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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白鹿夜谈之 月亮谷的新一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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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明摸了摸白鹿的茸角,摸开了上面一朵淡粉色的小山茶。
清冷的风中,他心驰神荡,脑海里幻化了银发妖道耳边别着一朵小花儿的模样,不由搂紧了奔跑的白鹿,也把胸中忍不住的窃笑和心弦的轻颤,告诉给那小空山的俊美山神。
苍山覆雪,百色皆失,
一片茫茫,身着白氅的陆相和鹿,就要迷失在这雪地里面了。
一进小空山的地界儿,唯有白鹿踩过的雪地和山石,留下小小的蹄印儿,印子里雪花结出朵朵山花来。
从山下的农家,到山深处的月亮谷,便这样开了一路的花儿。
裹着厚棉袍儿要裹成馒头的苏唯小苏大夫,揣着袖筒子,从马车里兴冲冲探了头出去,好奇地数着地上的花儿。
惹得正懒散斜卧的白家小公子,睁了昏昏欲睡的眼,大大打了个哈欠,将小大夫抻回来,裹在怀里,在他耳边轻言细语:“不就是些雪花嘛,来年我带你去沉渊,看鲛人养出的水昙,龙神的庭院里就有一株,传说是司雪的滕六送他的种子,花开时有如轻羽飞絮,美不胜收。”
小大夫不由自主点点头,带了笑模样,挠挠家里山猫懒地收回的圆耳朵。
只不过小小一句,小大夫的心花儿,就轻轻易易被催开了。
等他们也到月亮谷时候,唐小夜早就在小潭上凿了三四个冰洞,一一下了钩子饵料,让阿竹小林边聊天儿边等着鱼儿咬钩。他自己倒回了竹屋子里面,裹好了大花被子,拉着陆大人下棋。
妖道撇下棋盘前的两人,走到唐小夜的藏书架子前,神神秘秘找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只见他指尖滑过一本本书的书脊,陆远明边落子,边恍惚听得他低低念的,似乎是“春……”,不由做贼心虚一般,垂下眼将脸红了一片。
半炷香方过,思绪散乱如陆远明,也晓得这送药草的美艳公子棋技实在稀烂,却不忍扫他高昂的兴致,看到棉门帘掀开新进来了人,顿时松了一口长气。
谁知道进来的毛耳朵公子径直站到了他身后,开始帮他指点起江山来,陆远明听他议论了几步,与对面的唐小夜竟然也是不相上下的可怕。
谁知道不管这毛耳朵公子摇头晃脑说什么,他身边儿的一位年轻先生都揣着袖筒子,弯了一双小船儿一般温润的眼,随声附和:“好,是,对。”
再过了半柱香,毛耳朵小公子就要把陆相挤下棋桌子,披挂上阵要与唐小夜杀个你死我活了,一双瞳眸也幻了战意盎然的灿金色。
陆相干脆真就让了下来,让这两只臭棋篓子去一决雌雄,他转而与那一身草药味儿的先生攀谈起来。那先生大大方方告诉陆相他是小空山下双龙村的一位大夫,名为苏唯,家里养的毛耳朵公子,就是正在下棋那只,叫做白秋池。
陆相也有旧相识在罗罗城,与那小大夫说起双龙镇的风物来,滔滔不绝。
正是棋盘上飞沙走石时候,方才还兴高采烈的毛耳朵公子突然狠狠打了个抖,一阵彻骨的寒意,也随着他这一抖,漫地这屋里到处都是。
只见棉门帘一掀,又是一位俊朗的金眼公子,擎着一枝含苞的桃花就走了进来。他一双大眼,嘴角两只小小梨涡,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一派潇洒天真,言道:“小夜,快看,我特意给你折了一枝桃花。”
唐小夜将身上的大花被子捂得更严实些:“落葵你怎么不让你家冰块儿妖怪进来,难道是怕我的药炉子烤化了他?”
名叫落葵的公子不以为意,自己寻了一枝细口的瓶子,将手中的桃花插了,拨弄了拨弄花叶,说:“我什么时候能说动他?他就喜欢在外面站着,我有什么办法?”又低低叹了口气,“这里面差不多全是妖怪,哪里有那么怕冷的?”
弈棋的毛耳朵小公子“啪”一声落了一个子,催道:“老妖怪,快落子,管那下雾妖怪作甚?”
