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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白鹿夜谈之 木鱼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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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焰儿摇了又摇,微光映在冷清清光秃秃的墙壁上,映出一个懒洋洋的形影儿。
那妖道斜斜卧在硬板床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百无聊赖又翻过一页旧书卷,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这藏书斋里面的佛卷都黄了旧了脆了,线穿的书脊也不结实,一只小小圆圆的蜘蛛,七手八脚从字里行间逃跑过去。
妖道也懒得同他计较,追着它将眼光跑到了水磨地面上,紧闭的门扇上,见它从细细的门缝儿里面横挤了出去。
仍是没有人推开门扇,搅动一下这满山满寺满禅房的清寂。
妖道叹了一口气,捡了不知谁放在床头的一串念珠,一颗一颗拨弄着数起来,怎么也数不到头儿。
就像白日里才踏过的青石台阶,简直数不清一般,从他和陆远明脚下一直延伸到藏身在山深处的禅寺。等到他舒了口气时候,已然是暮鼓响在耳畔,梵铃随风低唱了。白微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雅致的趣味,只不过身边那青衫陆相,随意擦一擦额角的汗,平了微微气喘,对着脚下沉在暮光和雾霭中的群山,闭了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的样子,着实可爱,使他怎么都割舍不下,觉得不枉此行罢了。
虽然晚间的斋饭着实寡淡了一些,长夜也着实清静无聊了一些。
妖道将念珠搁在一边,怎么也想不通,陆大人呀,你怎么舍得丢下我,去同那清心寡欲的老和尚谈禅论道,对月弈棋?明明这边,才是风光无限吧,哎。
他抬头,正有一个窈窕的细腰儿身影儿,剪在窗纸之上,搔首弄姿了半晌,见他也无半分反应,便将纤纤玉指点在纸上,做了勾引的姿态,胸腹腰臀更是柔媚地摇摆起来。
妖道不忍看,起手摘了一颗念珠下来,弹向窗外,“噗”一声,穿了窗纸过去。
只听得一声轻叫,门外一个幽幽的声音道:“分明是仙君你先起的绮思,我不过是路过罢了。”
妖道叹:“哎,你这媚态,不及我心上人风姿的千万分之一,我岂会将就?”
“哼,不知好歹。”那人影儿留下一句,便风儿一般跑走了。
思来想去,白微不禁披衣而起,山不来,我便去就山。他轻掩了门扉,见门前石阶上躺着一颗佛珠,落着一片花瓣。他弯腰儿捡了珠子,将那花瓣也放在手心,吹了一口气儿。
桃粉色的花瓣落在了庭前的青青竹草园圃里面,一瞬间便扎根结干抽枝,蕴了花苞,开了一树灼灼的粉白海棠。清静浓绿之间,清淡月光之下,更显得美而不妖,媚而不俗。
妖道看着一阵凉风过,几片花儿落,“好歹相识了一场。”说完,背着手去那方丈禅房寻陆相去了。
才走过了几间禅房,就见他家陆大人正悠悠地与他走了个对脸儿,未语先笑。
“可是等得无聊了?”陆远明温言软语问。
“自然。”白微心念电转,才不会提那花妖花树,恨不得立时挂在陆远明身上,“一刻都舍不得离开你才是。”
陆远明咳嗽了一声:“佛门圣地,怎么能容你这么多污言秽语。谨言,慎行。”
白微把皱眉头的陆远明拉进自己怀里,轻轻在他耳边说:“我又不入佛门,我修的,从来都是妖道,你难道不知道?”
“你!”
岂知一阵脆脆的木鱼声,打破了这唯有风声的静寂,和二人窃窃的低语。
这么晚了,还有勤劳的和尚在做晚课?就连老方丈,都让陆大人麻烦地熄了灯钻了被窝儿呼呼大睡了。
再去看旁边的一溜儿青瓦禅房,只有一扇窗儿还透着晕黄晕黄的光线,木鱼儿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陆远明思索了一下,嘴角儿不禁微微翘了起来:“原来是小洪,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小洪?
