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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妖山罢了,有何可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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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不为所动,仍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只手探在那尸首的眼眶里,看似沉稳至极。
“他定有法子。”赤那染如此想着,也提了几分士气,不惧那老媪,等着少年再使出他的把戏,或是说出些应对的法子。
等了片刻,不见少年有动作,他望向少年,少年讪讪笑道:“不好意思,我又卡住了。”说完晃动了几下自己的胳膊,示意赤那染自己的手被这眼眶卡在了里面。
听这言论,赤那染满脸黑线。
“你别吓唬我们少主,我们少主可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能怕你这妖妇?!”断首被赤那染搂在怀里,似乎便有了些底气,但仍惧那老媪,于是埋在赤那染的臂窝里,闭着眼喊道。
反正他已经死了,闭着眼就什么都感觉不到,把事推给少主就好。
那老媪也只是站在他面前不动,眼神在他的脸上左右扫视,眼神中满是兴奋,一只布满皱纹的手轻抚向赤那染的脸颊,仿佛没听到那断首的挑衅。
赤那染心中自有了盘算,这妖山古怪,谁知道被这手摸到会是什么下场,趁那老媪出神之际,他决定先发制人。
趁老媪快要碰到他,他将那断首一丢,双手向前钳住老媪的双臂,三下五除二,将老媪的双臂扭到了背后,再压便可将老媪压趴在那地上。老媪不躲也不避,就那么任赤那染牵制住了自己。
“没用的,你抓不住她。”一旁仍卡着动不了的少年看着赤那染,饶有兴致得说。
但赤那染没有别的招式可使。他们突厥,向来是瞧不起歪门邪道的,这些东西,堂堂大汗赤那渊吉的儿子,更是碰都不让碰。事实证明,君子不器,还是多些本事傍身才是正道。饶是赤那染矫勇善战,是突厥勇士,但他从未与这些歪门邪道硬碰硬过。
族中的祭司在前几日指出妖山之后就病倒了,随将他放进马车行军途中带了过来,但一直昏迷不醒,这妖山之邪性,自不是赤那染可应付,只得心中暗骂那天山道士迟迟没有赶来。
老媪被赤那染制住,也没有挣扎,只是扭过头看向了那一旁看戏的少年,暗讽道:“点着火,也不怕将自己烧着了?”
话毕,那少年手中本就微弱的火苗也尽数熄灭了。
这密室又重归初时的黑暗。
“不劳老夫人费心了,若是烧着了,我还怎与老夫人在此闲谈?”少年回道。
“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何物?”老媪的声音突然不远处响起,室内狭小,竟传出了回音。
赤那染一惊,才发现自己手中所握之物已不是那老媪的双臂,而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自己左右胳膊互握。黑暗中,变数太多,他竟不知是这老媪是何时逃脱,又是如何将自己双手相缠。
“三脚猫的功夫。”老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自是比不过老夫人。”那少年接腔道。
“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便好。”老媪说着,搓了搓手。少年没有回话,接下来赤那染只听那黑暗中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似是硬纸被蹂躏般。
声音响了很久,当密室中再次回归寂静时,老媪颤颤巍巍从兜口中掏一根火柴,在一片黑暗中,将那火柴擦燃,伸向了火炉的炉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被再次点亮,只不过换了点灯人。
重见光明的赤那染向方才二人交谈的方向看去,却只见那老媪一人静立于佛像前,手中提着火炉,那少年方才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四周扫视一圈,也再没有人影。
“别找了,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媪冷不丁开了口。
“为何信这样的人,而不信我呢?”
“我才是真正能成就你的人。”
老媪也不顾赤那染有没有回话,旁若无人般念叨着,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你身为赤那渊吉的儿子,带着五百人外加一个晕死的祭司就敢来这山中,大汗是当真放心你啊。这十几年过得很累吧,身上这么多伤痕......”听到这里,赤那染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疤全都毫无预兆得痛了起来,一阵疼过一阵,似是伤口从新撕裂了般,恍惚间,有血溢了出来。
“这么多伤痕,当真有人心疼过你吗?赤那渊吉大汗的,养子。”她在“养子”一词上拉了重重的长音。
“在朝堂上让你脱下衣物,有几处伤痕给多少赏赐?他何尝将你当过人看?还突厥第一勇士......我看是突厥第一笑话吧?他只不过将你当成一条看门护院的狗,连开疆拓土这种事都不会用你。”
“大汗岂是你可放言诋毁?”赤那染正言道。
血自赤那染身体各处冒出,流淌而下,染红了白衣。
“他那些儿子,谁人真心把你看作兄弟?你就是帮他们收拾烂摊子的东西,突厥上下,谁真正将你看作赤那渊吉的儿子?你就是一把好用的不需回报的刀,染上的鲜血,又有谁帮你擦拭?你如此拼杀,为哪般啊?”
“要你管。”赤那染咬牙切齿得说道,白衣变成了红衣。
“大千世界,六世轮回,世人拼杀不过为了至亲,你?你哪来的至亲,哪来的家人啊,你是个孤儿啊。”老媪摆出一副惊讶的姿态。
“赤那渊吉将你捡回来,你当真以为是他心善?当真当他是义父?你就是一颗棋子罢了,巴不得多捡上几个,作为他江山社稷的垫脚石......你又何苦拼了命去?”