唐小夜也顾不上其他,继续扑到棋盘上,与白家秋池酣战。
落葵公子叹了一口气,一双流光溢彩的金眸就望到了正在找书的妖道,赶忙也跑到书架前去,与那妖道叽叽咕咕起来,指指点点唐小夜书架上的私藏,竟然从柜子角下又寻出一本垫着的残书,吹落了上面的灰尘,两个人都眉开眼笑。妖道用法术一时间幻了一本一模一样的出来,递给了白落葵,将原本心满意足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陆远明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也不知道那妖道,又找到了什么折腾人的手段,与苏小大夫的谈话,也散乱起来。
幸而窗户外面的小童一声轻叫:“上钩了!”
颓了气势的唐小夜,一把将棋盘上的子儿都哗啦扫到一边,喊:“吃饭吃饭!”
毛耳朵公子叉腰:“老妖怪你!”
苏小大夫咳嗽了一声,探出手去,揉了揉毛耳朵公子的耳朵,轻描淡写道:“正好我饿了。”
毛耳朵公子顿时将耳朵耷拉了下来,帮着唐小夜去张罗着饭菜等等上桌。
唐小夜竹屋里的暖炉烧地如春来一般,圆桌子中间的锅子也腾着白白的热气,热气里面散着淡淡的药草味道。炖煮好的野味儿,清蒸的鱼,还有各种各样的山珍,摆了满满一桌。
陆远明见大家围着桌子团团围坐,也分不清哪个是凡人,哪个是妖怪。每人面前都有一只青瓷小杯,满了酒水。
白微站起来,举了杯子:“又是一年,小空山明年还望各位多多照顾,我先干为敬。”说完仰头干了。
唐小夜,白家落葵,秋池,小苏大夫,阿竹,小林,迟来的红衣裳李言笑公子,连上陆相,都举了杯。
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陆远明只觉得辛辣回甘,舌尖全是清甜,喉咙底一片灼热。
妖道给他夹了一筷子青笋,让他压压。
大家纷纷执起筷子,大快朵颐。陆远明也客随主便,品着这小空山里面的山野美味。半途中见白落葵公子,拿了一小壶酒,出了门去,一会儿回来,手里没了酒壶,脸上却带了醉意,眼神都微微摇荡起来。
毛耳朵秋池公子轻轻“哼”了一声,又被他身边的小大夫塞了一嘴的青菜,嚼也嚼不过来。
这饭桌子上最好吃的,永远是第一口和最后一口,唐小夜啃完了最后一根鸡爪子,旁若无人舔了舔自己的手指,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好似一只蜷在暖炕上烤火烤地正舒服的黑猫。
又有人“嘟嘟嘟”敲门。
“进来!”唐小夜打着饱嗝儿说,“来得晚了没饭吃了哈!”
一个尖耳朵的小鲛人,害羞地低着头,拉着一个青衣裳公子的衣角儿,就进了屋来。小鲛人怯生生跟这一屋子的人呀妖怪呀打了一圈儿招呼,到了陆远明这里打了磕巴,青衣裳的公子就告诉他:“是白鹿山神家的陆远明陆大人。”
小苏大夫这才挠了挠头,惊异地低喃:“似乎我们当朝的右相,也是这个名字呢。”
小鲛人咬了咬下嘴唇,睁着好奇的大眼睛,赶忙说:“我是烛雪,白家夫人好。”说完看了看青衣裳的公子,似乎在讨要他的赞许和夸奖。青衣裳的公子给小鲛人顺了顺耳畔蓬松的头发,也向陆远明招呼道:“在下青鸟崖时青羽,陆大人好!”
陆远明亦红着脸回礼,想,这难道是青鸟妖怪,可怎么带着一只鲛人在身边呢?难道在沉渊之外,还有韩珠儿的同类?待他细细打量下烛雪,见他肌白如雪,长睫如扇,目似点漆,口衔樱桃红,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色,耳后也有细细的鳞闪。
可鲛人又怎么会有双腿呢?
陆远明心里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却一个都不好问出口,最后只好释然。
精怪自然有精怪们的故事,万事都有自己的缘分,何必那么求甚解呢?转头见自家的妖道,正在帮他剥着松子儿,取了瓤儿,吹了皮儿,递到他嘴边儿来,也毫无顾忌舔了吃了。
饭饱酒足,唐小夜又起了新主意,支好了桌子,要学山下凡人消磨时光的玩意儿,打几圈儿麻雀牌。
于是一屋子的精怪们又热闹起来,七嘴八舌研究起这刻了花纹儿的小竹板到底有什么玩头,怎么把山下的凡人都迷惑地神魂颠倒,沉迷起来不知今夕何夕。
支好了八仙桌,唐小夜神神秘秘取出一个大竹编箱子,开了盖儿“哗啦”果真倒了一幅麻雀牌出来。
桌子四面儿坐了陆相、小苏大夫、小林和凑数儿的烛雪,每家的精怪们都坐在自家牌面儿后面张望。唐小夜和白落葵坐在暖炕上,一个抱着手炉嗑着瓜子儿看热闹,一个眯着眼睛有些昏昏欲睡,索性真歪下来打盹。
烛雪腼腆说:“我……我不太会……”
小苏大夫温言安慰:“十分简单,就连小林这脑子都能搭上手。”
小林无力:“师傅啊!”
