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引》萤火虫凉凉

4、竹夫人（上）

　　“小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饭菜都要凉了啊。”
　　刚刚跨进自己府上门槛的陆相陆远明，被这一句喊得头皮发麻，脏腑战战，简直想一低头整整衣襟说“慢走不送”退出去。
　　可……
　　“陆兄，这位是……”站在陆远明旁边的俊朗公子刷一声收了折扇，问，“都说陆兄性子冷，从不爱近女色的，可怎么收了一位大美人儿在家里，敢情是金屋藏娇了？”
　　“咳咳，君贤弟说笑了，这位只是借住在我府上的一位客人。”陆远明将俊朗公子让进陆府大门。“再说一个大男人，哪里美哪里娇了？”
　　“什么？”君小公子低低喊，差点儿吞了自己舌头。
　　“君贤弟，你的扇子掉了。”
　　“无妨无妨。只是……”
　　陆远明远远看着那妖道非要摆出个诱惑他人的姿态来，便头疼得紧。还有，君公子掉下来的扇子砸到的，分明是他陆远明的脚啊！
　　携着一声轻轻嗤笑，妖道悠悠然来到二人面前，“这位是……小陆你不引见引见？小公子这身书卷气，果真不俗。”
　　陆远明皱皱眉头，下意识将妖道让了一让，“这位是君连玉君翰林，出身于书香世家，祖父做过前朝太傅。这位……是白道人。”——来历不明，专事骗吃骗喝，若论专长，只有能吃能喝。陆远明狠狠吸了几口气，才把心里浮上来的那些话压下去。
　　“君公子好，果真温润如玉。”白道人爽朗道，“在下白微。”
　　“白，白……微？”陆远明一愣，相识多日，妖道从未向他透露名讳，他也未曾想过问起，只尊称一句道人，现下不由有些无端失意，嗫喏道：“妖道，我怎么不知道……”
　　“我总以为……你是知道的。”妖道垂了眼睫，遮去瞳眸中瞬间涌起的情思万缕，勾了嘴角儿，“无妨。道人，妖道，白微，小陆你愿意叫哪一个，就叫哪一个，反正我只是我，总不会变。”
　　君连玉并未留意陆远明的表情，却忍不住仔细打量面前的白衣道人。银发玉颜，唇染梅色，清冷面容中的双眼偏偏摇荡着春波一片。
　　“白……公子好，刚刚唐突了，公子才似神仙中人。”
　　“无妨无妨。”
　　“不知……不知白公子在何处高就？”
　　“不高不高，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白微微微一笑，恰如冰雪消融，林下和风徐来，“你没看见贴在相府门口的广而告之？要是遇见了难事，也可以来找我，给你折价。”
　　君连玉立时看呆了。
　　“咳咳。”被遗忘在一边的陆相，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声，不着痕迹插在二人中间，挡了那盈盈脉脉泛起来的水波，特意没留心踩了白道人的脚。“老陈啊，摆好饭了吗？还有……糊在门口松树上的黄纸是怎么回事！”
　　“老爷，白公子说，他要自力更生，挣钱还给你买鞋的钱……”老陈无辜道。
　　白道人脚上的一双新靴子，就是陆大人欲哭无泪的荷包。
　　“撕掉吧。”陆远明咬牙，“改日我来写。酒后涂鸦一般，谁看得懂！”
　　未有清流流觞，也无朗月无边，只有玲珑庭院中，推杯换盏，侃侃相谈。不过三人不捡些朝中的事情来下酒，倒是专事风月杂谈罢了。
　　君小公子看起来一表人才，生就一张天真可爱的大眼睛娃娃脸，没想到也是个风流潇洒的人物，说起二十四桥上的风月，抑或些珍奇怪谈，都不在话下。
　　陆远明对这些不在行，倒不如白微好似涉世未深，天真好奇，听得津津有味。
　　酒过三旬，君小公子叹了口气，一双灿亮的眼里漫了水光。
　　“陆相，你可还记得家父六十大寿，孙大人送的那一卷画轴？”
　　“记得记得，欧阳淳的松鹤图，用笔苍劲，浓淡合宜，确实是好物件。”陆远明不擅画，但对丹青中的圣手，也有耳闻。
　　“那一日孙家的小少爷也来了府上，还送了我一副欧阳淳的翠竹图。”
　　“哈，这么风雅，难道不知君公子最想要的，应该是月下美人？”白微摇着杯中酒，挑眉说。
　　“得了那幅画后，我便珍而重之收在书房的红木橱里。谁知，这才是开始。今年夏初某晚，我与兄长玩得晚了些回家……”说到这里，刚刚还侃侃而谈的君小公子竟然面皮透些薄红出来。“我喝得醉了，一时劲头上来，便到了书房，点起灯来，随便涂抹两笔。谁知才下笔，就困倦了，于是凑合着俯在桌子上睡过去。”
　　“看这架势，君兄是要遇见传奇中的绿腰女子了？”陆远明稍含了讥讽道，“这市井间的传奇也能当真？”
　　“若是那样便好，可偏偏遇见的不是女子，而是个女童。”君连玉接着说。
　　“哦？”陆远明皱眉。
　　“可惜可惜。”白道人摇摇头。