“此行凶险,大汗为何不派其他儿子来呢,无非是,你死不足惜,突厥的一条狗......”说完这话老媪突然猖狂得笑了起来,笑着又突然不出声了,怔怔的看着赤那染,不动声色。
若不是浑身疼得厉害,赤那染必然骂她一声有病。
老媪一动不动盯了赤那染半天,又继续开口:“别灰心,当人不成,便当神仙。看看这些佛像,他们受万人朝拜,他们都是飞升成了神仙的人。这大千世界人人都妄想成仙,只有我能让他们成仙,日日受人供奉。这是我的父亲,亦是我助他成了仙……”说着便向那半张脸是白骨的佛像指去。
目光顺着看去,那白骨眼窝处竟还明晃晃吊着一根断指,似是方才那少年卡在里面的那根。
“真是碍事。”老媪正声情并茂地诉说着,看到那节断指,饶了雅兴,颇有些气愤,将那断指拔了出来,踩在了脚底下捻了捻。那断指不像是肉做的,踩扁在了地上也没有鲜血流出,只是干瘪瘪摊在地上。
“像你这样的人,生得一副好皮囊,是修仙的上品,世人都做着成仙的美梦……而你,总会感谢我的......”老媪一步步向他走进,只觉这暗室也随着老媪的动作缩小起来,堵得赤那染无路可退。
那火炉中的火越冒越旺,老媪仍又摆出了最初那副慈祥的面孔,问着:“是不是很冷啊,四月飘雪,火得再烧得大些……”这话说得与前言毫不沾边,却给了赤那染更加不详的预感。
老媪说着将火炉放在了他前面的地上,那火炉似乎与旁的火炉不同,火焰的温度极高,他烤得有些冒汗,汗液流入伤口,沙得伤口更加溃烂,不消片刻,周身已被那热气缭得生疼,想要将身上厚重的衣物脱下,可那衣服就像长在身上一般,无论他如何扒扯都无法好生穿在身上,纹丝不动。
“成仙既然这般好,你为何不去当那神仙?”赤那染一边扒扯着衣服,一边反问着,虽周身疼痛难忍,仍是撑着一口气与其对峙到底。而那老媪不理会赤那染的话,仍是继续嘟囔着:“四月飘雪,太冷了些……”
火焰越来越大。
那火要是再大些,赤那染相信,便要将自己烤得魂归故里了。
情急之下,赤那染将那火炉踢倒,不想那火焰竟落在地面一下子大了起来,火光冲天,熊熊燃烧着,似是要将他五脏肺腑全都烧得开裂。透过火焰,老媪还在嘟囔着,这火且再大些吧。
好烫!
抓心挠肺!
那身上的衣物倒是越勒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来,恍惚间,衣物闪烁着金光,与一面的神像交相辉映。他疯狂得撕扯着,却是连领口都不曾扒下。天昏地暗。
赤那染杀过人,也被追杀过,砍过别人的头,也被伤过自身血肉,但都不曾如此无助,他有了一种临死的感觉。
金光从四肢顶端蔓延开来,与之而来的,是无比的舒畅感。被金光覆盖的地方,没有了麻木,没有了痛苦,没有炙热,没有伤痛,连被血染红的衣服,都褪去红色,从新反白。随着那金光的蠕动,赤那染的肢体不听使唤得自己动了起来,双腿盘膝坐地,手也摆成了印。
这老媪是想把他也变成这肉身金佛!
赤那染怎样让这老媪如愿,他与这热浪和金光对峙着,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滑落,他死咬着牙,用肉身生生挺住那非人般的力气。他忍耐着,紧咬着牙,说不出话,仿佛只要说出一个字,自己的力气就会随着零星话语卸掉。
室内便仅剩老媪的嘟囔声与大火燃烧声,出乎赤那染意料,懵懵然他听见了第三个声音,虽然微弱,但仍清晰:“……断首……”少年的声音响起,赤那染顺着声音看去,透过炽热火光有一坨皱巴巴的东西被随意堆弃在房间的最边缘。
粗略看去,似是一坨废纸,若仔细些,便会发现那是一团被蹂躏得不成形的纸人,再仔细些,那纸人却有七八成的熟悉感。
是那个少年!
原那少年竟是个纸人!