陆远明把色子递给烛雪:“边玩我们边教你,头几把你不输铜板。”
烛雪接了色子,皱着眉认真地点点头,一把掷了出去。
色子滚了几圈,骤然停了,只听见“啪沙”一声,却是烛雪身边一直肃着脸的时青羽,背上突然张开了羽翼,几根羽毛从那翅膀上飞起来,飘飘悠悠落到了牌桌上。
唐小夜的声音也轻飘飘传过来:“诸位都是妖怪嘛,我便下了个禁制,谁要是用妖法作弊耍赖,便会现了原型儿。”
时青羽尴尬地忙低下头去,咳嗽了两声,想努力收回羽翼却怎么也收不回去。陆远明看着有趣,这果真是青鸟妖怪呀!
鲛人烛雪却全不在乎,反而探手摸了摸时青羽的羽翼,感叹道:“我家青羽真好看。”
一桌子人和妖怪都顾左右而静默,就听见唐小夜“咔吧咔吧”嗑瓜子儿的声音。
烛雪重新投了色子,得了数儿,一圈人抓好了牌,竖起牌面来。
就听见小林扁了嘴低低叹了一口气:“好大一阵风刮来呀!”原来是一副牌面不成章法,四面风倒来地齐全。
李言笑捏捏小林脸颊:“才刚开始嘛,一会儿肯定上好牌!”小林点点头,撸了撸袖子,认认真真盘算起来。
果真再摸几张,都合心意。小林眉开眼笑,一时之间有了底气,叫牌面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还是小林对家的陆大人先发现了异状,只见小林旁边的桃花眼公子,先是悄没声儿冒了一双尖耳朵出来,后来又在背后蓬出了一条火红火红的大尾巴,再然后是脸颊两侧钻出了长胡子,更后来干脆变了一只大狐狸了呀!
小林渐入佳境,大狐狸却越变越小,一会儿就缩成了一只小毛团子,得一双小爪儿扒着桌子沿儿,才能看到小林的牌面儿了。
“自摸!”小林兴高采烈地将牌推倒,转头去望李言笑,一下子捂住嘴呆住了。小小的红狐狸,左右甩着大尾巴,抖了抖耳朵,霎是可爱!
小林顾不上收铜板,忙将小狐狸塞进自己的怀里,摸摸它头,摸摸它爪子,毫不在乎狐狸用牙齿磨了磨他的瘦瘦手指头,还傻呵呵笑着向苏唯献宝:“师傅你看,我从不知道笑笑的真身这么可爱!”
狐狸火冒三丈,一口咬住他衣襟不松嘴。
小林将小红狐狸从身上摘下来,见衣襟上被咬地脱了线,心疼地说:“笑笑,牙疼不?”
红狐狸长出一口气,干脆躺在长凳子上装死。
几圈轮转,烛雪虽是新手,手气却壮;小林虽没了李言笑的术法相助,却傻人傻福,运气总好;陆大人玩地稍多些,心得多些,也多得章法;倒是小苏大夫,一枚一枚地向外倒铜板。
小苏大夫总是一副温润和气的笑模样,毫不在乎,可他身边的毛耳朵公子却有些坐不住了。陆远明瞧着他,看小苏大夫去摸牌的手,好似都带了几分争强好胜的焦急了。
小大夫慢吞吞捏了捏牌面,慢吞吞将牌放到了桌子上,说:“二饼。”
陆大人勉为其难又推了牌:“胡了。”
烛雪瞅着陆大人的牌面,想了想,说:“啊,青羽,这样也能开胡啊!”
人和妖怪都去瞅那竹背儿上的纹样,连唐小夜和白落葵都来凑趣儿,陆远明也再计算了一回,不禁低低喊了一声:“哎呦。”
原来是将一只小鸡子,不知怎么看成了一枚日头圆饼,这么一来根本就成不上。
毛耳朵的公子哼哼:“诈胡诈胡,要赔要赔!”
谁知道才说完,小大夫的身边儿就“嘭”一声,毛耳朵公子不见影踪,却添了一只杏核金眼的小白虎,正把两只大毛爪子搭在八仙桌上,“呜呜嗷嗷”地要说话,长尾巴甩来甩去,大猫一般。
陆远明一惊,这……这是白老虎妖怪吗?不是,不是山猫吗?
