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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选举伊始,负责筹备此番殿试的驸马选官突然开口道:“陛下,请恕臣不察失职之罪。陈钊其母乃是二婚,臣于昨日才得到通报。望陛下深思重量。”

      这对于受程朱理学熏陶至深的宫墙内人来说,可是个严重有损声誉的污点。

      陈钊正纳闷,自己也没给选官塞钱,怎得他就主动助自己脱身了?

      而高中元也未能逃得了干系,亦被选官指称他患有隐疾,胃气不足。

      这种身体缺陷自然更是皇室尤其避讳的。

      公主意有不满:“难道你就没查到谢诏的一点猫腻?”

      “禀殿下,谢诏在京城中经营着一家古董行。不过锦衣卫去查过暗账,的确诚信。”

      本朝商业推行繁荣,商籍亦可参与科考,何况还是鉴古生意,比起经营更考验本领,比起前头两位,这倒是细枝末节无可指摘了。

      随着太后尾音绵长的一声“嗯”,诸位悉数心领神会。

      半柱香后,由皇帝身边的黄锦公公提着自己的小徒弟,绕着殿内跑了一圈,把从太后皇后到尚仪总管的投选结果,全数收入囊中。

      为秉着不记名的包容风度,投选之人只需由衣袖遮掩着笔划出一、二、三其中之一的手势即可。

      太后倒是不拘泥地直吐出“谢诏”二字。

      将计数结果公布后,谢诏一人的投选人数不出所料地以碾压之势胜过其余二人。

      既是不记名投选,总还是有几条漏网之鱼由着自己的心意做了决定。而太后自也不会费心去揪出这几条不识时务的鱼来,毕竟那几条鱼也保全了高陈二人的体面。

      可公主不甘:“二哥说过,这只是胡闹选着玩的,不能作数。”

      太后已精神不济,只想迅速敲定驸马人选,索性也不再迁就永淳:“她们可不是在胡闹,胡闹的另有其人!”

      眼见尊位动了火,其余人哪还敢在椅子上稳坐,纷纷跪请太后息怒。

      永淳并不欲与母亲争辩,但也不会忍气吞声。

      “谢诏,你自己说,你应该是落选之人还是中选之人?”

      “回禀陛下、太后,在下才学有陋,甘居探花。谢诏此身,不献庙堂,唯献公主。”

      他脸上看不出得意还是受迫,可言辞字字铿锵犹如石凿,更有种厚重感,好像比这大殿上的楠木柱子还悠久、坚定。

      这令嘉靖左右为难。他原是为着永淳能全权凭自己心意挑选驸马,才折腾这一场。就算她一意孤行,只要所选之人清白,母亲本不会强行干预一个公主的婚事。

      可在谢诏的对照下,另外两人的弊端被放大得无处遁形,就算永淳打定主意,他自己也是难将她托付给高陈二人的。

      一旦母亲介入了,便说明永淳的决意会有威胁到皇族尊严的风险,连嘉靖也无法站在母亲的对立立场进行劝阻。

      太后催促道:“好。皇帝,尽快将此事了结吧。”

      嘉靖安抚了永淳几句,但也不是用靠对谢诏的赞溢之词,他知晓永淳决不会从他人之口改变自己对事物或人的看法,包括偏见。

      本欲为妹妹朱宥微选夫婿的嘉靖,最终还是为永淳公主择了驸马。

      “谢诏,你名字起得不错,回家等候叩谢诏书吧。”

      在谢诏领旨谢恩时,珠帘忽然碰撞齐飞,发出玉碎般的响动。

      竟然是永淳公主掀开珠帘走了出来。

      她在保留最后一点礼数之余,撂下一句话:“谢诏,算你阴险。”

      从未目睹过公主芳容的王陈二人已经全然将天威抛诸脑后,纵使现在身处刑台,往前走伸头便是一刀,他们此刻也魂不附体地由本能支配着自己跻身向前的举动。

      倘若早见公主一面,他们今日就算使出浑身解数、诌上满嘴谎言也要夺取这个驸马之位,哪还会被那些身外杂念所牵绊住?

