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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同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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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洋洋洒洒如同漫天白幡。
秦争春抬眼,目光清明。
陈其容呼吸小心翼翼屏住,传音问:“她是……发现我们了吗?”
明青宛没吭声,静静望着女孩澄澈见底的眸子,良久。
“没有。”
她没有在看她们,她只是在看白茫茫的雪,雪一刻不停歇,天空仿佛破了个大洞,再这样下去,她必定会死在雪中,窒息或是冻死。
所以……秦争春最害怕之事,是死亡吗?
三人看着秦争春平静的眼神,隐约觉得不对。
明青缬突然拔步走向女孩,她的身影落到秦争春眼中什么都没有留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传音问。
陈其容目光落到已经僵硬的尸体上,犹豫一瞬:“凡界,乾元十三年底。”
“换算成仙历,便是仙魔大战后的第八年。”
第八年。
明青缬咂摸,那便是八岁。
她审视地看着幼年的女儿,干瘦又弱小,唯有一双凤眼又大又亮,像只被遗弃的猫崽。
完全看不出来已经八岁了。
想想家中那四个皮猴子,八岁时候还在上房揭瓦,个个壮的跟头牛似的,丢进蛇窟都能生龙活虎叫唤着跑出来,这个女儿却仿佛一折就会断掉。
不知怎的,向来心硬如铁的她居然有些难受。
亲情血缘的力量作用这般大吗?
“她什么时候加入金沙台的?”
陈其容看向这位亲生母亲,意识到她真正想问的其实是“她还要在凡界挣扎多久”。
“五年后。”她轻轻呼出一口热气,瞬间被冻成白雾,氤氲了眉眼。
“之后五年,”明青缬似乎在斟酌用词。
“我不知道。”出乎意料地,陈其容摇头打断,“没有人知道那五年她是怎么撑下去的,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孤身一人突破仙凡结界进入修真界。”
“我捡到她时,她遍体鳞伤倒在四无境内,那时候她已经练气入体了。”
“结界?”
明氏姊妹脸色都不好看。
陈其容怜悯地看着她们,心里却自虐一般的痛快。
她肯定这对姐妹的猜想:“就是你们明家一手促成的结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看向紧抿嘴唇的明家家主,“当初提议在四无界设立结界,困死魔族,并且隔绝其他三界进入的,就是您。”
而这项提议以及落实,在极大程度上促使明青缬坐稳了家主之位。以至于之后百年间,明氏旁支无一人胆敢对她的决定有所置喙。
明青缬面容隐没在密密匝匝的飞雪中,看不真切。
……
“所以,”稚嫩的声线平静道,“也是因为那件事,你才会放弃我的吗?”
三人悚然望去。
却见女孩面色苍白,目光沉静看着她们,不知已经看了多久,而她们竟然无一人察觉!
“是。”
明青缬很快整理好表情,缓缓回答。明青宛瞪大眼睛,想要说什么,却反被她禁言了。
织锦金纹靴子踩在雪上发出簌簌响声,她停下半蹲,目光平视。
“那场大战中,我本可以护住你,但我没有。”
“你与明家之间,我选了家族。”
明青宛被她突如其来的剖白急的浑身发抖,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秦争春目光依旧很平静。
“你选了你认为更重要的事情。”她用自己的理解肯定道。
明青缬痛快承认:“可以这么说。”
“唔。”秦争春低头思索了会儿。
之前她的头发都是阿婆打理的,虽然只是梳的简单发髻,头绳也是扯的破布,但胜在整齐精神。后来阿婆重病,秦争春每日来回奔波,对头发也不上心,总是随意绑起来,只要不耽误做事就行。如今便是,小小的后脑勺饱满圆润,但头发潦草翘起一束。
明青缬瞧见了,莫名心里发痒,想要伸手给她抚平。
手指刚动,小脑袋就抬起来了。
“没关系。”她的声音还带着点奶气。
明青缬怔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没关系。”秦争春慢吞吞重复,保证她能听清楚,“事有轻重缓急,”她看向她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怨怼,“而且你现在来找我了。”
她似乎有些开心地抿唇。
明青缬怔怔看着她,感到一阵荒谬。
她突然意识到,这时的秦争春根本没有完全苏醒,她只是看到了她们,并没有意识到她们是入侵者,也没有意识到她在梦境。
她以为自己还在乾元十三年的冬天,尚未没有经历过之后不愿诉之人语的五年苦痛,她以为自己即将脱离苦海,以为……
以为母亲找到了她。
但是,这都是假的!
