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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忆桃夭 ...

  •   祈宁城的百姓们啊,都记得那年起着火烧云的暮夏傍晚,天地仿佛掉了一个过儿。
      城中盘绕来去的回清河,本来清澈明净的河道,浮了一层绵密的桃花。
      晶莹剔透的花瓣,云和雪一样堆积起来,一直蔓延到下游去。
      那时候大梓朝的百姓们,已经慢慢习惯了在茶寮里在街巷口放肆谈论他们化为烟尘灰土的前朝太子。
      茶客们喝一会儿茶,叹一会儿气。哎,那太子真是个出奇偏执和痴狂的人呀,不过事不关己,无甚可惜,可惜的唯有他毫不留情亲手放火烧掉的私人花园。
      默默藏在皇帝宫城深处的花园,曾经是祈宁最美丽的心脏,尽管并没有几个人见过它真实的样子。
      不过大多数人都曾经闻过它的味道。
      太子的墨兰开花时候,半个祈宁城都浸泡在醇厚清新的香气里,茶馆里的老茶客端一杯白水,就着那味道就能眯了眼陶醉。
      往昔之味,今不复于舌尖,实为憾事!
      前朝太子还豢养着个俊俏的花匠,为他搜罗天下奇花,打理花园里面的异草。花匠多蒙宠爱,甚至身上背了不堪的流言,也毫不辩驳在乎。
      当今的大梓帝尹天成攻进皇城时,花匠果真磕死在了自己亲手栽给太子的碧桃树上。这株来自南地的碧桃,是宫城里唯一留下的花草,就长在如今大梓朝太子尹上元的承玉宫院子里。
      当年火退树焦,风摧而散。一片灰烬中只有这树如饮了回春仙水,不过三两日,又在焦枝上拱了嫩芽。自宫变后,桃树年年花期格外漫长,非到暮秋才肯谢,满树花瓣细白透明,浮着淡淡的烟粉之气,却从来不结果实。
      大梓帝尹天成曾经责人去伐了它种上新的,刀斧一沾树皮,便腾着烟气化为铁泪,随之从虚空而来的灼热还烧伤了几个花匠侍卫的手,他们大喊着“鬼啊”“树妖啊”逃开。
      怎能让一棵树逆了天威?
      尹天成请了术士和天师来看,没成想大师们个个皆摇头请罪,不能奈何。有个莽撞的,献计说干脆斩草除根,完全刨了这树去才干净。
      本朝太子尹上元有些不舍,他不是太在乎这树,在他看来,它除了花期长些,并没有什么别的坏处,颜色温润可爱,再加上“妖树”的名头,来他宫苑里打扰的人自减了一半,他乐得清静。
      不过他不爱说话,也没人会问他怎么想。刨树的那天他坐在屋里面与弟弟上宇写字下棋。直到太阳收了最后一丝光线,火烧般的云朵将换了沉青之色,外面的喧嚣还没有停。
      整个皇宫的人都震动了,因为挖树的人始终找不到桃树那些淡红色根须的尽头。它们像一张绵密的网,无穷无尽地铺在了大梓宫城的地下,又化作恐惧如疫病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宫城中终日来往的众人,迎来了兵乱逼宫后最大的惶惑与不安。
      没有人能安然入睡,每一张床底下都盘结的张牙舞爪根须,似乎随时蠢蠢欲动,会趁着他们做梦时勒住他们的脖子,或者扎进他们的躯体里面吸干血液。
      这些人里面不包括太子上元。上元从不问桃树的过往,他与它朝昔相伴,已成无声之友。他只简单喜欢桃花温润的颜色,也欣赏它卓然清净的风姿,更为它画过画也题过诗。
      不过宫城真正的主人尹天成只有一身武人的锋芒,缺乏伤春悲秋的感性。他觉得这分明是前朝余孽的无谓示威,于是拿起了最锋利威武的剑,亲自去切砍脚下被刨出来的枝蔓——后来才知道,那些枝蔓一直蔓延到了回清河清澈的河水里面。
      剑落根断。满树灼灼桃花,片刻落尽,跌进泥土里,杳无踪迹。
      暮光下织着金线的宁静回清河水,却被划破一样地泛出了诡异血线。一粒粒晶莹珍珠般的桃花瓣儿凭空浮起,以血线为枝桠,在河面上漫无目地浮荡,埋住了青碧的河水,始终不肯被冲到下游消散。
      正在回清河边洗衣服的祈宁女人们纷纷扔掉了最心爱的衣裳和家里的洗衣棒,尖叫着回到自己男人的身边,像小鸟一样缩进他们怀里。
      茶客们落了茶杯,探头去张望河中的奇景。
      啊,他们竟然不知道今朝的权贵也有这般爱好,还铺张到如此地步。
      有拿着纱网的人去捞那些花瓣,可惜花瓣和水一样从细密的网眼之间漏下去了。
      后来,总有临河而居的茶客,喝一口压惊茶絮絮叨叨。夜半时分,宅内总随蝉鸣溜进来了细细的呜咽,恍如风摇窗扇的“呀呀”。
      正当尹天成为宫里的桃花终于落掉而欣喜的时候,祈宁城的百姓们开始惶惶不可终日,为那条他们奉为母亲的河道。
      还有一个一筹莫展的,便是操心着这祈宁城大小事务的右相陆远明,一时情急亲写了布告,招揽天下能人奇士,为百姓解忧。
      直到从天而降一位毛遂自荐的游方道人,正值夜半扯了陆相的布告,到了陆相的府上。这位白姓道人雪衣赤足,白得惹陆远明担心他是白鸽子成了精。他银发却不垂老,何况有一双细长含情的妙目,灯下望着陆相时候,目中无端水光盈盈脉脉。
      陆远明焦头烂额醒睡之间如遇谪仙,奉道人为上宾,喊他一句“道长”。
      道人呆愣半晌,抿唇不发一言。陆相正以为遇到了江湖骗子,才听见道人讷讷一句:“饿。”
      又有传说那天这个远道而来的道人,把陆府的灶间儿吃了个空,还说不过是水饱。
      传说不过是传说,尽管那天晚上爱民如子清正廉明的陆大人,亲自去樊楼半夜敲门要厨子起火的样子,确实被几个专事夜间活动的毛贼见着了。
      至于为什么毛贼不怕暴露身份还乱嚼右相府上的舌根,又是另一则流言了。谁让这世间的事情,总是一个流言套着另一个流言呢?
