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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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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元。”
被点名的俊生应声往前挪了一步,连行礼的姿势都颇具风流。
“听说你乐名享誉京城,却从不媚上邀宠,不问出身为民谱曲填词?”
高中元抖擞地答复一声“正是”。
“我听说民间流行鼓舞,你既为乐师,也应该对舞蹈十分通晓吧?”
高中元意气扬扬地点头,欲将这鼓舞从诞生到如今的历史娓娓道来。他虽不贪名好财,但却很醉心于捕获女子的仰慕。
“这‘细腰鼓’当真比教坊司舞妓姑娘们的腰还要细吗?”
公主此话一出,高中元那张刚才还神采奕奕的俊脸登时化作了石像。
嘉靖轻咳了一声但也没多嘴,连皇帝都不管不问,其他宫人更对公主的言行置喙不得,只得在心里祈求别波及到自身,至于那三位,就要看他们造化了。
高中元还未厘清状况,凭着下意识而故作糊涂道:“殿下哪里的话,若要类比,也得是两种熟悉又接近的事物。”
乐妓的腰,他还真没少摸过。打着腰鼓的舞妓,他也摸过。不过,他还真没在意过那腰上悬挂之物比其主人的腰肢来说,哪个更为纤细。下回去了教坊司,他可得去求证一下。
“你不是说你为人奏乐不论出身吗,这无论是鼓还是舞妓,肯定都是你比我更熟悉,难道你回答不来吗?”
高中元隔着帘子看不见公主的神态,自然也判断不出公主的用意。
但见众人睽睽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自己又是头一位被宣问的,前头还无人试水,心中惊悸不安着再三掂量着回答。
想来公主此问绝对是要征得一份安全感,毕竟舞乐行的风流韵事不少。只要他一口咬死自己从未踏入过任何风月场所,即便有悖于他先前“不问出身”的夸口,但那对于择选夫婿的公主来说一定是最中听满意的回答。
但高中元他——
“回殿下,这细腰鼓比一般舞妓的腰略微窄些,但若与花魁相比倒是不相上下了。”
反正他就是奔着落选来的,难不成还真要为这个不通音律、不解风雅的俗不可耐的公主,葬送自己一生的桃花运吗?
何况教坊司是隶属朝廷,就算他去过、关注过,那也没有哪条大明律能将他绳之以法。左不过会因为下了公主的台面而被朝廷针对一二,但那也干涉不了他日后的演艺事业。
殿内众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八月的气温骤降至寒冬腊月。但也有不少宫人为之庆幸的,毕竟她们都成了这位才貌双绝高艺师的拥趸者。
高中元盼着那帘后的身影腾然站起,或是冷落着他继续问下一个人。可公主的回答令他怎么也咂摸不出意味。
“嗯……等我下回亲眼求证后,若是与你说的不符,再找你问罪。”
一头雾水退回原位的高中元马上开起了小差,根本无心去听另外两人的回答,一门心思扎在公主最后一句话里品析着。
下一位是,陈钊。
他跨步上前的步子可比先前的高中元迈得远多了,行礼也是俨然一副军人风范,虽无盔甲在身,但足可揣见其战场上的骁勇之姿。
果然陈钊此人身份更能撩起公主的兴趣,帘幕后的声音都显得雀跃了。
“听说你在掌管火器的神机营,那你能给我造火铳吗?”
陈钊如实回禀:“殿下,私铸火器是触犯军法的。”
“那如果我偏要造,依军法会怎样处置?”
这下难题从高中元身上转移到了陈钊身上。
公主问这话,自然是希望能得到未来夫婿绝无仅有的特殊待遇,并非真的想要凌驾于军威之上。只要他顺公主心意,斩钉截铁答复会对公主法外开恩,事后再向陛下请罪,也是能获得体谅和理解的。
但陈钊他——
“回殿下,依照军法,会被吊在树上,两脚悬地两尺,脚下刚好放置个火盆,扒了鞋袜由那火苗从脚心烧进五脏。身上自然也少不了鞭子,抽到这人血汗泪都汇集成水流落下,直把那火盆浇灭为止。”
反正他也是奔着落选来的。难道还真叫他放弃经年的武艺和军部的兵权前途,做个只能在家清晨打拳舒活筋骨的落拓驸马?
嘉靖听着听着就往军政的地方想去了,他改天得叫神机营的提督来一趟,若这凌虐手法是真实的,也该往诏狱普及普及去。
一些柔弱宫娥光是听就冷汗直冒了,特别是位份低下或供人使唤的,生怕这一套有朝一日落在自己身上。而有些身经百战爬到高位的,反倒镇定得很。许是自命有福不会沦落至此,也许是见识过比这更阴毒的手段。
“嗯……改天我要去看看,这血汗泪真能将火扑灭吗?若你所言有虚再找你问罪。”
两头雾水退回原位的陈钊没有高中元般玲珑的心思,他只听到公主欲找他问罪,想来自己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触怒公主的行径是奏效了。身心反倒愉快起来,背也不绷着了,脸也不耷拉着了。
到了最后一位,谢诏。
他拨了一下长袍,巧迈了个四方步上前,礼仪颇为周到地作了一揖。面上仍是不喜不忧,无甚起伏。
帘幕里的声音好似兴致退了,一下变得懒懒的。
“谢诏。听闻你擅长鉴古,又擅长推敲文章正误?”
