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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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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日陆相回到自家府上,看到的又是另一番风景。
白日里还风姿卓绝飘然而去的谪仙,正毫无顾忌地仰躺在陆宅最值钱的一张秋仙藤躺椅上。左手中一壶冷酒,右手中半卷旧书。“呆子,这么晚才回来。”白道人将覆在胸前的书扔到一边,懒懒坐起来,笑中含嗔,“我都饿个半死了。”
“饿了就吃。”陆远明呆呆回答,看着自己最爱的那本诗集,散乱在小几上,可怜书页半卷。
“你不回来,我吃什么?”白道人轻轻舔着自己的嘴唇,眼波摇荡若水,死死盯着陆相。
“你……”陆远明愤愤,为他轻佻恨不得将他请出自家厅堂,却转念念及白天里他立下的功劳,死死握住拳。“想吃什么?”
“陆大人……”他拖长了腔调,“做的糖醋鱼,罐子鸡,清炒竹笋,酱烧茄子……”
陆远明听他菜名报个没完,心里不禁气恼:“罢了,你不知道什么叫饱么?”
“我想陆大人才不知道什么是饱吧?”白道人悠悠踱步到陆远明面前,“等我吃好了,倒可带陆大人去看看什么是——饱。”
“不必。”陆远明看到他赤着的双足。“不要赤着脚在府中跑来跑去。”
“哈哈,我本不惹尘埃,尘埃何故沾染我。”白道人倚在门边回头,冲陆远明一笑,“我在灶间儿边的小厅侯着你。”
老陈抻抻他家老爷的衣角,小心翼翼道:“老爷,还用不用我去喊樊楼的厨子……”
“不用,你去睡罢!谁要是梦里游院子让我见到了,扣他三日的工钱!”
“哦……”老陈退了下去。老爷啊,这个宅子里面,除了你和我,还有谁能梦游啊?
陆远明平生会做的只有素炒青菜,肉炒青菜,加上鸡蛋炒饭,饭炒鸡蛋,何况不甚精通,久而不做更显生疏。
白道人袖手立在门旁,望着陆远明系着围裙手忙脚乱忙碌的样子。
惯于捧书握笔的手执了菜刀,磕磕绊绊不得章法,却一意孤行,非要对付可怜青菜。陆远明本来就不事庖厨,这时根本跌进了柴草烟火的陷阱里面,水开了米还未淘好,菜盛出来了才想起忘了放盐。
白道人看了半天热闹,却并没有半分嘲笑之意,反而静默非常,时而皱一下眉头,又舒展开来,换了嘴角慢慢噙起的笑意。
陆远明偷暇侧目,就见到月光好像能从那道人后面透过,雕了玉色的轮廓出来,拿着铲子的手不由抖了抖。
直到饭菜上桌,白道人正襟危坐,心满意足将面前的简陋饭菜打眼一一扫过,也没有一丝失望,反而素手执了筷子,问:“陆相,一起吃?”
陆远明随意用手背抹了下汗湿额角:“君子不夺人之美。道人慢吃,我先去睡了。”
“留着门,别忘了咱们的约定。”白道人悠悠一句,语气柔糯暧昧。
陆远明离开,出门槛匆匆被石板上的夜露打了滑。
“陆相小心!”白道人隔着门窗喊。
还是小心你自己吧!老陈新买的半罐子糖,我可是一点儿不留全招待了你!
陆远明仰头看看天空中的小月亮,长长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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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白鸽子停在窗台上,悠悠闲闲剥啄羽毛。
陆远明边写字边看得心中欢喜,随手拿起手边的豆子,扔了一颗出去。
偏了,弹了几下,掉到地上。
“呆子!”鸽子转了头,吐出一句。
陆远明大惊,进而大愤。冲到窗台前,却刹不住来势。
咕咚。
陆相掉进了后院的池子里。
……呼吸……呼吸……吸……吸……
陆远明是咳嗽着从梦里醒来的,眨了几下眼睛,才见到黑黑的夜里面,悬在自己面前那张白皙的脸面。
“是,是鬼么?”
“是呀,小陆!”白道人反而将脸又压低几分,就要贴到惊慌失措的陆远明陆大人脸上,“寻你讨债的。”
“三更半夜,你闯进我屋中有何事?”陆远明将他推开,拧着眉头问,犹记得紧了紧滑落到一边的里衣。
“在下来请陆大人一起去外面赏赏月。”白道人伸出食指,轻轻点着陆远明的鼻尖,然后是右脸颊,然后,是下巴,再然后……是没系紧的领口。极普通的粗布白衣,洗到了薄而洁净。“不知大人能否给在下个薄面?”
陆远明仍在一片懵懂混沌之中,又被他大人小人说得晕而头痛,塌了鞋便随了他出门。
陆远明跟在白道人后面,一路上仍旧困得睁不开眼睛,再清醒过来,已是被含着水的凉风吹了个激灵。四周望望,景色极熟悉,竟然是回清河边。早上还密密匝匝的花瓣,这时候不见了踪影,只剩月亮一枚,天上天下,一般模样。
“哎,这般冻坏了陆大人可如何是好?”
