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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祈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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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莱亚将唐饲养在地下室,依照研究室的布置设了一个铁笼,画上阵法限制唐的行动。
——虽然作用不大。
能使唐安静待在笼子里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违背契约所带来的惩罚。
其中惩罚力度最强的行为是对尤莱亚发起攻击。
尤莱亚垂眸看着地上被契约反噬得遍体鳞伤,不甘地瞪着自己的唐,俯身蹲下,拽着唐脖子上的铁链把他拉起。
经过这么多次失败,唐已经明白自己不可能攻击得到眼前的人,没有反抗,只是那双全红的眼睛依然死死盯着尤莱亚。
尤莱亚皱了皱眉,他记得刚回来时,唐的眼睛没有这么红,神智也有了好转的迹象。
回想路上发生的事,想到了沿途不绝于耳的圣歌,于是试探着开口:“神分两界,光佑万民……”
非常冷淡的嗓音,没有什么美感,但唐却慢慢安静了下来。
他眨了眨眼,神态不再狰狞,开始全神贯注地“聆听”圣歌。
尤莱亚莫名感到有些滑稽,一个如此邪恶的魔物,居然在听到圣歌时没有感到痛苦,反而开始神智清明起来。
他没有停止念诵圣歌,而是慢慢放开手,铁链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设想中的攻击没有到来,唐俯身,趴在了地上。
这以后,尤莱亚除了处理日常事物,研究唐身上的封印,与索珀暗中接头,给教徒传道以外,每天还需花费许多时间来给唐念诵圣歌。
白天他不可能长时间待在房间里面,所以这个时间就固定在了晚上。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入眠时,隐秘的地下室里,光明术常常照彻长夜。
这个地下室非常窄小,是尤莱亚花费很多年,一点一点用术法暗中开凿出来的,里面藏着很多书,还有尤莱亚平日里研究的术法资料。
几个书柜,一张书桌,对面就是唐的铁笼。
唐蹲踞在笼子一角,旁边是尤莱亚带他回来时裹在他身上的白袍,现在沾满了灰尘和血液,被唐扒拉着塞到身下。
那上面残留着光明气息。
尤莱亚坐在书桌前,一边翻阅艰涩隐晦的古籍,一边用冷淡的嗓音念诵:“神分两界,光佑万民……”
他在查阅唐身上的封印,这半个月以来,对照德雷克给的牛皮纸,他对破解封印已经有了眉目。
但他并不打算立刻破除。
唐身上的力量太过强大,在无法保证生死契约的约束一定有效的情况下,贸然破除封印无疑是将自己置于险地。
一切行为基于自身的利益,什么时候遇到的危险比破除封印的唐更大,那这时才是破除封印的时候。
尤莱亚停下手中演算的笔,看了看时间。
外面响起敲门声:“圣子大人,您醒了吗?”
今天是三年一次的祈礼日,仪式由圣子主持,尤莱亚要早些去做准备。
圣歌停止了。
唐睁开眼,歪着头,像一只懵懂纯稚的猛兽,侧耳倾听外面的人声。
尤莱亚站起身,桌上的羊皮纸纷纷飘起,自动整理归入书柜之中,房门旋转开来,露出后面的楼梯。
唐突然愤怒起来,尾巴抽打在地面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砖上的阵法亮起,涌出白色锁链,缚住他的爪子。
尤莱亚转身用光鞭抽了地砖一下。
唐哀叫一声,重新安静下来。
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一切都处于昏暝之中,朦胧的雾气飘荡在熹微与夜色之间,教廷永昼的光明反倒使其成为了暧昧的光源。
尤莱亚穿上华美的圣子祭服,金丝缠发,编坠金色宝石,脸上身上被绘上了繁复缠绕的金色符文,随着行走的动作若隐若现。
祭坛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都是前来观礼的教众,此时目光全部汇聚在尤莱亚身上。
尤莱亚拾阶而上,两边是随着他的步伐逐阶点亮的金色火焰,在紫蓝色的天空下跳跃升腾。
虚空中传来了悠远漫长的低吟。
仿若古神遗语,带着奇特的韵律,回响在天地之间。
一片寂静,远处的群山与人群都被这旷远而非人的低吟所笼罩。
台阶漫长,尤莱亚逐渐远离人群,在庞大的神像与祭坛下,他像一个点,缓慢移动,企图走上通神天路。
越往上走越寒冷,开始起风了。
尤莱亚的步伐停滞了一下,就在刚才,他心里冒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慌,好像被某个庞大的存在凝视了一瞬,压迫得他无法动弹。