最神奇小苏大夫也不吃惊,仍是慢悠悠舒了口长气儿,出手顺了顺小白虎的背毛儿,将他从桌子边儿抱开,放在自己膝盖上,点着它大鼻子,含着笑意说:“你呀。”
小白虎盘了尾巴坐在小苏大夫膝盖上,大眼睛里半点儿也不见懊悔尴尬,仍是锲而不舍探了爪子去摸八仙桌上的牌。小苏大夫摇摇头,执了小白虎的爪子,揉了揉它爪子下面粉色的软软小肉垫儿,直揉地他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呼噜”声儿,忍不住趴了下去,半闭了眼睛。
小苏大夫好似极有经验地道:“乖。”
小白虎“呜”地拖着长声儿回了一句。
桌子上那只日头圆饼,慢慢幻回了单腿独立的小鸡子。
小苏大夫笑眯眯取了衣兜里面的一枚铜板,递给心不在焉的陆大人,说:“让您见笑了。”
小白虎半抬起头,盯了陆远明一眼,又被妖道的绿眸杀了回去。
陆大人赶忙摇摇头,示意无妨。
又是几圈过后,陆大人又有了别的心事,手底下也忽悠起来。
他望着这八仙桌的几面:一个小鲛人,摸一张牌,摸一摸羽人的大翅膀;小娘子一般的小林,挠挠狐狸的下巴,动动狐狸的耳朵,将手指伸进狐狸嘴里给他磨牙;旁边的小苏大夫,一边思索,一边揉着他家大山猫小白虎的毛爪子厚肉垫儿,摸舒服了甚至都腾不开手去捞牌了。
陆大人头次觉得自己的手艺和运气都好,未尝是件好事,唯有他身边的妖道,将脸颊架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儿吹一会儿气儿,与他耳语几句闲话,浑不在意输赢,好不自在。
但是,陆大人觉得,手心好痒!
他忍住自己“砰砰”的心跳,故意挑着给别人喂起牌来。陆大人向来刚正不阿,凡事不论大小皆认真,这时候,却觉得自己心里面的小手段,简直见不得光一般,落了一会儿牌,手心里面就湿哒哒的了。
“唐小夜,是不是你家炉子烧地太暖了呀!”妖道给陆大人抹抹额角的细汗,“大白呀,要不叫你家那妖怪进来,给我家小陆吹吹风纳纳凉。”
陆大人赶忙红着脸说:“不……不要紧!”
说话当口又给对家小林喂了一张胡牌。
小林细眉毛高兴地都挑了起来,接了陆大人的铜板,跟红狐狸说:“回去给你买大王包子,肉馅儿的!”
陆远明更是神思游荡,双手垒牌间,就觉得腰间被胳膊缠住了,原来是那妖道粘到他耳边,问他:“小陆,怎么了?”
陆大人侧头望了望妖道近在咫尺的幽深绿眸,自然怕泄露了自己的小小心思,飞快摇了摇头。
只听得耳边妖道一声叹息:“小陆啊。”
陆大人坐庄,摸好了牌,一下全部立起,霎时间惊得长大了嘴巴——这一条长龙,只待推倒!
他忍着惊异,去询问身边的妖道。
却见一只眼如碧潭的小银鹿,正期期艾艾盯着他,还用小鼻子,拱一拱他手。陆远明顿时心中一片酸软甜蜜,嘴角儿止不住地颤抖,上扬,就要抖抖索索地将小鹿也揽进了怀里,摸他如水的顺滑皮毛。
小鹿的大眼睛里
一片天真,嫩黄的茸角上面,仍是一朵烟粉色的小山茶花苞。
小鹿抬起头来,伸出舌头舔了舔陆大人的下巴,唇角。
陆大人被舔地满面酡红。他家妖道就是化了幼鹿,也是这般的不靠谱……又惹人怜爱呀。
烛雪问时青羽:“是银色的?和我尾巴反着光一个样!”
小林喊:“师傅,看鹿!”
小苏大夫:“嗯,鹿茸是味上好的药材。”
陆大人摸了摸小鹿的茸角,小鹿舔了舔他的手心。
陆大人的手终于不痒了。
唐小夜看着一桌子的毛团子,打了一个哈欠。
又去看身边的白落葵,哪里还有俊雅公子的模样,也幻了一只大白虎,似是疲累非常,沉沉睡去了。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洗麻雀牌的声音,细细的山风声,小溪流中冰碴子慢融的“噼啪”声,冬眠的精怪伸懒腰说梦话的声音。
水檀香味儿,药草味儿,还有小空山间细细的山石滑苔青草味儿,山味儿,水味儿。
小空山月亮谷的新一年,新一日,仍是这般热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