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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初雪(二合一) ...

  •   乾元九年。
      初雪。

      盛都有一项传承已久的习俗——“落花节”。
      此节日是从每年初雪那日开始,到下一场雪结束,因此往往会持续不少时间,而初雪意味着农忙结束,秋收完毕,新种播下,所谓“落花”不仅仅指的是雪花落下,也是对种子来年能顺利发芽的期盼。

      皇族也会在落花节的前三日举行庆典,与民同乐。
      十里游行銮驾,前后都被宫中侍卫紧紧簇拥,再往里一排是太监,再里是穿着冬装的貌美宫女,挎着装饰华丽的竹篮,里面装满了巴掌大小的红色纸封。

      凤鸾莲华车架金碧辉煌,贵人端坐其中,于万民朝拜敬仰中走过,面容隐约从珠帘摇曳中显露半分。

      秦争春带着阿季游鱼似地穿行在围观的人群中,仗着人小灵活,嘴又甜,左一句“天子万岁”,右一句“国运昌隆”。

      说的最多的还是“姐姐,你是天上的仙女吗?”一类的话。

      哄的散花宫女双颊飞红,娇笑着抓起一把红封总往她的方向抛。

      阿季默默跟在她身后,虽然不出声,但下手抢红封的速度极快,手上被人踩了好几道也不吭声。

      “我们今天说不定能吃顿好的。”争春难得眼角眯起,露出一丝开心。

      阿季还是沉默寡言的样子,把怀里藏得严严实实的红封倾倒在道观的土地面。

      足足有十几个!

      争春也是一惊。

      他们到底是小孩子,根本抢不过大人,争春原以为能抢到四五个就算不错了,没想到居然这么多!

      她自幼早慧,又早早经历磨难,瞬间察觉到不对。

      “……手伸开。”
      她看也没看地上红艳艳的纸封,皱眉命令。

      但一向听话的阿季却摇头,将手背到身后。

      争春用蛮力拔萝卜似的薅出来看,却见通红龟裂的手背已经青紫交加,肿的不成人样。

      “别看,”阿季慌忙抽手,“丑……”

      他似乎很在意自己在秦争春眼中的形象,但争春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气笑了:“知道我会不开心,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受伤?”

      乖乖小狗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很乖,比如现在,他也会转移话题:“我们先看红封吧,说不定有金叶子。”

      秦争春冷冷看了他一眼,还是俯身去拆。
      若是真的能有金叶子,便能带他去医馆瞧瞧。

      可惜,拆到最后也没有。

      地上堆起来小小一座糖果丘。

      秦争春就地而坐,抱着膝盖有些出神,身边却凑过来一道火炉似的柔软身体。

      秦争春是很怕冷的,盛都已经入了冬,外面初雪下的声势浩大,废弃道观根本挡不出寒风的侵袭。但阿季却恰恰相反,即便衣衫单薄,身上依然暖烘烘,最近这些天秦争春很喜欢抱着他睡觉。

      “你真的不记得自己的家了吗?”
      她突然出声。

      阿季努力让自己包裹住她,闻言熟练摇头。

      这个问题秦争春问过他很多次,但他只记得自己名字里有一个“ji”,至于是哪个字,他又说不明白,秦争春便随便叫了。

      窗外雪越下越大。

      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也渐渐归于寂静。

      盛都城外多地战火频起,边关属国也蠢蠢欲动,但都城内依旧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听闻,往年烟花能连放三天。