他抬眼环顾四周,一片空茫,仿佛是错觉,然而他的心跳却极为急促,加速的血液流动,微微发抖的手指,都告诉着他,不是错觉。
这在以前的祭礼上从未有过。
他迅速压下这股感觉,垂眸握紧手中的金杯,保持匀速前进。
直至顶端,巨大的神像伫立于天穹之下,神像下是一湾浅潭,潭中盈着一泓金色液体,在日月共映间流转出几缕金红的光芒。
尤莱亚跪在地上,将圣杯举起,那金色液体便汩汩流入其中,尤莱亚脸上身上的金色纹路逐渐亮起,蔓延到地上的阵法上,庞大的,灰色的阵法被唤醒。
金辉凝聚成细线,以阵法为核心,不断延伸,从这个圆形祭台水流般四面泻下,穿过祭坛下红衣低首的主教,穿过广场上列阵肃穆的骑士,穿过圣城里无数自发前来的教士、贵族、富绅,穿过教廷统治下的四国一城中无数个衣衫褴褛、饥寒交加的平民,消散在更远的远方。
金光洒落,土地上的人民无不放下手中一切,虔诚祈祷,感恩这一年一度的,神的赐福。
在金辉炽盛、恍如天国的源流,光明力量最充沛之地,尤莱亚却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法阵仿佛无底的吞噬巨口,极速抽光了所有光明力量,便开始抽他的生命力。
祈礼仪式的开启需要圣子贡献自己的力量,乃至生命力,这在尤莱亚当上圣子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但是这一次不同,金辉逐渐散去,赐福结束了,阵法却没有停止。
尤莱亚感受着自己生命的迅速流逝,仿佛一颗最卑贱猥小的杂草,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拔出土地,疯狂榨取汁液。
他知道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却无法找到,无力阻止。
像是与魔鬼做了承诺,之前的遵守约定只是他的好运,这一次,魔鬼不决定继续延续这种好运了。
他无法支撑自己,倒在地上,身体被高处凛冽的风吹得迅速失温,残存的意志却强迫自己用痉挛的手指抠挖地面,一点一点往祭坛边缘拖移。
离开这里,他想。
他的眼前出现了大片黑色光点。
在他滚下圣坛晕倒前,他听到了底下人群如同煮沸的水般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如同铺天盖地的巨浪,滚滚而来,将他淹没。
再睁眼是在自己的房间,欧兰德坐在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身上还穿着祈礼日的金色骑士服。
尤莱亚的声音沙哑,“我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
欧兰德平静而哀伤的目光看过来:“是骑士狩猎,骑士狩猎上发生魔兽暴动,魔兽冲破禁制进入人群,城里死伤上万。这个消息刚好在仪式结束时传到了人群里。”
尤莱亚微微睁大眼,毫无疑问,这是阿卡维亚那帮人的手笔,但教皇怎会昏庸至此,让这个消息刚好在祈礼仪式上传到圣城。
祈礼的祭坛下汇聚的,可都是最有权势与声望的一群人,这样一闹,祈礼结束,他们四散回国,对教廷的不满也会随之蔓延,比瘟疫散播还要快。
再加上,圣子还在仪式中晕倒了……
尤莱亚深吸口气,不再往下想,而是皱眉问道:“魔兽为什么会暴动?盖文主教呢?他现在在哪?”
欧兰德垂眼回道:“盖文主教在事情发生后自绝谢罪了。”
尤莱亚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不像是这种人。”
欧兰德沉默了一会,“盖文主教的遗体损毁得比较厉害,传信的人把余下的部分带了回来……”
尤莱亚没有再说话。
过了会,他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了三天,您的伤势过于严重,大主教和教廷里的治疗师一起治疗了两天一夜,才把您全身断裂的骨头与破损脏器修复……只是,您这次失去的生命力过多,恐怕只能再主持一次祈礼……”
死一般的寂静。
这意味着什么,两人都再清楚不过。
“这么说,明年的祈礼日之后,我就该去往天国了。”尤莱亚勾唇笑笑。
欧兰德垂下头,不再看他。
尤莱亚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往外走。
欧兰德皱眉跟在后面,“您身体虚弱,最好先不要走动。”
尤莱亚急匆匆出门,差点撞到一人。
索珀趔趄了一下,扶住手杖,“圣子大人这么急干什么,我还想着来探望您,没想到您已经痊愈了。”
尤莱亚没有跟他虚与委蛇的心思,直接说:“跟我走。”
索珀挑了挑眉,看向后面。
尤莱亚才想起欧兰德还跟在身后,他转头道:“欧兰德,你先回去。”
欧兰德却没有立马走开,他看向索珀,面色冷峻,坚持道:“圣子大人,您身体还没恢复。”
“欧兰德。”尤莱亚警告地说。
欧兰德愣了下,抿了抿唇,垂眸,转头离开了。
索珀觉得有趣地笑了笑,“您的骑士以为我会吃了您吗?”他耐人寻味的目光转到尤莱亚身上,“要是他知道您私底下做的事,还会不会这么忠诚?”