　　“那时候我昏昏沉沉，已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知道有个人突然站在我面前，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不过六七岁模样。头发乌油油，眼睛亮晶晶，穿着一身绿衣裳，一开口声音脆生生的。她说，让我跟她去看看她家太太。我心中觉得怪异，就推说天太晚，明早再去，可她一下就抱住我的腿不撒手。我只好跟在她后面出门。”君连玉叹口气，接着说，“小姑娘带着我出了书房，就抻着我往我家府上的后院跑，我心里寻思，那后院因为父亲与我都疏于打理，早就荒废了，哪会住了什么女子。不过喝了酒，胆子也大了些，任她牵着去了。”
　　“早说了我家的后院荒废了，夜已深，蔓草也深，深一脚浅一脚的，路上竟然也没有碰见什么人，好生奇怪。再后来小女孩儿带我到了后院蔓藤极浓的一处，用小手随意拔了几下，竟然把藤都扒开了，露了一扇门出来。‘进去！’她盯着我说。”
　　“君公子进去了？”
　　“我哪敢进去？彼时我还是有丝清明的。我家府院本是临河而建，那边，分明是个大池塘！我一咬牙，挣脱了她的手，就看着她拿那黑油油的大眼睛使劲儿盯着我……我一后退，嘭一声被绊了下儿跌倒在地上，便跌晕了……”
　　“本来做个梦就算，谁知道早时候醒来，发现我正睡在书房的软榻上，怀里还抱着只消暑的竹夫人，怪的是，这竹夫人竟然湿漉漉的。而那张欧阳淳的翠竹图，还展开摊在桌面上。我再仔细一瞧，本来油绿的竹子，竟然萎黄了几棵！我心里疑惑，便马上叫了下人，一起到了我家后院，去找那扇门。”
　　“怎么？”陆远明问。
　　“哪有什么门？一切不过是个梦罢了……”君连玉喝了一口酒，哈哈笑，“我随意讲讲，陆大人还真信了。”
　　陆远明被呛到，捂嘴咳了几声。
　　“可是，今儿早上，君公子还是抱着湿漉漉的竹夫人醒的？”白微抬起眼睛来，直直看着君连玉。“说不定昨儿晚上，还梦见了那个小姑娘吧？”
　　君连玉突然不言语了，气氛也就沉默了下来。一桌三人，皆不说话。沉静处只闻清风过耳。
　　相比那热闹，陆远明当然更喜欢这样的清静自适。
　　白道人自然更无妨，桌子上有壶好酒，有几盘小菜，加上不时逗逗爱生气又认真的陆相陆大人，他就能自娱自乐自斟自饮得喜乐开怀。
　　只有那君连玉君小公子，似乎失了来时的兴致，一杯一杯连着灌自己。
　　实在天色已晚得不能再晚，君连玉才起身告辞。白陆二人将他送到门口，陆远明又嘱咐君府上过来的马车一定稳当小心些。
　　“陆……陆……陆大人……”君连玉周身浮着酒气，步伐踉跄，“白白……公子，告辞！改改……日……再喝！”一个不小心，他差点儿就跌倒，就手扯住了陆相的领口。
　　“刺啦”一声，陆远明大窘，这件衣裳他明明穿了三个寒暑都没有洗破，怎么就被这君小公子一爪子挠烂了呢？这这这，他近来果真是头罩黑云，天天带着灾星回家啊！或者……真得好好考虑找这妖道给他做法免灾才对。
　　正思忖间，却见一个人呼啦一声挡在他面前，扔了件外衫直罩到他头上，清清冷冷的声音透过尚带的暖意，“穿上！”
　　他陆远明又不是大姑娘，有何怕羞？陆远明努力将衣裳扒拉下来，看着白衣妖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君家小公子的后脖领儿，塞进了大马车里，又一拍大白马的胖屁股。“得儿”一声，马夫还没坐稳，马车就绝尘而去。
　　“慢走，不送，今夜，好梦。”白微回过头来，冲着陆远明一笑，“他走了。”
　　“你……”陆远明狠狠瞪他，“就不怕那马车撞到路上的行人啊！”
　　“除了孤魂野鬼，和流连花楼的花花公子，大晚上的谁还在街上游游荡荡？嗯，小陆？”白道人走到陆远明身边，与他一起仰头看空中的星星。
　　“你说，君公子讲的故事可是真的？”陆远明问。
　　“说你呆你就呆，分明是与你无关的事情，你上什么心？”白微趁他不注意，又靠近几分。
　　“也是，这太平世道上，本就没有什么神神鬼鬼之说。那些什么长恨歌，离魂曲，都是些自欺欺人的幻象罢了！”陆远明微微低头，睫毛低低垂着。“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正出神，突然感觉到脸颊边一阵温热，陆远明稍侧头，正正蹭在那人的唇上。温热添香，轻如飞絮。
　　“哈哈哈！”白姓道人立刻开怀万分地笑了起来。
　　“你你你……”陆姓的小官儿，却涨红了脸，在自家的门口，撸起袖子来，准备一脚将这个不速之客扫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