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人偶与永动之梦》叶藏庭

4、第4章

　　——她大概会以机械装置的身份活下去。

　　4.
　　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灰暗的房间。

　　房间中的摆设极为简单，让人感觉其主人一定是一位缺乏兴趣的人。房间东边的墙壁上嵌着一扇窗户，灰白的大理石窗檐反射着冷硬的色泽。窗户下方摆放着一个几乎半人高的黑色手提箱。

　　窗户的左侧立着一张木质的书桌，我能看到上面堆叠着几张报纸与一些书籍。书桌旁是一个略矮一些的茶几，其上整齐地排列着雕刻繁复花纹的银色茶具。

　　我的身下是一张勉强可以躺下两个成年人的床铺。

　　我抬起有些僵硬的腿从床铺上爬下来，靠近木桌。木桌上堆叠的书籍中，最上面的一本是《探求真理的指导原则》。我记得那日菲利普斯在蒸汽火车上看的正是这本书。我将它拿起来，压在它底下的书名显露了出来。

　　《万能机械及其运作》。

　　将桌上剩余的书翻了翻，我又收获了几个不明所以的书名：《哥连与机器人》、《玛吉斯的奇迹孩童》、《怪物制造法》。

　　桌子的正中央摆着一本深绿封皮的笔记本。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无视其主人的意愿翻开它。

　　本子里用黑色的墨水密密麻麻地记录了一些大概是人名的内容。

　　我粗略地扫过一眼，认出了雷蒙德·施內茨与约翰·乌尔肯的名字。前者是在“预言神像”的传言刚刚冒出来的时候，在酒馆吹嘘神像只是一个华而不实的骗局的技师，后者正是那个传言听到了神像的声音后便引发了奇迹的跛脚男人。

　　而在被墨水沾染的最后一行，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方托马斯·尼莫。

　　“方托马斯·尼莫先生”。我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手中的本子“啪”地一声落到木桌上，在寂静的空气中如同一个响亮的鼓点重重敲击在我的心头。

　　“菲利普斯先生！”我转过头，看到那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高大身影。我几乎带着恐惧与惊喜惊呼出声。

　　“真是一个美好的意外，竟然能在这里看到你，尼莫先生。”这个古怪了男人微笑着，上下打量着我。

　　“意外？”我感到有些烦躁，质问他，“难道不是你将我带到这里的吗？我一醒来就在这个房间了。”

　　“你说笑了。”菲利普斯斜斜地倚靠在房间口的门上，将我与这通向外界的入口隔绝，“我从不会强迫客人。”

　　他上扬的嘴角在我眼中变成了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如同一条观察着无知猎物的蝮蛇。他说，“难道你不是追随着心中所想，才会自愿出现在这里的？”

　　“我……”我回忆起了我离开好友赫伯特的住宅时寻找“预言神像”的想法，一时间竟觉得恍若经年。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东西，“我对你的宗教游戏不感兴趣，我只想再一次见到弗朗西斯。”

　　“那么我可以假设，你已经见过我的‘女儿’了？”毒蛇露出了尖牙，却如蜜饯般甜美。

　　“是，但是我说的是——”

　　菲利普斯毫不留情地打断我，“可是当你的脑海中出现自动人偶弗朗西斯这个概念的时候，引起共鸣的难道不是我的‘女儿’的图像吗？”

　　“这……这是因为……”我努力地寻找词组去反对他的观点，再一次陷入了哑口无言的境地。

　　“你想要的东西就在那个箱子里。亲自看一看如何？”怪人用甜腻的声音诱惑被怪异吸引的庸人。

　　我咽下一口口水，忍不住看向窗边那个不幸的魔盒般的黑色手提箱的方向。落日的余晖通过窗口洒落在房间内，分割的光影将手提箱圈在了一个黑暗的三角形内。

　　也许众神在诱惑普罗米修斯那愚蠢而后视的弟弟打开那个充满不幸的盒子的时候，也是类似的光景吧。

　　菲利普斯的视线似乎鼓励了我，让我有勇气将手伸向那个箱子。箱子没有上锁，于是我很轻易就将它打开，露出内里的东西。

　　那毫无疑问是令我魂牵梦绕的少女，自动人偶弗朗西斯。

　　但——打开了箱子之后，我看到的是什么？那玻璃制成的圆睁着的双眼，那如枯萎稻草一般的长发，那阴森可怖的神态与面容……难道我一直追随着的，就是这样一个粗制滥造的仿制品？

　　不！这绝不可能！

　　“这不是弗朗西斯！你把她藏到了哪里！”我快速关上这装着人偶的箱子，将之摔在地上，站起身来质问菲利普斯。

　　“科学家”的神情无奈而宽容，但他口中的内容却无比尖锐，“你在否定什么？尼莫先生，这毫无疑问就是弗朗西斯，是经由你内心深处映照而出的理型。”

　　我的大脑已经无法去理解菲利普斯的话语了。

　　“不，不对，是了，你的女儿，那才是真正的弗朗西斯！我要见她，快让我见到她！”难道我在蒸汽火车上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妄想与梦境吗？我绝不可能承认！

　　菲利普斯呼出一口气。

　　“哈，我原本以为你会更有趣一些的。”他露出明显的失望表情，仿佛一位试图考验自己的学生，却发现学生不仅是无法教育的庸才，还是毫无主见的俗人时感到失望的教授，“又是这样的结果吗？你也要跟那些人一样吗？”