“回殿下……”
公主未给谢诏承认或抵赖的机会便接道:“那我说一句话,你来鉴下是真是伪。”
“谢诏领旨。”
殿外忽然起了风,卷进来的零落桂花又携着股清香,撞进了公主的珠帘后,成了今日殿内第一位窥探到公主真容的意外来客。
她原本危坐着不动,就像一幅描摹完毕的工笔画。但其乌发与冰肌的颜色落差比画师的颜料更显著得多,其眉眼与唇齿的灵动亦穿透于纸外。
即便十六岁的少女身形塞进贵重的冠服里,显得被束缚得头重脚轻,但只要与那目光相接,不怒自威的气度便可抹消其形貌显露的稚嫩感。
即便不用妆容作衬,也担得起一句“色染蔷薇露”。用在永淳身上,自然不是以颜色作比拟,而是其容色堪比蔷薇露般冰洁莹澈,气色也如同蔷薇,结花虽小,刺却遍身。
不过,当桂花尽数飘向她周身,她屈着身拾花、摘花、数花的恬淡又纯粹的模样,好像又该称为“清似水沉香”。
永淳摘下落在前额簪着的鸾鸟分心上的一片桂花,掌心的瓣数数到了三,她开口说。
“谢诏,我要选你做驸马。”
殿上一片诧然,众人面面相觑着打着腹语,连那股突如其来的风都仿佛被吓退了般,再不来打扰了。
而谢诏本人,也是在一瞬怔愣之间收回神来,平静地好似应对命题作文一样。
“殿下是要我判断这句的真伪。”
公主不答,还在饶有意趣地数着花。
而其余人则好似被耍了一般,刚从震撼的戏码中间抽身出来,这才恍然。
“回殿下,此句为真。”
这比刚才公主的那句话还要语惊四座。
原本以为这谢诏至少会用些圣贤语录或历史名典给自己的论点包装一下,或者运用下最近西方传来的数学算法巧妙胡诌一下。
究竟是提出这题目的公主更精神失常,还是毫不遮掩直接自荐的谢诏病得更严重,众人对此实在难解。
帘后与殿前皆陷入死寂。
良久,才传来公主轻如微咳的一声冷哼。
像是递上御前的奏折被留中不发一般,只能姑且将这声冷哼当作是公主对此回答的批语吧。
这问答环节算是告一段落,嘉靖再询问永淳是否还需其他考察,得到了“不必”的答语。
难道公主心里已经有决断了?
如果已有的话,众人大抵能猜到。
首先排除一号种子高中元,这分明是个不甘寂寞的主,即便成了驸马也免不了心猿意马,公主怎会挑一个有出轨风险的驸马?
其次排除二号种子陈钊,这更是个不徇私情的主,即便成了驸马后去不了军营,可暴力的本性已然养成,公主怎会挑一个有家暴风险的驸马?
那就只剩下三号种子谢诏了。虽然此人……好像有些轻狂倨傲又莫名自信,但好歹是有做翰林的姿质的,风险程度较前两位低上不少,再加上公主问他的那道题。
不用说,公主挑的一定就是谢诏了!
众人齐齐望向珠帘,等待公主金口揭晓已经昭然的答案。
“谢诏。”
殿内屏气凝神地听到这个已经预见的答案后,释然又无所顾忌地交头接耳起来。
却听公主话音未完。
“排除他的话,剩下两位中,二哥替我选一个吧。”
差点被口水噎住的嘉靖清了清嗓子问:“永淳,你当真要二哥替你选吗?”
永淳只觉得高陈二人都可带她领略些非凡的见识,譬如教坊司或神机营这种她以贵族女子身份难以踏入的地方,而她很好奇那些。
驸马,在她目前的认知里,应当和身边的刘公公、汪公公所担职责差不多,不过刘汪公公最多只能带她在内宫范围内走动,也只能给她讲些宫闱秘辛,她早就听厌了,而这两位高公公、陈公公的行迹可就无以丈量了。
当然,也有些笔记小说记录了大明各处的风采,但她懒得读书,她只想亲眼去见。
而那个酸腐进士,恐怕这辈子都只抱着书啃到死,更无暇验证书内的一切。
至于她为什么还要把谢诏的名字勾选进最终殿试里,不为其他,只因他败坏了初雪那碗“火腿煨冬笋”的风味。
永淳正欲授权给嘉靖,却被人抢先打了茬。
已经落选的编外人员谢诏突然进言:“陛下,在下有一拙策。不如效仿‘廷推[]’,令在场所有人皆选出一个为公主属意的驸马,最后记人数比对高低。即便不作最终采纳,也可使陛下和公主以此结果做权衡。”
这可燎起了众人的精神。
在这保和殿焦心地坐了大半日,连口也开不得,净干瞪眼看着,还要随时警惕着意外与不测,搁谁都不情愿。
要是把这决议权发给大伙儿,就算只是抛砖引玉,不当回事,也至少能提起她们的精气神。
就连蒋太后都赞为合理:“皇帝,不如就依此子的提议。另外,他既献了个好点子,不如就把他也算进来。”
嘉靖也明白,这一窝人,从老的到少的,从尊的到卑的,都是自己为给永淳撑台面而邀来的。而这半晌过去,也早就对结果不挂心了。若不让诸位调起兴头,有个参与度,恐怕他这个皇帝也要被编排了。
况且,若自己最后独断拍板的驸马致使永淳婚姻不幸,这罪过首当其冲就是他身为天子却识人不慧。
永淳公主也没表露出异议,她想那谢诏即便是在旁观者眼里,也定然人气低靡,不如就趁这机会再臊一臊他。
于是一场非同凡响的宫廷盛宴——驸马廷推,正于保和殿内如火如荼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