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幼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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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
高大阴影笼罩，秦争春恍惚抬头，是一张陌生的脸。
她目光缓缓在这张脸上梭寻，最终落到那个瘦高男人的嘴角——那里有一颗滑稽的媒婆痣。
这枚痣像是触动记忆深处的某根线，过往的单薄记忆瞬间纷至沓来。
赵山被这小女孩直勾勾的空洞眼神看的浑身发毛。
莫不是个傻子？买她可足足花了两袋米面！这要是因为脑子有问题卖不出去，那可亏大发了！
他正懊恼，突然被认定成傻子的小姑娘眼里突然恢复光亮。
“我没有名字。”
她哑着嗓子说，声音细微又断断续续，跟没断奶的猫儿似的。
赵山却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在意摆手，把还没他小腿高的孩子单手拎到驴车上，上面挤满了四五岁大小的孩童，个个脏兮兮的，像一群受伤无助只好小心翼翼贴在一起取暖的小狗。
里面应该有一条是属于我的。
秦争春脑海中突然出现这个想法，但一闪而过，再细想时脑袋里空空荡荡。
“没名字更好，反正到地方，主人家要你们叫什么，你们就叫什么。”
赵山“啪”的一声重重关上栅栏门，又将撩起来的破布重新放下。绕着周围转了两圈，检查没有缺漏，便走到前头牵着驴去向城郊破庙与其他人汇合。
四四方方的囚笼五面全部被布包裹，里面黯淡无光只有时不时猫叫似的啜泣。
我被爹娘卖掉了。
秦争春在嘤嘤叫的包围中整整一刻钟后，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但很奇异的，她丝毫不为此感到伤心，反而升起几分迫不及待。
驴车行驶在土路上，车内密闭空间的孩童们颠簸的东倒西歪。秦争春瘦小的身体被甩到木栏上，后背瞬间刺痛青肿，痛呼却被压制在喉咙。
她顺势靠着木栏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之后闭目养神，这具身体太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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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赵山停下驴车，安抚顺了顺毛，顺道从腰间口袋里掏出一小撮草料喂给它。
“嚯！你们回来的挺早。”他甫一走进破庙，就见除王瘸子之外的人都已经到齐了，聚在一块烤火。
“这几天收成不好呗。”围坐的人里有人轻啐，赵山看去，只见那人右手小拇指齐根断掉。
“李哥。”他打招呼。
李哥撇了眼他：“红光满面，收成不错？”
他们嘴里的“收成”是这群人牙子内部的黑话，就是买到的奴隶成色如何，数量多少。
赵山闻言嘿嘿一笑：“还成，这次有九个。里面还有个尖儿货。”
懒洋洋烤火的其他人都抬头看他。
李哥是这群人的头儿，于是做主让他将人带进来瞧瞧。
“这穷乡僻壤的，还能有尖儿货？”
赵山前脚出门，后脚庙里闹腾起来。
“我看悬，指不定那小子没见过好的，瞧见个差不多的就当宝贝了。”
李哥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制止。
“你要带我去哪儿？”
半大小姑娘声音细软，配上那张虽然瘦弱但异常明亮的凤眼，竟有种我见犹怜之感。
赵山兴致勃勃，一时间更觉得自己这次能分到不少钱，看向小姑娘的眼神也不由自主软了几分。
“外面天冷，带你去庙里暖和。”
他径直走近想要抱起她，却被拒绝了。
“别碰我，我自己走。”
赵山倒也不在意，以为是在记恨之前拦着她逃跑。
交谈间多少浪费了点时间，等他带着“尖儿货”再次回到破庙，里面又多了一大一小。
赵山脚下一顿。
“瘸子？”他试探性叫道。
王瘸子背对着门，莫名地，跟之前含胸缩背的怂样有点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赵山反而说不出来，倒是那条左腿还是坡的。
王瘸子应声转身，莫名其妙觑他。
赵山紧绷的后背肌群缓缓放松，这才对嘛，刚才估计眼花了。
他乐呵呵走进来：“来来来，看看我买的尖儿货，绝对够正！”
秦争春随着他的招手，慢慢跨过门槛。
四岁小姑娘甫一露面，包括李哥在内的所有人瞬间眼前一亮。
赵四将众人反应收到眼底，更是得意：“我可没骗你们。”他扭头伸手想要牵秦争春，却再次被拒绝了。
小姑娘看着怯生生，却一点也不怕生，径直走向王瘸子……旁边低着头的小孩。
李哥不动声色按住其他想要出声的人，静静看着他这两个小东西。
王瘸子在秦争春走近小孩的那一刹那难以引人注意地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杀意。
秦争春敏锐抬眼，又很快低头专注盯着那孩子。
王瘸子被那一眼看的悚然一惊。
这种地方的小孩戾气竟然这么重吗？
两个小孩年龄应当差不多，幼年期女孩一般会比男孩发育更早，身高也容易更高，但他们两个站在一处却差不多。像两头牙都没长齐的狼崽子。李哥莫名想到，突然被自己这想法逗得一乐。
