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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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贯生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年龄。通常而言，这种岁数的老人家，一定都是儿孙满堂，拥有丰富到无以伦比的人生经历，足以供他在每一个晴朗的夜晚，在村中的空地上为围绕他的小孩子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然而徐贯生并没有很多亲人。他身边只有一个徒儿，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后辈。他也并没有给这个活泼可爱的徒儿讲过什么故事——这个孩子热衷于在风雨里、黑夜里、甚至于大雪里挑战自己设在山中的机关，远远甚于在孤灯下听自己的老师父讲故事。
好在这个年过耄耋的老人的心理与他不过四十出头的相貌一样，还没有呈现出老态。有时看着徒儿年幼却矫健的身姿，他也会感慨岁月流逝，在心头品出一丝寂寞。但更多的时候，这位四十年前名震天下的智者还要为村中蒙童交上的功课作批改，处理同村的猎人当作孩子学费送来的野味，晾晒新鲜的玉米和辣椒，偶尔还要因为自己在处理家事时的笨拙而接受年幼可爱的徒儿的斥责，实在没有精力去伤感追思。
他觉得幸福且充实。听见喊自己作“先生”的幼童磕磕碰碰背下一篇千字文时的充实和当年匹马拿下一座城池的满足相比，前者实在是太过美好的幸福。
“师父，师父！”十岁的小徒儿扑到他怀中，黑亮通透的眸子一闪一闪，盈满兴奋，“陈伯和小洛姐姐说看见麋子了！”
麋子是只在冬季出没于栖凰山的一种动物，形态高贵优雅，在山民的信仰中，麋子是山神的使者，它的出现意味着山神允许人类在自己的领地开始冬猎。
“是吗？那很好。”徐贯生抚摸着徒儿顶心的发，微笑着说，“山神祭祀就快开始了吧。”
“嗯。”小遥儿用力点头，“王阿婆在扎香茅和蒿草了，几位哥哥和叔叔准备下山置办祭祀和冬猎的东西，师父我们也要开始做事情了。”
山神祭祀是山民们一年中仅次于过年的大节。村中的巫师用香草制作祭神的人偶——很多年以前是用真人。猎户会下山买来腌肉的盐这类必需品，最重要的，是会买来孩子们喜爱的糖果糕点。
不知为什么，徐贯生小小的徒儿始终对那些小点心不感兴趣。固然对祭祀的到来感到兴奋，这孩子的注意力却好似全被村民为祭祀作准备时专注忙碌的气氛，以及祭祀时那神秘野性的仪式所吸引。
作为村中稀有物种的读书人，徐贯生的任务是为祭祀写一些酬神的文书和画一些似是而非的图画。当村里没有读书人时，这个程序是不存在的。山民对文字有原始的敬畏心理，所以出力最小的徐贯生，反而是除巫师外最受礼遇的人。
徐贯生牵着徒儿的手，走到布了很便宜的笔墨纸砚的木桌前。
“遥儿来帮师父磨墨，等我们写好了字，师父晚上做好吃的獐子肉给你吃。”
“啊～～？”小小的脸有点皱，“师父，獐子肉很好吃的。”
“是啊。”
“而且这一只是大虎叔叔很难得才打到的。”
“嗯，没错。”
“那……那，可不可以送到王大婶那里让她做？”孩子声音软软地撒娇，“我们不要浪费好吃的东西嘛。”
“这个……”徐贯生呆滞稍许，想到了自己人神共愤的厨艺，只能苦笑。
祭祀当天黄昏，徐贯生带着徒儿上了断龙崖，在山神窟中等候仪式开始。村中的巫师王阿婆还在忙前忙后地指挥众人对神台和火烛做最后的整理，小遥儿被她大声使唤着，很敢怒不敢言地鼓着腮帮。
夜了。当太阳最后一线光也淹没到远方平地之下，村子里开始星星点点亮起火把。远远看着，像是天上星星着了火，燃烧着落入漆黑的山里，鲜红透亮。那火红的星星逐渐连成一线，沿着断龙崖蜿蜒起伏的脊背，似缓慢又似迅速地爬升。
所有的村民都持着火把攀上了山神窟，手里提着最好的猎物——或许是一只美味的獐子，或许是一张颜色上乘的火狐皮。为了感谢山神的恩惠，山民们在冬季来临前做最后的祭祀，请求山神准许他们进行今年最后的狩猎。
冬猎过后，就是漫长的大雪封山时间。冬猎的收获，直接关系到在寒冷的风雪中是否能保持温饱，是否能持续生命。就这个意义来说，与对农民很重要的春节相比，冬猎前的山神祭祀是郑重得多的一个节日。
洞窟里的地面是坚硬的石头，只浅浅挖了个坑，用树根柴块烧起篝火。
