住自己脆弱的脖颈，感受喉结随着嘴唇张合带动的上下耸动。

　　一切用来修饰的词藻好像都变得虚无。

　　那位理想的憧憬般的少女就这么站在我的面前，让遥远的梦境变得触手可及。

　　也将可怖的，我不愿去面对的现实没有掩饰地摆在我的面前。

　　我在这一刻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没有疑问地认知到了。

　　眼前这位灵动的，跟血肉塑造的生物没有一丝区别的少女，正是将我招待到这里的怪人，菲利普斯·奥里欧勒斯理想中的“女儿”，经由他的双手亲自制造的自动人偶弗朗西斯。

　　我早以沉浸在这理想型的神明令人心神荡漾的笑容中，那种冷酷而明媚的二元性般的矛盾让对梦的憧憬变得无比狂热。

　　以至于视线中再也容不下摆在箱子中的没有生命的造物。

　　可是箱子里僵硬的死物与箱子外魔性的神明本是一体。这种认知让逃离了矛盾的我松了一口气。

　　那颗机械的心脏，那双无机质的玻璃眼睛，那精密的设计与结构都是相同的。

　　我又可以重新说服自己，吸引了我全部心神的，正是那个完美的机械造物，自动人偶弗朗西斯。

　　我只需要对自己说，这只是对学术的探求，对智慧的渴望。

　　菲利普斯为房间里的煤油灯点上蜡烛，“无需拘禁，我最亲爱的小女儿，这位客人是我的朋友，就像与我相处一般不需要顾忌。”

　　烛光与消逝的微光一同轻抚在少女的面部，柔软的黄色光线更为她带来了一层无法言说的神圣感。

　　“我明白，父亲”，少女的脚步悄无声息，加入了我们这场时间错乱的下午茶，“我也认为这位客人很有趣。”

　　我将指甲死死地扣入手心，勉强维持着大脑的冷静。

　　如果不加以束缚的话，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冲到少女的跟前，抓起她的袖子细细观察她身体中的每一个齿轮与零件，倾听那颗由无数个精密接合的齿轮打造的机械心脏的跳动。

　　但是又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若是我真的这么做了，等待我的只有像那个小巷中的男人一样的炼狱般的末日。

　　手心的疼痛让我渐渐找回言语的理性，但我只能发出无意义的低喃，“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真的是……人类能够完成的壮举吗？”

　　“我不理解你在说什么。”菲利普斯仍然在微笑，“在你面前的是我的女儿，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你不要太过分了！”刚刚找回的理智又开始摇摇欲坠，我将双手锤在桌面上，“虽然看起来跟真正的少女没有区别——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这渎神的奇迹的——但她胸口的那颗心脏毫无疑问是不会跳动的、冰冷的机械！我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在否认掩饰？”

　　“不，你误会了。”面前的男人冷静地说，“弗朗辛——噢，请允许我用小名称呼她——她与我聊天，与我共度日常起居的时光，她毫无疑问是我的女儿。”

　　我猛的站起身来，银质茶杯与木桌敲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你莫非是想告诉我，她与那位理性的战争女神帕拉斯·雅典娜一样，是从父亲的脑袋中蹦出来的吗？这实在是太荒谬可笑了！我还以为你是坚定的机械论者，对这些神代魔术式的传说不屑一顾！”

　　菲利普斯眨了眨眼，为他优雅的面容带上了一丝俏皮，“这么说似乎也没有错。弗朗辛是我最初的‘思想’，可不是从我这位父亲的脑袋中蹦出的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竟然真的有胆量将自己比作神明！

　　不等我回答出声，菲利普斯又自顾自地说下去。

　　“不过，不如我们先将这个问题搁置一下。不管我们如何争论，我似乎都没有办法在这个问题上给你一个让你满意的答案。”

　　片刻的安静之后，他又说，“毕竟，你想要的答案早就在你的心中了。”

　　疑惑一时间压制住了逐渐升起的焦躁，“在我心中？我不正是因为疑惑不解，才来向你寻求答案的吗？”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问我的问题吗？”

　　“关于对真理的探求？”

　　“没错，那么你还记得我的回答吗？”菲利普斯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

　　“你说……”我努力地去回忆当天对话的内容，在模糊中抓住了一点灵光，“我们看到的一切都只是表象？”

　　菲利普斯笑出声，“正是如此。我在弗朗辛身上看到了我的女儿，于是她便是我的女儿。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全能的智慧，于是她便是索菲亚在地上的化身。明白了吗？她是怎样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什么。”

　　这个古怪的男人冷静地陈述着他自大而傲慢的想法，他如即将从高天落下扑向地面上一无所觉的猎物的鹰隼一般盯着我。
　　他问，“那么，你又是因为什么而被她吸引？你，看到了谁？”