那人话落,陆远明便感觉到肩头一热,触手上去,是件轻巧的外衫,不过挡风且舒适。
“谢……”后一个字儿还没说出来,陆远明便被那个白道人捂了嘴,示意了看前面。
只见空中的圆月,圆滚滚地倒影到河中,随着河波的动作而起了层层褶皱。虚空中“扑通”一声传过来,陆远明瞪大了眼睛。
水里的月亮被击碎了,浮起一层更加灿烂的银光。
陆远明手被牵着更靠近了河道几分,在距离河沿儿一两步处与那人一起肩靠着肩蹲下。
“仔细看。”白道人故意咬着他的耳朵说。
月亮影儿碎了,淡了,被吞了。
陆远明揉了揉眼睛,再看。河中不知什么时候浮出了一群群背脊血红的小怪鱼,摇着尾巴啃噬着月亮的碎影儿。这些鱼儿除了脊背如雪,通身皆为银鳞。吞进它们肚子的月光点得银鳞片闪闪发亮,霎时间映得人满眼银芒。
陆远明只觉得周遭银光电闪,流星纷落,如置身雪山盐滩,周身泛起股冷意,又舍不得回避这美不胜收之景。
“瞧,它们有多饿!”白道人幽幽在陆远明耳朵边上吹气。
“这……这是什么鱼?”陆远明不知不觉揪紧了自己的心脏,照样空明光亮的月亮地里面,他却无法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清雅惬意,鼻端好似萦绕着淡淡血气。
“从最深的地底游上来的血背鱼,可不是轻易就能看见的。要不是今日有那桃树这么深的怨气散在河里面,才不能引得它们出来。看看,这一片银光,可比头顶上的月亮漂亮多了吧!怎么,小陆,怕了?它们可不吃人这种浊东西,尤其是你这种呆子,哈哈!”白道人凑得更近了些,他的语气更冷了些。
“哦,还是道人这白嫩的皮肉更合它们的胃口,赶紧跳下去吧,喂饱了鱼我好回去继续睡。”
“小陆,你怎地这般绝情。”
陆远明头疼地看着眼前的人,见他静静望着自己,眼内映着天上水上的银芒星尾,长密的眼睫犹如透明,果真柔情似水,美……不胜收。
……碰咚……碰咚……
还是让他的梦赶紧醒了吧……
“说你呆啊,你便真犯了傻。醒醒,要收网了。”
渐渐的,月影几乎没了,河面反而更亮了,刚刚还小小的鱼儿,片刻间膨胀了好几倍。失去了食物的鱼儿,开始张开嘴,用雪亮的獠牙,不顾一切地互相吞食。
它们有的在消失,有的在长大。
陆远明只觉得心中一片寒凉,同类相食的情景他有耳闻,哪怕仅仅是一尾鱼,看在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把对方当饵料的结局,就是同样被吞食。只不过一会儿,河里的鱼儿只剩了三四条,看似互相嬉戏,实则在咬杀。
咬杀……咬杀……
怨气被欲望吞噬,又化为新的欲望,无穷无尽。
何苦如此。陆远明脑袋一阵晕眩,几乎站不住,血,互相吞噬,天火漫漫,棠梨花落,青石殿倾……眼皮鼓鼓而跳,有些不及摆脱的画面,胡乱印在脑海里面。
那些画面终化为一丝细细的铁线,束住他的脖子,越收越紧,几乎就要拉他坠入重重黑暗之中。
他曾想伸出手,他曾只想有个人……拉住他吧。
思绪沉落间,一股温润的水檀香气息骤然盈入他鼻端,切入他记忆,安抚了他顾自躁动不安的心。
大片的黑暗慢慢缩小,一切缓缓归于安静,渐渐收于一阵白光,凝结成一只小小的白鱼,背上一线血痕,潜入了虚空的黑暗之海中。
豁然开朗。
陆远明安定了心神,才发现自己被揽在白道人的怀里面。闻到的……自然是他的味道,听到的,也是他的心跳。
咳咳,还好,身后的是妖道,不是只妖怪。
“哎,美人都醒了,还想在在下怀中睡多久?”一把声音懒洋洋送到陆远明耳畔。
陆远明赶紧从他怀里出来,看河看月亮。
一切也像他的心,安静了下来。天上天下,全是沉静。远处几声狗吠,几声小儿夜啼。
“哎呀,呆子呀。”白道人也不争辩,只伸出右手去,手心向上展开。一只小小的琉璃瓶立在他的手心,里面赫然游着一只小小的血背鱼。“今日还要谢谢陆相,不仅陪我看月亮,还帮我做了鱼饵,捕到了鱼。这样好斗矫捷又贪吃的一条,能卖个特别好的价钱。”
“什么?”
“啊,陆大人啊,马上就要到早晨了,早上吃些什么呢?城东的老豆腐行不行,酸酸咸咸,那一层豆花,嫩得像小姑娘的水灵脸蛋儿呢。嗯,还是去城西头喝豆汁儿,那味道,真是天下无双。陆大人?”
“回去!”
“吃什么?”
“炖鸽子。”
“什么?”
眼睁睁看一个人拂袖而去。
又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轻轻笑了。
“鱼儿啊鱼儿,下回吃那些坏东西的时候,不如连着他的臭脾气一起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