从那稀稀疏疏可以辨认的服饰,和青紫色痕迹处看,定是那少年没错。
这纸人制作之精细,实在叫人汗颜,竟将赤那染都骗了过去,无法察觉他的真实形态。想来倘若赤那染与少年仍独处时探一探少年的鼻息,就会发现,眼前的少年,是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的纸人。而他现在虽然四肢扭曲,头被掐进了腹中,已不成人形,连脸在哪里都无法辨认,诚然已被人以“折纸鹤”的方式折得七扭八歪,却仍断断续续传出了话语声。
那少年唤他去找断首,赤那染艰难转动头颅,看见那断首就在自己左手边不远处,伸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可惜现在的赤那染连伸伸手都做不到。
他已与这金光斗了一炷香的功夫,已是快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这金光似是不会累,仍保持着最初的力度,丝毫没有松懈。
断首不知是害怕,还是不忍心看见昔日少主受此折磨,可能是没有听到少年的呼唤,他将脸埋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便让仍饱受折磨的赤那染不好办了。
那金光看似飘渺,实际却力大非常,好似有十头非要撞南墙的牛在与其拉扯,而赤那染看似不动,实际上却在与那金光较劲,可比过一分,血流一分,这便决定了赤那染不是力竭而亡,便是血尽而亡。
老媪不断劝说者叫他放弃吧,他无牵无挂,放弃了,一切就结束了,一切痛苦都会终止,而他则会飞升,金身被后世膜拜千年万年。
前方似已是死路一条,这痛苦绝望的场景不过是老媪重复着千千万万次的平常事,她清楚,到了这一步,眼前的人便要撑不住了,要死要活得匍匐膜拜在金光的照耀下,享受着金光赐予他们的片刻快感,那应该也算是他们人生画上句号前最舒服的刹那,就像是平日里无处不在的水源若是献给沙漠中渴了三天三夜快要脱水的人,即使代价是马上死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喝下那些水。谁又能拒接这种诱惑呢。
在老媪看来,是自己给予他们人生中最舒缓的时刻,这本就千金难买,所以他们必须等价交换。
赤那染的用肉身与无形中的力比拼着,手臂上青筋爆出,汗珠不断滴落,他仰天大喝一声,竟颤抖着站了起来。尽管慢吞吞,颤巍巍,但他就是站了起来,这在老媪曾经的金身塑造经历里是从未有过先例的。
在老媪震惊的目光中,赤那染咬着牙,硬生生站了起来,伤口尽数崩裂,白衣又被迅速染红,血滚滚流出,染红了地板,他面目狰狞,眼中都烧得赤红!
妖山罢了,虽然使不出一点内力,但那股不要命的蛮劲他还没忘。他这人没啥天赋,全凭毅力。
赤那染即使在如此痛苦狼狈时,脑子也清明得可怕,他没有忘记少年在木屋中塞进断首嘴里的符咒,虽然当时什么都没问,可他就是相信那是少年留下的最后底牌。
旁边的断首还是全程埋着脸,也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少主已经身陨,正顾着悲伤,猛然间,他被揪住头发拽了起来,瞪大的双目中,是少主染血通红的双眼,正狠厉地注视着他。
“少主!”断首惊呼间,看见赤那染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径直探入了自己的口内,拔着什么东西,向外抽拉着!
没有镜子,断首看不见自己的嘴,自然看不见少主拿了什么东西,只见自己的鼻子下,从嘴中,抽出了一只黑漆漆的东西。
是什么?
断首只管大张着嘴,任凭少主如何鼓弄,反正他早就死了,感受不到痛,他只盯着自己的鼻尖,从那鼻尖下,他看清了那东西的全貌。
是金错刀!
那刀竟从自己的口中拔了出来,那么长的一把长刀,竟从自己对比之下如此小的头颅里拔出!断首瞠目结舌。
金错刀,是赤那染受封突厥第一勇士当日赤那渊吉大汗亲手赠予他的宝刀,削铁如泥,锋利无比,上斩奸臣,下斩妖魔,无所不能。
原那刀被少年从老媪手中抢了过来,以如此辗转的方式送回了他的手里。
赤那染左手拎着断首,右手紧握金错长刀,浴火而生,浑身被一股强大的气场覆盖,像是信念支撑他向前走去,带着浑身的杀气与血污,诚然一副从地狱走出的恶鬼模样!
老媪骇得愣住,只是这愣住的一秒,赤那染挥出一剑,带着凛冽的风,白霜似的剑气劈开燃烧着的炽烈火焰,横空飞掠,正中老媪面门。
老媪应声倒下,那瞬间,周围一切都颤动起来,金光消散,伤口消失,那纸人少年也在烈火的焚烧中损毁,密室之景色在赤那染的眼中淡去,黑暗被光明覆盖,眼前的一切如梦一般飘散。
赤那染手握长剑,向后直挺挺仰倒在了地上,再睁眼时,仍是那片下着茫茫大雪的碧色天幕。
大寒,雪虐风饕。
冰天雪地,万籁俱寂,却尚有一丝生机。
赤那染还躺在最初的冰洞旁,半边脸埋在雪里,微睁着眼,眼皮来回颤动似是不甘闭上。
上衣被尽数划破,不是被扔得老远,就是破布般挂在身上。露出的皮肤上尽是条条血道,此刻深埋雪里,更是感到了刺骨的寒冷,裸露的□□被冻得通红,身边的一切就像个张牙舞爪的妖怪,意图将他浑身的温度抽离殆尽。
虽方才裂开的伤口仍好端端的愈合在身上,但方才剧烈的疼痛还历历在目,好似从未离开。他又痛又冷,连胳膊也举不起来。
刚从火炉中爬出,便进了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