　　我跟着菲利普斯指出的明亮路线前行，试图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看到了谁？”但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视线转向与我们同桌的少女。少女用没有瑕疵的手撑住自己左半边的脸颊，像是在发呆一般注视着窗外幽暗的光景。
　　但她的眼神绝不是空洞无神的，而是像漆黑山林中才能见到的夜晚的星空一般，闪烁着迷幻而空荧的光。

　　她看起来就像是对我们的对话没有兴趣，即使对话的对象是她自己，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在永恒的无时间性的空间中肆意畅游。

　　我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人吗？不然我怎么会在目光触及到她的第一眼就被深深地吸引呢？

　　是我的母亲？还是我的第一位恋人？

　　菲利普斯强硬的态度让我情不自禁地跟随他的指引。

　　“我……我不知道。”可我只能狼狈地给出不满意的回复。

　　“这是一件好事。”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从刚才为止都只是静静坐着的少女竟然开了口。她没有看向我，用她那略显冷酷的口吻说，“过于执着于过去，会变成父亲这样的怪人。”

　　她冷漠地注视着天边的斜阳。

　　“真可怜。”

　　原来，她有在关注着我们的对话？

　　但是……“执着于过去？这是什么意思？”

　　少女闷闷地回复，“慢慢找到真实，也不错。”

　　菲利普斯打断了我们，“好了，别太在意，弗朗辛她总喜欢这样，说一些让求知者一知半解的话。不过嘛，这样倒也正合了那些提问者的心意了。让他们自己去理解所谓的神明的预言，总能解读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发冷。

　　男人的这句话让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已经陷在了一种恐怖的惯性中。

　　在短短几分钟的相处中，我竟然已经开始忘记了弗朗西斯身为人造物的事实，逐渐将她当成了一位真正的拥有大智慧的少女进行对话！

　　而她，竟然也能够如真正的拥有着自我意识的血肉之躯一般回应我！

　　那绝对不是什么事先设定好的程序，不是我在赫伯特的花园中看到的装有机关的、在山石的斜面上发出瘆人的惨叫的、追逐着真实的鸟群的机械猫头鹰。

　　也不是过去的文献中所记载的通过内置的装置与外部的按钮、在提问者敬仰的注视下发出“是”与“否”两种声音的、其本质仍然是人力驱动的劣质预言人偶。

　　我不得不承认。当狂热的憧憬褪下了学术研究的外衣，这人偶般的少女，不，少女般的人偶——但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她有着一种可以蛊惑人心的，偶像般的魅力。

　　让人忍不住触碰。

　　让人无意识追随。

　　让人无法抑制地为之献身。

　　据说很久以前，一名得胜归来的将军找来了一位高大英俊的女子，为她披上闪亮的银色盔甲，让她坐上俊俏的枣红烈马。俊美的女子跨坐与骏马上，如同一位遗世独立的神明。

　　将军告诉人们，这是雅典娜女神从奥林匹斯圣山而来，为她虔诚的信者们送上神明的祝福。人们欢呼雀跃着，没有一个人怀疑将军的话语。

　　也许弗朗西斯也拥有着类似的特质吧。

　　但是，本该独属于自然的神明身上的特质却在一个机械的人造物上应验了，这不得让人感到脊背发凉。

　　“你……”我无法从少女身上移开视线，“真的可以回答一切的问题？你的智慧从何而来？”

　　“我还是感到不可置信，不，我不是在质疑你或你的造物主的智慧”，我语无伦次地道歉，“只是机械中真的会产生思考吗？”

　　面对这个表达地不甚清晰的疑问，神明般的少女轻轻笑了起来。但这笑意并没有达到眼角，于是反而使这个纯粹由皮肉扯动的笑容显得僵硬了起来。

　　她就像一尊坐在黑暗房间中的，东方岛国而来的绝色歌舞伎人偶。

　　我呆愣地僵在原地。

　　人偶晶莹饱满的嘴唇缓缓张开，喉部的齿轮在摩擦与转动中发出足以吸引人全部心神的，朦胧而清脆的声音，“不会哦，我是被创造出来的，模拟了弗朗西斯的仿造物。我是弗朗西斯遗留下来的思想，是由理性的运算得出结论的计算装置。”

　　太阳全部落下了。少女的面容隐藏在烛光带来的阴影中，白色与黑色的碰撞像是在五线曲谱上用黑色墨汁书写的音符。

　　菲利普斯将双手合在一起。他快速地拍了两下手，透露出些许不耐，“好了，我的弗朗辛，亲爱的小甜饼。别再说这些让人不愉快的话了。已经到我们的客人该回家的时间了。”

　　似乎看出了我的犹疑，他接着说，“你知道的，尼莫先生，我们一直在这里，这里随时欢迎你这样的客人。”

　　我被突如其来的逐客令打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少女方才所说的话像是有什么异样的魔力似的，让我感到一阵没有由来的惶恐。于是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在跟房间的主人道别后，飞快地逃离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