      她虽是愠怒着的,可反而更显超俗,一副不容侵犯的仙姿神容,被她凝视过的凡物皆暴露出自身的俗欲来。

      若能与公主亲近,他二人就算是死上两回也甘之如饴。

      这也是谢诏第一次见到公主。

      为了这个第一次,他挖空心思,沧海桑田。

      尽管得到的是一个憎恶的眼神。

      他跪着的身姿未变,得仰头才能触接公主的目光。

      谢诏对着那个方向展露出他吝惜已久的笑颜,满含希冀,恍如新生。

      这一笑,倒叫永淳愣住了。

      *
      大婚前两日。

      永淳公主的封号虽是新帝即位之初便拟定的,宫内宫外也都早早改了口,但依祖制仍是要在婚前才可行正式册封礼的。

      嘉靖自己是以兴王世子的身份从藩地被迎回京师的,跳过了祖宗们封王立储的流程,直接承继大统。

      此次永淳的册封、婚仪和府邸修建,嘉靖令礼部统一向亲王规格看齐,这本该会引起百官非议。

      但他的底气就是来源于此次大礼议之争中他的胜利,力排众议将自己的生父生母尊为太上皇及太后,而鼓动内阁阻止干涉他的杨廷和就于不久前刚被削职为民。

      正值此际,他的君威空前高涨,也再不会被视作听任摆布的小奶娃娃了。而长久来为礼议的政治斗争实在令朝堂元气损耗,诸臣此时已疲于为公主之事再度掀起一场对抗了。

      嘉靖希望将自己缺失过的体面、尊荣全都补偿在永淳身上,而现在的他,正在实现着这一切。

      应该说,能尽快册封永淳才是他的目的,而出嫁只是达成目的最近的捷径。

      此刻身着皮弁服的嘉靖帝,正于乾清宫御座之上,等待在中和殿受册过的永淳前来谢恩。

      当他看到永淳服九翚四凤冠、着翟衣的陌生模样,他肯定自己做对了。

      那些仪制、册宝、礼服能将永淳内里的珪质具象在外,他不想整个宫里只有他懂得永淳的惊喜之处,即便是以肤浅的手段。

      驸马他肯定也不会懂得。

      想到这,他好像又觉得自己做错了。

      永淳公主对着皇帝与皇后行了套天衣无缝的八拜礼。

      尽管她是宫内对教条礼制最亵渎的,但保全彼此的体面是她与二哥的默契。

      尽管先前受册时已宣读过册文,但嘉靖仍使黄锦在乾清宫外重新宣读以昭告天下。

      “今尔成人,玉质含章,金枝蕴秀。疏邑启封,命为公主,徽章所被,礼实宜之。特封尔为永淳公主,配新科探花谢诏,彼为驸马,尔为公主,共治其家,同修此身……”

      永淳不声不响地规矩听封,第二次。听她的名字匹配在那个反感生厌的名字后,听这段皇室姻缘如何珍重,听朝廷对她夫妻举案齐眉的祝愿。

      她反常地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忿或逃避。

      因为她已经想清楚,公主的身份是永恒的,驸马的身份只是暂时的。

      册文宣读完毕,原本应安然步入尾声的册封礼却横生出枝节。

      “请陛下重修册文!”

      百官闻之惊恐,这是哪个失心疯的家伙敢在册封现场搅局!

      那声音是从百官列阵的末尾传来,进入嘉靖耳里时音量已经低同耳语,但那语气里的不卑不亢可是分毫未减。

      “宣。”嘉靖倒想见见是何方神圣。

      一个年轻的御史从最末尾快步上前叩首,是嘉靖记忆中不曾有过印象的面孔。

      “公主虽尊,却也是天子所授,不能悖逆天道。”

      “哦?那卿倒要说给朕听听,朕的道为何了?”