      秦争春思维开始有些迷糊,坠入黑暗之前她恍惚地想,不知道这些糖块卖掉够不够给阿季买点药……

      她这一觉睡得异常沉,直到窗外阳光反射到雪地,刺目白光将她唤醒,仍有些恍惚。

      “阿季?”她下意识唤道。

      声音空荡荡绕着房梁一周,消弭在阳光中。

      无人应答。

      秦争春清醒了些许,心中敏锐升起几分不安。

      她将道观翻来覆去,又将他们常去的地方找了个遍,问相熟的人也没有消息。

      落花节的第二天。

      上天再次开了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她弄丢了自己的小狗。

      ……

      秦争春眼皮下眸子疯狂颤动,仿佛下一刻就会醒过来,但最终再次归于平静。

      ……

      她的世界里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被风雪充斥。

      盛都的初雪带走了她的小狗。

      时隔四年,又要带走她最重要的阿婆。

      阿婆姓秦,听说是逃难来的盛都,她到盛都的第一天便因为一时善心救了险些冻死在路边的争春。

      那时候,秦争春还不叫这个名字,只是简单的阿春。

      是阿季第一次问她叫什么时,她随口说的。

      来由也很简单,她讨厌冬天的寒冷,于是期盼春天能快点来。

      秦阿婆收养了阿春,于是四岁的阿春终于有了姓氏,跟着阿婆姓秦。

      秦阿婆带来的盘缠很快就用完了。
      于是,只好出去做些零工,阿春也总跟着帮忙。

      再后来,战乱之象越来越明显,人人自危,唯一的零工也打了水漂。

      她们只能再次流落街头。

      虽说生活越发艰苦,不过偶尔阳光很好,阿婆举着把缺了齿的梳子迎着暖洋洋的太阳轻轻给她梳梳头,秦阿春又觉得没那么苦了。

      就这样两人磕磕绊绊相依为命,直到乾元十三年寒冬。

      那年初雪来的异常早,雪花片片凝结在一起,扑簌扑簌纷纷而下。

      落花节依旧热闹非凡,阿春顺手救了一个不慎迷路闯进乞丐窝的贵族小姐,那小姐被府上侍卫带走时给她手里塞了一柄金灿灿的步摇。

      似乎是只展翅的鸟雀。

      阿春并不怎么认识。

      身后无数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中金簪,掂量着能不能从其他人手里夺过来。

      阿春心里清清楚楚,于是在有人迈出第一步之前猛然回身。
      “各位叔伯,”她甜甜地笑着,余光却打量巷子出口,“金簪自然要孝敬给你们,但你们人太多了,一个也不够分啊。”

      她故作为难:“不如我丢给你们,你们自己分吧。”

      有乞丐狐疑道:“你会这么好心?”

      阿春依旧笑着:“我阿婆还病着,着急回去给她煎药呢……再说,我也争不过你们啊。”

      话落,高高举起簪子,毫不留念脱手扔了出去。

      乞丐们像是嗅到肉味的饥饿豺狼,一哄而上。

      阿春趁乱溜走,一路上头也不抬,直到到了她们暂时落脚的棚子才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
      她小心打开发红破皮的右手,里面有一点点趁人不备掰下来的黄金。

      那一点点黄金帮着阿婆撑到了腊月。

      但没能让她撑过冬天。

      地上积雪一层叠着一层,瓷实的像给整个大地铺上了一层汉白玉。雪几乎快要比房子还要厚了,谁都没能想到,那场初雪整整下了三个月,还没停歇。

      雪还要下多久?

      没人知道。

      ……

      兆华很少会想起往日,那般无忧无虑的时光只会让她越发痛苦。

      但很奇异的,她梦见了过去。

      父亲与长兄将濒临破碎的山河担在肩上,象牙塔里的小公主依旧无忧无虑。

      拱卫着皇宫的盛都脚下,百姓熙熙攘攘忙碌着生活,边境战败的消息尚未传到这里,即便传到了,他们也不会在意——那是皇帝将军们该苦恼的事情——再者,总不会打到京都来嘛!