“这就不劳主教操心了,”尤莱亚淡淡说,“我认为你应该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要跟我说。”
“那就请吧,”索珀侧身向前,“这里可不是谈话的地方。”
索珀打开自己的房门,门内一片黑暗,显然是布下了禁制。
两人走入门中,转瞬之间,眼前就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房间里布置奢华,地上铺着极北之地的雪狐绒毛毯,壁上挂着几百年前著名画师的圣女赴难像。轻薄的床帏垂下,床上的丝绸面料闪着水波的粼光。
索珀示意尤莱亚坐到一把铺了厚厚皮毛的扶手椅上,开始沏茶。
尤莱亚一坐下就陷了进去,旁边的壁炉散发出十分温暖的气息,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索珀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将桌上的热茶朝尤莱亚推了推,“您要是晕在这儿,我可不好跟您的骑士交代。”
尤莱亚瞥了茶一眼,淡淡说:“盖文真的死了?”
索珀端起茶喝了一口,“我们的人亲手杀的,你说死没死。”
尤莱亚没说话了,他低着头,脸色十分苍白,嘴唇干燥起皮,却始终没有碰一下盛在精致瓷器里的茶水。
“这么说,你最有力的竞争者已经被去除了。”他往后靠了靠,把手搭在椅子上。
索珀轻笑了声,笑声愉悦,“就连教皇,也在听到噩耗后病倒了,病得十分严重,我去看时,已经神志不清了。”
尤莱亚也勾唇笑了笑,“那我应该提前祝贺你了。”
“是提前祝贺我们。”索珀端起茶杯向他致意。
尤莱亚笑意不减,“不急这一时,庆祝也应该等我养好病再说。”
“也是。”索珀笑道。
“那我先告辞了。”
“请便。”
索珀看着尤莱亚离开,目光转到那杯没有被碰过的茶上,笑容渐淡。
临近傍晚,回来的路上风很大,今年没有下雪,北风却格外凛冽,呛到尤莱亚的气管里,让他咳了一路。
他用力把门关上,转头就见欧兰德还等在屋子里。
房间里生了炉火,比外面温暖多了。
尤莱亚解下斗篷,欧兰德顺手接过将它挂上。
“你怎么还在这?”尤莱亚咳了一声,给自己倒了杯水。
欧兰德垂眼不作声。
尤莱亚有些无奈地说,“我去探望了一下教皇……和盖文主教,所以时间比较久。”
“天色晚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我困了。”
欧兰德抬眼看过来,尤莱亚这才发现他眼里都是血丝,恐怕这几天都没怎么合眼。
他说:“我知道您的身体状况,您比之前的圣子圣女都要强大,为什么时间却提前了那么多,我不明白……是不是那天祭坛上发生了什么?”
尤莱亚对他的敏锐感到了一丝意外,他的目光闪了闪,实际上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祈礼上唯一的异常,恐怕就是那个被凝视的恐怖感觉,但现在想来,也可能是他的错觉。
以前并不是没有圣子圣女在祈礼上发生意外,只是概率太小,以致于所有人都将它忽略不计了。
或许,他就是碰上了这个极小的概率。
这个位置上的人,本就是一个祭品,要做好随时死亡的准备,尤莱亚早就明白了,欧兰德却没有。
如果真相会让人更加痛苦,那么不如不要说出口。
他移开目光,淡淡说:“我在魔界受的伤远比你看见的要重,从那片土地上活着走出来,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欧兰德看着他的那双浅棕色眼睛渐渐暗了下来,他垂下头,身体颤抖着,像是情绪崩溃到想要用攥紧的拳头砸毁面前的这堵墙壁。
最终,他还是无力地松开了手,低垂着脑袋,微哑的嗓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了……您、早点休息。”
高大的身影转身离开,被廊上的阴影与月光分割成两半。
尤莱亚又在桌前坐了许久,直到窗外风声渐息,才站起来,打开禁制,走入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