      “天子之道,即是国家之理。纵是公主,也不该违背‘妻为夫纲’的伦理纲常。可册文曰驸马与公主‘共治其家,同修此身’,即便陛下本意为以公主之尊警示皇权之尊,却反会致天下遵循的理学在民间受到质疑,实际只会得到蔑视君权、适得其反的效果,臣以为不妥之至。”

      “那卿以为该如何修正?”

      “臣不精礼文,但若以太祖皇帝时临安公主的册文为参照,应当是‘既入谢氏家门,恪遵妇道,以奉舅姑。闺门整肃,内助常佳’去此不远变好。既能令民间女子以公主为模范,更不至于使外戚惶恐不安。”

      嘉靖平叹了口气。

      不需他开口,其余文官便争先驳斥。

      有从“共治”“同修”咬文嚼字来反驳的。“共治”也可有先后主次之分,明明隐含了男主女次的内涵,只是你自己听不出来!

      有从永淳公主自身荣宠出发来回嘴的。这可是陛下唯一的亲妹妹,对礼制过高之事朝廷都没有任何异议,怎么你还非要在册文的两句话中挑刺呢!

      还有直接对这狂妄御使人身攻击、再以己身证道的。

      永淳史书阅得少,政事从不探知,朝廷上的口诛笔伐她更是陌生。

      但这件事上她还是明白的。

      册文那两句“共治其家,同修此身”,其实是张伯母题在送她的新婚贺礼上的。那日二哥来看她,偶然瞥见了这句,觉得合意,便着礼部添上了这句。

      永淳没有告诉他那是张伯母的手笔,不然以他的性情当场摔了那礼物都不为过,哪还可能欣然摘用。

      张伯母不是女官姑姑,而是先帝生母。

      比起自己母亲蒋太后,永淳更愿与张太后亲近,即便他们血缘略微疏远。

      每逢到了母亲宫里,不外乎被母亲罚抄她所编纂的《女训》,再不然就是听她对六宫嫔妃的评价。

      可在张太后那不同,永淳能听到她与弘治皇帝如何一夫一妻恩爱不疑,也能听到她身为皇后如何与皇帝守望扶持。

      可自从张太后变成张伯母的那天起就变了,永淳被勒令禁止出入她的宫殿。

      她察觉到好像母亲与张伯母之间有些矛盾,但却无从知晓具体缘故,不知怎的,连二哥也被触怒了,几乎把张伯母圈禁了起来,连上书求情的官员都获罪了。

      永淳最得力的刘汪两位公公大费周折到处刺探,也没有任何收获。

      现在为着张伯母的一句话,那些满腹经纶的言官们,曾没少抨击过她的群臣们,好似赴汤蹈火地在为她这个劣名远扬的公主争权夺利。

      永淳很清楚,他们争的不是她的权,而是二哥一个叹气授予给他们的权,是君权。

      她觉得自己的新驸马大约就是那个小御史的样子,毛毛愣愣,长篇大论,为着可有可无的问题挑起纷争,用道德用理学去约束讥讽人,还自诩为替天行道。

      但她竟也觉得求证的过程有些曼妙。

      二哥他不需要自己求证,只要他有结论,那通往结论的路自会有人替他铺就。

      永淳现在反而觉得二哥有点偷懒。

      但她好像也是头一回感受到二哥像个君王,不同于作主将“冬笋煨火腿”改作“火腿煨冬笋”的那种君王。

      但似乎这两种君王差距并不大。

      在争执的喧嚣声中,永淳好像更能听清楚二哥,也似乎有些听清楚了自己。

      没有人站在那小御史的阵营,刚经过大礼仪的洗礼,所有臣子都乖觉了,最后这个蠢货被扔出去廷杖五十了。

      嘉靖本是想直接送他上路的,但不想为在婚礼前夕为永淳惹一身晦气,只好留待日后再算这笔帐。

      “皇兄。”

      嘉靖讶然,他第一次从永淳口里听到对他如此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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