      落花节那天,她逛了许久,集市上人来人往,民间的新鲜玩意儿她怎么都瞧不厌,一路走马观花,等她回神时,才发现自己不慎与其他人走散了。

      迷茫间,人来人往,她被挤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是一条泥泞脏污的狭小胡同,与坊内的喧嚣完全隔开。

      兆华小心翼翼提着裙摆往里看去,只见里面全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或坐或躺,好些的身下还有片破麻布,差些的就地躺在半化的黑泥里,其中甚至还有老人和孩子。

      胡同中若无若有散发出恶臭。
      公主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来不及想明白了,这里布满了三教九流,唯独满身琳琅的富家小姐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无数饥饿贪婪的目光注视着她,像是盯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最后是一个脏兮兮的瘦弱小乞丐拼命救了她,匆匆赶来的侍卫带她离开,临走之前她给了小乞丐一根金钗作为报答。

      真可怜。
      象牙塔里的公主怜悯地想,或许那个簪子能让她过的好一点。

      雪越发大了,这是乾元十三年的第一场雪。

      也是公主第一次窥见雍国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下的黑暗,然而白茫茫的雪花纷飞而下掩盖了它,像是一个不详预兆的开端,但她没能意识到。

      直到这场雪一连下了九个月。

      松软的雪花一层层加固,如同天上降下的孤坟,连绵万里,人、畜、庄稼……最后连同整个华氏王朝都一起埋葬。

      ……

      呼!
      明衡焰破水而出,狂吸一口空气。

      水面上陆陆续续出现几个脑袋。

      “怎么回事?”陈其容面色倦怠,但眼里硬是撑着一丝精光。

      陈家子弟刚出水就被家主带到了跟前,刚要行李却被制止了。

      明衡焰那边也被明家人团团围住。

      “一天一夜?!”

      “不可能!我感觉只是睡了一觉,做了场梦,醒过来就赶紧上来了啊!”

      明衡焰惊诧。

      “争春呢?”明青宛脸色不太好看。

      此话一出,明衡焰更加惊讶:“她还没有上来?!”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姨母,却见她在面无表情吩咐家将继续审陈其卿,用一些手段也可以。

      心中飞快闪过一丝异样。

      两个主要人物都外出,他的三个兄长只好镇守明家,他察觉到秦争春身份后传讯回去,他们个个急切的恨不得立刻传送过来。

      而姨母也太平静了。
      仿佛对自己流落在外的女儿没有半点好奇。

      “你梦到了什么?”
      明青缬安排好家族事务,突然回头问。

      明衡焰下意识挺正腰板:“……梦见,小时候您为了训练我们的实战能力,把我们丢进蛇窟的事情……”

      他声音越来越小,明青缬了然点头。

      她追问:“怎么醒来的。”

      明衡焰回忆:“好像把蛇杀完就醒了。”

      又唤来几个上岸的人,问了同样的问题。

      明衡焰听了半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们都梦到了此生最害怕痛苦之事。”
      陈其容忽然闭眼,按耐住心中不安。

      明青缬凤眸浮现出兴味:“我那个可怜虫女儿难道困在里面了?”

      明青宛:“……姐姐,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争春。”

      “找啊。”明青缬唇角微勾,“当然要找,你跟我一起去。”

      明青宛:“……”
      她对同胞姐姐的心思简直看的透透的,她天生继承了母亲一脉的能力,能够入梦,但姐姐让她去绝不是为了救人,十之八九是想看热闹。

      行吧。
      她叹了口气。
      看热闹就看热闹吧,好歹愿意救人。

      不过这事千万不能被争春知道,不然太伤人心了。
      侄女很重要,但姐姐更重要。
      她无奈地想。

      扑通!
      水花四溅。

      明青缬闻声看去,只瞧见一抹紫色裙角,很快沉入水中。涟漪渐息处,陈氏家将围的水泄不通,样子看起来有些慌乱。

      不知为何,明青缬有些不舒服。她知道陈氏家主穿的就是紫色衣裙。

      “姨母,我可以去吗?”
      明衡焰凑近问。

      明青缬回神:“好好呆在岸上。”

      她大步走在最前面,其他人跟随在她身后,自始如此。

      ……

      “你这样的可真是少见。”虚幻影子怀里抱着只昏昏欲睡到口水直流的胖狐狸,她半蹲在秦争春旁边,悠悠看着她。

      但秦争春双眉紧皱,眼睛死死闭着,陷入更深的梦境。

      虚影没有得到答复,有些无聊,转头看向其他昏迷中的人。

      目光挑挑拣拣,最后还是落到秦争春旁边。

      她认得这人,从秦争春的梦中。

      叫什么来着?