明青缬额角青筋凸起,第一次不敢直视一个人的目光。
“你该恨我的。”她强迫自己直视,一字一顿说。
“姐姐!”明青宛奋力挣脱束缚,惊叫意图制止她接下来的话,然而来不及了。
明青缬冷酷的神情不加掩饰直直撞进秦争春眼底。
她说:“是我故意放弃你,是我阻挡旁人去救你,是我封锁了你回归明家的可能性……”她视线落到秦争春怀中那个发丝花白的尸体上,在秦争春越发苍白的神色中缓缓说:“也是我,导致你沦落到这步田地。”
“我也没有在你最痛苦的时候找到你,甚至到现在我都没有明确一定会认下你。”
最后一句话直接戳破了窗户纸,明青宛先前再三叮嘱陈其容不要惊醒梦中人,最终却没想到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却是她。
天地一线,雪花僵停在半空,欲落不落。明青宛脸色“唰”一下白了,陈其容在勃然怒气中也隐约觉出不对。
“我知道了。”秦争春静静看着她,但唇瓣依稀在颤抖,“但我确实对你没有怨恨。”
明青宛上前的步子顿在原地。
她发现了,发现这是假的。
不。
明青宛很快在心中否定,秦争春的目光始终很平静,即便被拆穿这是梦境,也依然无动于衷,这让她想到另一个猜测,“你,根本没有沉溺在梦境当中……”
秦争春轻叹:“不,一开始确实以为这是现实,直到现在——”她垂首看向怀中阿婆,“当年我根本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我昏死在为阿婆求药的路上,等醒过来时大雪压塌了草庐,我连阿婆的尸身都没有找到。”她摩挲着秦阿婆冰冷的布满皱纹的左脸,声音逐渐褪去稚嫩。
“当时以为雪中醒来是上天垂怜,是奇迹,如今看来,是血脉的缘故。”
明青宛恍惚:“所以,你最害怕的,是失去?”
秦争春似笑非笑:“谁知道,也许我没有害怕的事情。”
明青缬得知她清醒后,眼神忽的暗下,片刻抬眼依旧高高在上,“我以为你知道真相后至少会一丝波澜,现在看来……”
秦争春动作轻缓将怀中僵硬的老人放下,随着起身的动作身形快速抽条,到完全站直时,已经足以平视明青缬,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抉择,都有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在你心中,家族是第一位,所以你选择了权力,这没有错。”
明青缬不动声色:“但我是你的母亲。”
秦争春看起来很无所谓:“母亲并不是只有母亲这一个角色,她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商贾、农民、官吏、修士,或者家主。世上没有一条天规铁律规定母亲必须爱孩子,也没有规定母亲必须将孩子放在第一位。”
“那些所谓的牺牲精神,母爱无疆,不过是世人强加在女人精神上的枷锁,好将女人从小就驯服成孩子的血包,让她们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直至油尽灯枯。”
她顿了一下,在明青缬惊诧的目光中缓缓道:“我不想成为理所当然又贪得无厌的寄生虫,也不愿成为被寄生的血袋。”
母女两人对视,眸低闪烁着同样的光芒。良久,明青缬肆意笑出声:“那就好,刚巧我也没有什么后悔或者愧疚。”
她满意地看着这个流落在外受尽苦楚却依旧出色的女儿,肯定道:“你有资格成为明家人,成为明青缬的女儿。”
秦争春却在明青宛松懈的吐息中摇头拒绝,“我想,明家主你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秦争春永远只是秦争春,不是能被随意舍取的物什。”
“从刚刚来看,”她轻笑,“我们是同一类人。”
明青缬能为了权势地位抛下亲生女儿,秦争春也能说出一句“不恨”,如出一辙的冷心冷肺,区区血缘根本束缚不了她们。
大雪再次砸下,这次却重重砸在明氏姊妹身上,秦争春身后的草庐连同虚构的尸体一同湮灭,陈其容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果断走到她的身后。
秦争春更加无所顾忌:“现在,我们来好好谈谈。”
明青缬原本不屑一顾,但不出一刻,冰粒砸在脸上激起刺痛,从她步入大乘以来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让她难受了,但让她惊诧万分的是,她的内府中不知何时灵力全无:“怎么回事?”
明青宛脸色青红交加:“我们被算计了,从她清醒到现在,你们的所有交谈都是她在刻意拖延时间,这处梦境被梦主反过来完全掌控,我们身处其中也同样受制于人!”她本应及时发现的,却被秦争春示弱的姿态给迷惑了。
秦争春适时开口:“那场雪下了大半年,换做梦境时间流速,也有一个月,也许明家主对此不屑一顾,但没有修为灵力护体的普通人,还能撑多久?”
她的眼睛是明家一脉相承的凤眸,瞳仁黑如水洗,落在她们身上带着沉甸甸的寒意。明青缬看着这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冷笑:“你想要什么?”
秦争春同样在笑:“不多。”
“我只要明家三分之二的灵矿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