白微脑子里面霎时间就勾勒出了一个五六岁大脑袋鼓脸颊的小和尚。小和尚举着一只比他脸儿还大的海碗,嘴里叼着两只筷子,排在光脑袋队伍的末尾,等轮到他了,就作了一个大大的揖,做饭的师兄便笑眯眯给他盛了杠着尖儿的白米饭,盖了两勺土豆茄子条儿。小和尚立刻笑开了花儿,捧着大碗蹦蹦跳跳坐到陆远明面前。
食不言的陆远明陆大人正襟危坐,捡了一筷子白萝卜,扔进白微浅浅的碗里面。白微心不在焉,还是把萝卜塞进嘴里。
小和尚刨几口,从饭尖儿和交叉的筷子沿儿之间,去打量蹲在陆远明旁边啃山药的貂小六。
吃一会儿,看一会儿,小和尚的饭本来就多,大家都要见碗底儿了,也该敲饭毕的钟了,他还剩了大半碗。
陆大人憋不住嘴边儿的笑意,摸了摸貂小六的头,对扒着饭的小和尚说:“先吃饭,吃完了,再好好看它。”
小和尚的脸儿一下子晕开了两团红云,还是狠狠忍不住点了点头,把脸埋进饭碗里,风卷残云一般,就把饭菜一股脑儿倒进了自己的嘴里,陆远明好似都能听见那米饭“咕咚”一下落进了他肚子里声响儿,忙把长桌上的饭汤推到他面前。小和尚捧了汤碗,“呼里呼噜”喝了半碗,才反手用袖子擦了擦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嗝。他一见白陆二人连着貂小六都看着他,又不好意思地垂了头,垂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拿眼去偷看貂小六。
陆远明正正经经询问貂小六:“小六,能不能让这个小和尚摸摸你的头?”
貂小六看看陆相,看看白微,懵懵懂懂点点头,跳到小和尚面前。
小和尚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将手儿在自己衣衫上抹了又抹,才憋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去碰触小白貂的耳朵,一下一下轻轻地挠,挠到它的脖颈,又张开了五根瘦瘦的小指头,浮在毛面儿上给小貂顺背毛儿。
貂小六被顺舒坦了,简直舍不得动了,眯了一双豆眼儿,惬意地把自己往小和尚的小手里面拱拱。
小和尚这才出了一口气儿,高兴地忘了自己缺了两颗大门牙,喝着风就笑了出来。
没摸一会儿,晚课的钟就响了,小和尚一愣,立刻合了十冲着陆远明拜了一拜,学着他师兄弟老气横秋道:“贫僧法号小洪,谢谢这位施主!”
陆远明还是没绷住笑意,也对他合十一回:“小洪大师,有缘再会!”
小和尚捧着自己的大海碗,跟在师兄弟的屁股后头,去赶晚课了。
陆远明后来跟老方丈打听这小洪“大师”,老方丈顺着白胡子叹,这小娃儿是他在山中捡来的,发现他时,他正被一只鹿儿哺乳,也得亏他哭声洪亮,才被老和尚发现,拾回去养了起来。又因为他哭声实在洪亮,大家才就着方便叫了他“小洪”。这个捡来的奶娃娃能吃能哭也能睡,一天天天真无邪地长起来,转眼就成了天真精灵的小洪“大师”。白云寺的方丈和师兄们都爱护他,安排他长住在了只有外客来才会住的小禅房,冬暖夏凉,又闻不见后面菜地的肥水味儿,最是干净舒适。
今日里外客只有白陆二人,这一排竹木荫里面的小禅房可不是都灭着灯,只有那一扇小窗,犹亮着灯火么?