      她想了一下,想不起来,好像是……秦争春的狗?

      这男的长得真不错,浓眉大眼的,只是想不到居然喜欢当狗。

      啧啧。
      玩的真大。
      人不可貌相啊。

      虚影状似惋惜地抚摸怀中狐狸,毛茸茸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虚影眼中却闪烁着兴奋。

      刚想看看他的梦境。

      上方气流却突然波动。

      她敏锐抬头。
      有人来了。

      她静静看了半响上方的情况,突然抬手将上方隔离隐匿的气流撤掉。

      尔后,低头附在秦争春耳边,饶有兴致道:“不用谢我。”
      ……
      “争春!”
      “阿春!”

      陈其容拨开水流,终于找到了秦争春。

      她焦急下潜,紧紧将她揽到怀里,似乎是想要借触碰给困于梦境的秦争春一点力量,又或是觉得她在水中浸泡太久,身体有些凉,想要暖和她。

      明氏姐妹速度同样迅速,到时便瞧见这一幕。

      明青缬一顿。

      明青宛悄悄去看姐姐的神色,可惜除了冷一些,并没有其他表情。
      不知是遗憾还是什么,她无声叹了口气。

      明青宛在她示意下,上前同陈其容交涉。

      人被她护的很牢,连脸都看不清楚,像是头母狼将幼崽护在身后,甫一有人靠近便獠牙必露,异常警惕。

      这么看,反倒姐姐这个亲生母亲像是要横刀夺爱的恶毒继母,明青宛心中腹诽,对上陈其容的目光,不知怎的平白升起几分心虚。

      她同陈其容解释后,这位陈氏家主并没有立刻答应。

      陈其容沉吟片刻,道:“我也必须进去。”

      明青宛果断点头。

      “自然,只是有一点我必须提前告知,”她说,“梦境当中我们只能作为旁观者,绝对不能直接介入,我会在细微处尝试影响宿主,如果被宿主察觉到外入的人,我们会被驱逐,之后就不能再进入了。”

      “不仅如此,还会导致宿主更加沉浸在梦境中,起到相反作用。”

      陈其容听到后面,抱着秦争春的手陡然收紧。
      她听到自己发紧的声音沉道:“我明白。”

      她松手,让明青宛靠近。

      明青宛飞快瞥了一眼姐姐的孩子,微顿,实在太像了,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此时小脸苍白,让她莫名生出怜爱。

      进入梦境的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

      纷纷扬扬的大雪本应美不胜收,但这里的雪却无声无息,让人联想到死亡。

      难道争春最害怕的,是雪吗?

      明青宛抬头,透过苍白的世界,看到小小的身影跌坐在稻草旁边。

      她心里不知为何突然一跳,酸涩感瞬间涌上心态。
      三人敛去身形,悄无声息靠近。

      秦争春双目麻木,手指怔怔放在鼻下,被冻得僵硬。
      她一直维持这个姿势。
      良久。
      冻住的思维缓缓运转,胸膛却陡然快速起伏,剧烈到让人担心这样瘦弱的身体能不能承受。

      她缓缓俯身,每一次动作都让她痛苦异常,这样的痛苦反复浮现在眼中,又努力被抑制。

      天气太冷了,眼泪也会被冻住。
      秦争春仿佛分裂成两个人,一个痛苦到恨不得满地打滚,另一个却仍冷静考虑到环境。

      八岁的小姑娘抱着怀中死去多时的老人,安静到让人以为她也死掉了。

      整个世界都成了巨大坟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初雪(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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