      上元见到的,是不知吃到了几成饱的白道人,在他眼里这般人物神仙一样,怎么能沾染了炉灶间的烟火气呢,合该吸风饮露地活着。
      道人看了妖树,挽了袖子,伸手去摸虬结斑驳的树皮。
      吃了桃树亏的众人前去拉他,他却轻笑挥退,不以为意。他将手在桃树皮上摸了一会儿,抬头掉了两滴眼泪出来,衬上白发红颜,诡异非常。
      御前侍卫握紧了自己的刀鞘,小宫女们捏着的手里面全是毛毛汗。
      尹天成问白道人是怎么回事,是否有办法可解,白道人卷了滑到唇角的泪,叹口气,摇摇头。
      白道人说,这棵树已经和皇城长成一体,蔓延成这片建筑的根了,将它刨了,那就是将这个宫城全都毁了,好在桃树并没有那么多霸道怨毒之气。
      至于布满回清河河面的绵密花瓣和诡异血线,全是因为尹天成用神器划了桃树一道伤口,它怎能不伤心到落下泪珠儿呢。
      树还有魂灵,那肯定是妖树无疑。人群中的太子上元竟然有些放心,它是一棵谁都无可奈何的妖树,至少不会被伐掉了。
      那回清河怎么办?陆远明皱着眉头问。对于祈宁来说,回清河是永远处于哺乳期的女人。
      “陆大人跳进河里与河神商量商量不就好了?”白道人看着他,眯起眼睛笑得弯弯如小月亮。
      陆远明撩了衣袍下摆就向河沿儿冲。
      “陆卿!”幸好尹天成大手一挥,将莽莽撞撞的陆远明拉了回来。
      “请道长不要与我们玩笑。”尹天成沉声。
      白道人哈哈笑了两声,眼睛一扫,瞄到了淹没在人群里面的上元,使劲盯着他瞧。
      “住在这里的就是你?”
      “……”上元不说话,只是点头。
      “那就好办了。”
      谁都没有看清白道人的动作,只知道他霎那间牵了太子上元的手,将他引到树旁边,又从腰间取出自己的玉佩,摔成两半划破上元手心。
      血珠从上元手心里流出来,一粒粒掉到尹天成切断的桃花枝蔓和根茎上。
      侍卫忘了去保护自己的主人,小宫女们的手指和手绢紧紧绞在一起,陆远明也瞪大了眼睛。
      断掉的根茎两端吸了人血进去,受了安抚一样,如灵蛇般窜动起来,慢慢攀爬寻找着彼此,最后狠狠绞缠在一起,淡淡的红光中,重又回复一条。
      仿若一切都未曾发生。
      这时候有宫外人来报,回清河上的花瓣全都化了,河水也恢复了往昔的碧绿清亮。
      上元的手还被白道人握着,他并不觉得疼,只是心里面有种淡淡的怜惜,对着那已经完全落了的花树。
      “道人,它还会再开么?”
      “你喜欢的话,它自然会再开。好花只为惜花人。”白道人轻笑,“可惜了我的玉佩,沾了凡人的血,再也不能要了,就送你了罢。”
      “太子的手……”陆相低问。大梓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心肝脾胃,更别提太子的血肉。
      上元松了白道人的手,抬手示意自己没事情,不过小口子而已,这时候连血都不再流出来了。
      “世间之人皆是过河拆桥之辈,呆子,我帮你平了回清河的事情,你还不满意。”白道人冷笑。
      “陆卿。”尹天成冲陆远明点了点头,接着对白道人道,“多谢道人帮朕分忧,不知有何所求,又是否有意在我大梓展卿宏图?”
      “哈哈,你我并非同道中人,不强求不强求。”白道人不驾野鹤,只凭双足扬长而去,如落了的花影,无迹可寻。
      承玉宫的桃花第二年又开了,仍旧花期漫长,只不过白色花瓣里面,含了点点殷红,更加妖媚动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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