陆大人摇摇头,想不到这小洪大师这么刻苦呀。
正准备拉着白道人举步离开,谁知道白道人却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给他去看那窗上的剪影儿。
这一看,陆远明有些吃惊了,那分明是两个
小童在猜着拳,猜了一回,便玩起了手影儿。一会儿是一只吠叫的小犬,一会儿是一只展翅膀的老鹰,一会儿是条悠游的鱼儿,“咯咯”的笑声也伴着木鱼儿声,传了过来。
陆远明不由背着手儿,信步到了半开的小窗前,拂开了垂下的竹叶,往里看去。
小小的小和尚,安安定定坐在一只大扁蒲团上,闭着眼儿,敲着面前一只小巧的木鱼儿。“嘟嘟嘟嘟”,小锤儿一上一下,木鱼儿长着扁嘴,吐出空空空的声音来,夹在骤然而起的蝉鸣里面。
陆远明皱起了眉头,白微走到它身侧,也拂开了竹叶去看,看着小和尚鼓着脸颊抿着小嘴严肃着一张脸诵经敲木鱼儿的样子,“噗嗤”一声乐了。
他这一乐,就见小和尚慢慢睁开了眼来,呆呆望着窗外,愣了一会儿慌慌张张问:“你们……你们是谁?”
陆远明指了指怀里的小貂,回答:“小洪大师不记得这只小貂了么?”
小和尚摇摇头:“不……不记得。”
陆远明心中一动:“那今日里吃晚饭时候……”
小和尚咧了缺牙的嘴,眯着眼笑了:“那是木鱼儿呀!”
“木鱼儿?”
“嗯,刚刚还在呐,跟我一起玩手影儿,还一起猜拳来着。”小和尚眨了眨眼,双手合十认认真真说,“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陆远明顿觉不可思议。
小和尚又盘好腿,将小锤儿在木鱼儿上敲了又敲。嘟嘟嘟嘟,红色木鱼儿的扁嘴里,吐了一阵浓烟儿出来,浓烟散处,果真又站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小洪大师。
两个小和尚,手牵着手,站在窗里面,剩下外面一个呆呆的陆远明。
两个小和尚一起拱拱手:“施主好!”
陆远明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他身旁的白道人一声轻哼,将滚在手心的一颗佛珠,朝着其中一个小和尚掷出,“嘭”一下,就把那小和尚的形影打了个粉碎,形影再度聚起来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小姑娘的模样,扎着两把朝天的小辫儿,还“咯咯”掩着嘴笑着。
小和尚立刻挡在小姑娘前面,皱起了细细的眉毛:“不许欺负木鱼儿!”
陆远明看着这炸了毛儿的没毛儿小童,早就没了什么惊怕,反而觉得有趣。
正对峙之间,木鱼儿小姑娘“嗝”地打了一个饱嗝,水蜜桃儿一样的颊上,透了两抹红云,垂了长密的眼睫不好意思地说:“哎,都怪晚上的香火吃多了。”
陆远明想,哪里是香火,是白米饭吧!
小和尚忙给她拍拍背,问她:“木鱼儿,是不是你今儿跟着师兄下山赶集的时候,吃多了梅子汤和莲花糕?”
木鱼儿不由地脸上又火烧般红了几分,天真地点了点,小声嗫喏:“都是因为你的师兄要把那莲花糕塞到我嘴里嘛。”
小和尚老气横秋地教训她:“天天听经书,都说要戒口腹之欲,你都听到哪里去了?”
木鱼儿歪着头扁着嘴回敬他:“啊,我哪里顾地上听,你给我敲背敲地我都要睡着了呀。再说,要不是你上次说白云山下集市的蜜三刀好吃,师兄怎么会给我买嘛。”
小和尚大惊失色:“什么?还有蜜三刀?师兄都没有给我买呀!”