　　他的这句话让我清醒了一些。我不由得思索起那些刻意不去看见的东西。

　　沾染了魔性气息的神明一般的少女。漆黑的小巷中悲惨地死亡的男人。绿色封皮的写满名字的笔记本。

　　这一刻，有什么东西串联了起来，将我不愿去揭露的真相展现在我的面前。

　　“那个男人，那个被你……你的女儿……那个男人，我跟他没有区别吗？我是你们……你的下一个目标吗？”我轻声询问。

　　菲利普斯一步一步地靠近我，他的鞋跟与地面接触而发出的敲击声如同陷入睡眠的怪物的心跳。我的身体本能地想向后退去，腰部却抵到后方书桌的桌角，于是只能徒劳地忍受着腰间的疼痛，眼睁睁地看着怪物的靠近。

　　可菲利普斯越过了我所在的位置，停在了书桌旁的茶几边。他以一种缓慢而优雅的姿态，像一位贵族家庭中的管家一样握住银色茶具的手柄，将之缓缓倾斜。红色的茶水如同流逝的鲜血一般涌进银色的茶杯。

　　他将杯子递给我。

　　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接。杯中的茶水在我的手中微微颤动。

　　“别紧张”，菲利普斯友善地笑起来，他用手示意着茶几边的座椅，“坐下吧。作为同样追逐着索菲亚的人，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他瞥了我一眼，接着说，“一个解答疑问的机会。”

　　我有些吃惊地望向他，呆愣而顺从地坐下，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水。混合着甜味与酸味的香气从我的舌尖席卷而来，顺着我的喉咙滚落下。

　　菲利普斯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茶，在我的对面落座。

　　若不是此时此刻时间与空间的倒错，我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只是在跟熟识的友人一起享用温馨的下午茶了。

　　我摇摇头，驱逐这个可笑的想法。我不能一直陷在对方的节奏中。不过这场插曲确实让我更加放松了。

　　于是我打起精神开口，“也许，你可以向共进红茶的友人分享一下预言神像的秘密？”

　　菲利普斯看向我，“你最先想知道的是这个吗？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

　　“你以为我会先询问关于弗朗西斯，你那位神秘的女儿的话题？”我学着菲利普斯的语调，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更加刻薄。

　　不知是不是我的模仿没有到位，我对面的人仍然保持着没有瑕疵的微笑。菲利普斯的手指在茶杯上敲击了几下，“怎么会。我相信你的判断。”

　　我沉默了一段时间，让纷繁而无意义的思绪平静下来。我想象着自己是一位面对着教授的学生，而不是寻求神明的告解者。

　　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的更加恭敬，向菲利普斯请教到，“您也许不清楚，我的友人赫伯特·西尔贝雷正在从事一项研究。他向往着拉蒙·柳利在‘大衍术’中描绘的智慧，企图造出在其之上的造物。可是——如果关于‘预言神像’的传言都是真的，那就说明您早就触及到了那属于神明的领域，获得了通往无穷无尽智慧的门扉的钥匙？”

　　“你很确定我就是‘预言神像’之后的人？”菲利普斯问。

　　“不，我本来并没有那么确定。”我的视线划过银色茶杯上的花纹，“说来也怪，在听到传言的一瞬间，我的脑中浮现的就是你与弗朗西斯了。也许是因为不论是预言神像还是自动人偶，都立足于学术不能理解的领域，因此下意识地将它们当作类似的东西了吧。”

　　我指向木质书桌上深绿色封皮的笔记本，“直到看到那本笔记上的文字，看到你出现在这里，我所有的猜测才得到了肯定。”

　　菲利普斯赞同地点头，“没错，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隐藏的秘密。至于你关于预言神像的疑问——”

　　他停顿了一会儿，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如同一个正在祷告的修士，“如果你说的是有问必答的传言，无论‘神像’做出什么样的回答，只要问题的答案让求问者满意，他们就会认为那是正确的答案，你不这么认为吗？”

　　菲利普斯用他那双祖母绿的眼睛注视着我，仿佛要将我攫入盛开着金属之花的矿物天国，“曾经的人们向神明的祭祀提问的时候，有怀疑过答案的正确性吗？人们问奥德修斯将怎样回到丰饶富裕的伊瑟卡，他会在高耸的栎树旁听到宙斯的回答。男人问关于财产，孩子与妻子，向哪位神明祈祷会让自己过得更好？老人询问自己女儿的纯真与贞洁，她要怎样做才能让这些永驻？他们期待听到想到的答案与肯定，谁又能保证祭祀真的听到了神明的话语？”

　　“等……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刚想点头赞同，却暮地意识到，“现在在回答这些问题的可不是人类的祭祀，而是人造的仿物！难道机械之中，真的存在着超越神明的智慧吗？”

　　菲利普斯意义不明地微笑，“啊……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是让我先把女儿叫来吧。”

　　他的话音刚落，那个声音就突兀地出现了。

　　“父亲，您在叫我吗？”清脆悦耳的声音从我的后方响起。

　　天呐！不知什么时候，名为弗朗西斯的少女竟然在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出现在了我们所在的房间里！

　　我僵硬地转过头。

　　那几乎半人高的黑色的手提箱不知什么时候被重新打开了，而箱子的里面——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