男孩头发杂乱披散，秦争春伸手想要拨开遮住脸的散发，却反被一只微凉皲裂的小手抓住手腕。
发丝间一双戾气横生的眸子死死盯着她，仿佛下一步就要伸出獠牙咬断她的脖子。
秦争春冷漠和他对视。
王瘸子在一旁看似随意站着，实则浑身都在戒备，秦争春感觉到了，但懒得理会。
“放手。”
她突然出声。
这句本应夹杂着冷意和怒气，若是成年后的她说出这话，绝对能喝退一群，但她现在只是一个四岁营养不良还被家里卖了的小可怜，甚至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饭，声音跟乳猫抓痒似的，毫无威慑力。
可偏偏，狼崽子喉咙发出一声沉闷呜咽，爪子赶忙收了起来，不安地看着她。
所有人，包括王瘸子在内都被这一变故弄得傻眼。
这一次，秦争春轻而易举扫清障碍，一张白净俊俏的脸瞬间映入眼帘。
她在一众吸气声中，满意地掐了把脸颊肉，之后眼中冷意终于消散了些许。
“咱们这是撞了什么大运？居然一次收了两个尖尖儿货！”
有人忍不住喃喃。
李哥竭力平复心情，但震颤的瞳仁依旧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们两个，”他抬起下巴示意，“其他货卖完，这两个单独隔离出来卖去盛都。”
盛都？！
其他人再瞧瞧这两个孩子的样貌气质，倒也合理。
早就听闻盛都依旧歌舞升平、金石遍地，若是卖去都城，恐怕能赚到一大笔！再者，要是能趁此机会跟贵族官员府上搭上线，自然不用再四处奔波收货卖货，之后的财路那可是畅通无阻啊！
理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众人看他们的眼神如同在看两个金饽饽。
无人注意到，王瘸子轻轻松了口气。
一尊泥佛静静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无悲无喜高坐台上。它眼睑半阖，无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越发频繁的起义战乱，无数贫民商贩的饿殍遍地、妻离子散，以及眼皮子底下的肮脏污秽、利欲熏心。
这群东南西北凑到一起的人牙子们，最终死在了盛都城门咫尺之遥。
被暴动的流寇误杀。
这是护城军推定的说法，他们姗姗来迟驱散扣押了一大批，才勉强阻止了暴动。
但秦争春知道，那些人全部，都是被“王瘸子”趁乱杀掉的，最终他也淹没在暴动当中，死无葬身之地。
秦争春趁乱顺着大开的城门混了进去，阿季依旧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像只哑巴小狗。
她有时候会长时间看着他，眼珠一动不动，似乎在回忆什么，但总是失败。或许这人太像小狗了，她想，就像她曾经偷偷养了很久却被人当面杀掉吃肉的那只。
所以她最终默许了阿季跟在她身后。
他们偷过抢过，尝试谋生过……那群人牙子形容盛都“歌舞升平、金石遍地”，但秦争春看到的只有泥泞腥臭的狭窄巷子和刻薄辱骂苦苦求生。
每当她饥肠辘辘躺在冷硬露天地面时，温暖柔软的怀抱就像小狗温顺向她敞开肚皮，这是她唯一的慰藉。
养一只小狗是正确的。
她迷迷糊糊想。
小狗并不总是自闭哑巴，偶尔他们单独相处时，也会语出惊人，比如“你会离开我吗？”“我们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分开？”“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一类的奇奇怪怪的话。
秦争春很奇怪，为什么小狗会有这么多关于“永远”的问题和执念，她脑子里只有活下去，所以她总是不回答。
小狗在暂时情绪低落后，总是继续沉默对她摇尾巴。
秦争春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也习惯了一块发霉馒头两个人分享的生活。
不过，偶尔，她是说偶尔，小狗向她讨要一个“永远”的承诺时，她会忍不住想要点头。
最终，她还是克制住了。
永远是最虚幻缥缈的东西，而承诺做出的那一刻，就是为了违背。
就像她曾鼓起勇气问娘亲“我们一家人会不会永远在一起”，娘亲点头了，却还是将她卖了出去。
但小狗的执念太重，从一开始的不依不饶讨要，到后来见秦争春不理他，干脆自问自答——
“阿春和阿季会永远在一起吗？”
小狗开心点头：“会的！”
陈其容曾说秦争春是个面硬心软的人，可惜即便她心里有十二分的柔软，面上也不会显露半分。
但那是百年后的秦争春。
幼年的她即便受尽苦难，开始努力长出硬刺，但内里软乎乎的心头肉还是会不自觉从硬刺夹缝中跑出来。
尤其是面对乖乖小狗的时候。
于是，在某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
在小狗阿季再次自问：“阿春和阿季会不会永远在一起？”时，软乎乎的肉肉再次不听使唤冲出重围。
秦争春听到她稚嫩清脆的声音努力装作不在意地回答：“会。”
之后很多年午夜梦回，秦争春都在后悔这个承诺。
她不应该轻视这个，关于“永远”和“承诺”的诅咒。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幼年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