陆远明听这两个小儿你来我往拌着嘴,好似都认识了好多年的老朋友了。
最后木鱼儿小姑娘听小和尚教训烦了,一叉腰,翻了他一眼,“哼,不跟你说了,我去睡了!”说完,化了一溜烟又钻回了木鱼嘴里面。
小和尚气急,拿起了木鱼儿,嘴儿朝下晃了又晃,也没把木鱼儿晃了出来,才垂头丧气爱惜地放在了自己枕边,低低嘟囔:“哎,还说今儿晚上玩完了手影,给我讲师傅没讲完的那半截儿故事呢,说话不算话。”
白道人反而得了趣儿一般,半倚在小和尚的窗台上,故意问他:“诶呀,人家小姑娘不理你了吧,小洪大师。”
小和尚气鼓鼓地吹着腮帮子说:“她才不敢,要是她敢,等她背上痒了,我也不帮她敲。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是我偷了懒,好长时间没做晚课,她就出来揪我耳朵了,果真师兄们说了,女人都是老虎一样凶……”说完了,小和尚的耳朵尖儿果真有点儿红。
他话儿还没讲完,枕头边儿的小木鱼儿就跳了一跳,小鱼儿一般吐了两个气泡儿出来。
“啧啧,你家木鱼儿的气性好大呀。”妖道挤兑小和尚。
小和尚鼓起腮帮子,回到:“才不是,我家木鱼儿会陪着我上山去拾柴火,一路上给我唱歌儿听,后院儿里面哪个瓜先能摘了,哪个师兄惹师父生了气晚上要点人背经书了,她都知道。要不,要不我也不会把下山去集市的机会让给她嘛。我……我可喜欢她了!”
也拦不住妖道又逗他:“那等小洪大师长大了,娶她好不好?”
小和尚默默攥了攥自己的下摆,“我……师兄还说……说……我们不能娶媳妇。要是娶了媳妇儿,就得……就得搬出白云寺,到山下去。”说完了,小洪大师的两眼都要泪光闪闪了,“木鱼儿,木鱼儿说她不是姑娘,是妖怪。”
陆远明看着小和尚粉白团子一般,被那妖道揉捏急了,可怜又可爱,向他招招手:“小洪大师你过来。”
小和尚跟貂小六一样懵懂懂不明所以来到窗前,被陆相探出去的手捏个正着。陆相捏了捏他脸颊,又把他脸蛋儿向上一捧,郑重其事跟他说:“把木鱼儿送了我好不好?”
小和尚在他手里把头摇地拨浪鼓一般,脸都皱成了一团。
“那把妖怪交给你师傅好不好?”
小和尚又快哭了。
陆相憋着笑,摸了摸他的小光头,跟他说:“那就算她是妖怪,也要好好保护她。”
小和尚狠狠点点头。
陆相捧着他脸用大拇指抹了抹他眼角儿,道:“乖,太晚了,再不睡,我就去告诉你师父了。”
小和尚赶忙从他手里挪出去,一咕溜跳到了床上,把木鱼儿抱紧在怀里,裹上被子,闭上了眼睛。
“小陆你呀……”白道人拖着尾音儿,吹了一口气儿,灭了禅房里面的蜡烛。一股淡淡的水檀香味道,在禅房内外氤氲开来,宁静又安然。
树影扶疏,竹叶开始簌簌作响。
一人扶起竹枝,一人从枝下而过。
“妖道。”
“怎么?”白微紧紧黏在陆远明身后,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那个,你……你也是妖怪吧,啊,是山神是吧。”陆远明低低、委婉地念叨。
“嗯。”
“我……”陆相鼓起勇气抬头,准备开口,“啊!”
一只银白色的鹿,站在深山月亮地里,小小禅房前,头上的枝杈都在闪闪发光。眼凝碧水,足踏星辰。
陆远明抬手,滑过白鹿如水的皮毛。
白鹿垂首,陆远明轻轻地,轻轻地,亲了一下鹿的鼻尖。
梵铃轻响。
白鹿的鼻尖,落了一只小小的银色蝴蝶。
飞起来,飞向那月亮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