徐贯生单手揽住徒儿稚嫩单薄的肩头，安静地坐在火边。这时节天气已经转凉，火旁坐着猎户、采药人、穿着最齐整衣裳的妇人、蹒跚老矣却犹自矍铄的老人。又有眼睛晶亮的孩子一瞬不瞬盯住神台上五彩缤纷的各色糕饼，恼怒着不能吃到，只好擦擦眼睛，从怀中掏出些枣子干番薯之类，狠狠地咀嚼。
小徒儿不安分地动着，左右和玩伴笑闹，手里一颗一颗往火中扔石头。
祭祀的锣鼓被敲响。铿锵浑浊的声音回荡在洞窟，于石壁上撞击出遥远动人的回声。声音所到处空气微颤，带动烛光摇曳。金红的光芒外是神圣又妖异的影子，之下有木头面具罩面的老巫师转动身躯，灵活好似旋风。
什么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场景呢……
徐贯生追随巫师不停转动的红漆面具，似乎触动了一点什么，回忆到一点什么，似惆怅又似欣然的情绪一缕缕缠绕上来。
巫师用红色涂成鬼神眉目的面具逐渐模糊，替代那铜铃般红眼的，是一双亮如晨星的明眸。明眸下有挺秀的鼻梁和水色的嘴唇，是属于那个会依赖地叫自己“哥哥”的女子。
那时漫天星辰下是婆娑树影，晃动的篝火边，女子踏节而舞。舞姿灵巧却激越，和着兵刀击打石头的清响，是那些日子所特有的，意气风发的节奏。
新来的军士中，有人擅长乌德胡琴。他拉起马尾制的琴弓，在金戈声中加入一味悠远的情思，让所有的弟兄被暗涌的情潮淹没。
那是最好的日子。虽然势小力薄，但身边都是出生入死的换命兄弟；虽然艰难坎坷，但每个人都雄心万丈锐意进取；虽然装备不足粮草缺乏，但所有自己珍惜的人都在身旁。
身下的草地微润，映着火光略带几分温热。身边那人击打着兵器，为自己妹妹的舞姿击节。他双瞳墨黑，眉线坚毅，紧抿的唇角无比威严，又带着让人安心的稳重。只有自己知道，那紧抿的薄唇弯起来时，是怎样和煦如春风的温柔，那墨眸欣喜地微眯时，又会有怎样灿如明星的光芒。
此刻他看着女子的舞姿，虽然面色沉毅，但眼里是掩不住的欢欣与闲适。长有硬茧的大掌握着惯用的长刀，刀鞘玄黑，刻着古朴的云龙纹，是锐利珍贵的名器。
自己被刀鞘上一点不熟悉的金光吸引，仔细看来，那是小小一朵金铸的菊花。菊花将开未开，曲卷的花瓣矜持地伸展，铸法不太高明，有些粗糙但很美丽的感觉
那个人向来不爱多余的装饰，怎么会在兵器上作这种改变？
问他时，他侧过头轻咳了一声，被火光映照的脸好似有些微红。
这不是你最爱的花吗？
平常的语调，轻微的声音，掩盖住其下奔涌欲出的情感。
目光纠缠在一起。好似有早已发芽的青草，终于露出被薄雪覆盖的地面。
夜晚寒气袭人，纵使围坐在篝火旁也难以完全驱除阴冷。但在那一刻，自己全身都笼罩在温暖中，心无比柔软。那种感觉如此鲜明细腻，即使多年之后回忆起来，也犹如就发生在昨日。
也许真是老了……再回想当年戎马生涯，所忆的大都只有那些星月清辉和婆娑树影，妹妹美丽的舞姿和金戈声里缠绕的乌德琴声，以及那半开菊花的一点金光、那个人微微发红的脸颊。
后来便再没有这样的好日子。心被鲜血浸得几度麻木，妹妹不再跳舞，灵敏的身姿只伴随冷冷刀光，而那个人的眼神……也越来越深邃难懂。一切改变都让自己心痛，所以在那人登上天下至尊之位时，自己选择了离去。
抛下所有珍爱的人，真是很可恶的家伙呢……
耳边金戈鸣琴逐渐遥远，又有混沌锣声响起。再看不到踏节旋舞的年轻女子，眼前只有身穿肥大袍袄的鬼面巫师。
“师父，师父？”小徒儿摇着徐贯生的手臂，很担心他的出神。
“没事。”他摸了摸徒儿的发，缓缓微笑，“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果然老了……”
越过石垒的神台，越过神台上红烛的火光，他把视线从山神窟顶那个小小的通气孔投出去，正好能窥见一弯白色的月牙。他的眼睛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好，细细一线月牙被他看成了十几个，正好迭成一片盈盈波光。清辉照下，抚平了许多年以前曾萌发的一丝悸动。
同样的月光照在很远的北方，不高但极威严的大山上是君王的陵墓。月光照着皇室的徽章，让那朵金色菊花泛出几分光亮，却照不亮帝王长眠的漆黑陵寝。那孤独的棺木中只有君王最心爱的兵器陪伴他永久的睡眠。他曾在每个无人的夜晚，一遍一遍抚摸上面那朵亲手铸造的金色菊花。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番外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