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橘而修》百里浅语

6、阴书（六）

　　吃过午饭，苍橘才想起被晾了许久的刘昱旸，打开手机一看，竟然只有9点钟的一个未接电话。
　　回拨过去，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苍哥？”
　　“是我呀。”
　　“还好是你。”刘昱旸舒了口气。久等不到苍橘来补课，还以为他出事了，赶紧打个电话，几乎是刚响一声就接通了，没想到竟是那位冷冰冰的冥王大人接的。他说完苍橘在睡觉，就切断了。望着手机发呆的刘昱旸，心头一瑟，再也不敢贸然打电话过去了。
　　“怎么不是我，这话说得好奇怪。”
　　“我早上打过电话，是冥王大人接的。”
　　“难怪。”
　　“苍哥，胡奶奶今早在医院去世了。孙阿姨把胡奶奶的遗体带回来了。邻居们正张罗着请人来做道场，估计要到了。”
　　对于胡奶奶的去世，苍橘并不意外。以胡奶奶的精神状态和身体消瘦程度来看，绝非自然。短短一周内到底发生了什么？高爷爷出现的时候，胡奶奶的情况已经恶化了，况且，他不可能害胡奶奶。他们俩的感情一直都特别好。他的出现，更像是为了告诉苍橘事情真相。出现在胡奶奶家阳台的那只鬼又是谁？莫非就是她在迫害胡奶奶和孙阿姨？
　　“曲阿姨呢？”
　　“我妈去帮忙了。”
　　“你别去三楼，等我过来。”
　　“我知道了。”挂了电话，刘昱旸莫名的觉得兴奋，每个细胞都在沸腾似的，仿佛他们即将计划周全的去捉鬼。拽着手机在屋内转了几圈，又跑到门口守着，一听到清晰有力的脚步声，刘昱旸立刻打开门，笑容灿烂得让苍橘顿了一下，这孩子又魔障了？
　　“苍哥，快进来。”
　　苍橘径直走向客厅的沙发，刘昱旸关了门就钻到厨房去了，从冰箱里拿出西瓜，还有冻过的柠檬水，献宝似的摆在茶几上，招呼苍橘吃。
　　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热情，让苍橘疑惑起来，看着他忙上忙下，笑容就没消失过，“你受刺激了？还是昨天给你留的习题全部做完了？”
　　“习题我都做完了。”
　　“全对？”
　　刘昱旸挑着眉毛，微仰着下颚，嘚瑟的点点头，“有苍哥的耐心辅导，能不全对嘛。”
　　的确是大实话，苍橘咬了口西瓜，冻得脆脆的，很爽口。吃了两块后，感觉胃都被凉气穿透了，不能再吃了，苍橘喝了口柠檬水，才知道曲阿姨当时说的那句话有多客套了，“阿姨手艺真好。”
　　“我妈平日里没事就喜欢琢磨点心和饮料。对了，苍哥，我们晚上要去抓鬼吗？”
　　“啊？”这孩子也太异想天开了吧，“只怕去了是鬼捉我们。”
　　“我记得苍爷爷专职是抓鬼吧。”
　　“还有看风水。”
　　“苍哥，你也会吧。”刘昱旸撞了苍橘一下，挤眉弄眼道。
　　“这可让你失望了。我能见鬼，却不会抓鬼。我连道语都只记住了一个，还没什么威力。”
　　“就是那晚你念的？”
　　苍橘点点头，有点沮丧。
　　“可以找冥王大人呀。”
　　苍橘实在不忍心泼他冷水，但又不能因为他能见鬼就助长他好奇心疯长，指不定往后就捅娄子了，鬼的脾气古怪又不讲道理。“这是阳间事，术修不管的。况且，你在哪本故事书上听过阎王亲自捉鬼的？”
　　刘昱旸若有所思的点头道：“说的也是。”随即想到早上的电话，能那么快接通，莫非当时冥王大人就躺在苍橘身边？即便是青梅竹马，也不至于吧？不对，刘昱旸认真观察起苍橘的长相身形，看得苍橘心中一阵恶寒，不断往后仰着身子躲避他的打量。
　　苍橘身形匀称，皮肤偏白且细腻，说明他被苍爷爷养得很好，最重要的是，苍橘长得真的很帅呀，是那种很斯文温和的帅。同为男生的刘昱旸都摇头感叹一番，他这类型的男生太招女生喜欢了。
　　“我脸上有东西？”
　　刘昱旸坐直身子，正色道：“苍哥，冥王大人昨晚在你家过夜的？还和你躺同一张床上？”
　　见苍橘老实点点头，刘昱旸越发觉得他们关系很不一般，正常人遇到个鬼都能吓得半死，苍橘却能和冥王大人成为青梅竹马，关系还好得暧昧。
　　“苍哥，你和冥王大人到底什么关系。”
　　“婚约关系。”
　　“婚约？不会是要结婚的那种吧？”刘昱旸被苍橘平淡的话炸得里外都焦了，甚至怀疑天气太热，把脑子烧坏，出现了幻听。先暂且抛开他们两个都是同性的问题，这凡间和冥府的跨度也太大了吧。普通人若是gay，还会小心揣着捂着，生怕别人发现。出柜的也有，随着世风开放，大众的接受程度也高了。只是，能像苍橘这般以平常口吻，丝毫不忌讳的说出来，当真令人佩服，果然不愧是冥王大人的人。
　　苍橘之所以能坦然的说出他和术修的关系，一是从小就认定了两人的婚约关系，并不觉得惊世骇俗。二是，如果对方接受不了也无所谓，反正从小到大因为见鬼体质，没有深交的朋友，也就不在乎别人是否在背地里说三道四。
　　明朗了他们二人的关系，刘昱旸才终于明白苍橘脖子上的红印是怎么回事，见苍橘面不改色的，误以为他们已经有过实质性的肌肤之亲了。随之一副了然的表情，笑得暧昧不堪，还挑着眉多看了几眼。猛然，术修冷峻的表情出现在脑中，刘昱旸打了个寒颤，若是冥王大人知道自己用这种目光看他媳妇，会不会宰了自己。越想越有这种可能，那之前又是扒拉苍橘，又是抱他，罪过岂不是更大了。幸好冥王大人没看见，否则自己死后都不得安生，万一他再徇私，下辈子就做不成人了。
　　“你表情失控了？”
　　“没没没，苍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哥了。”
　　苍橘一脸疑惑的望着他，这孩子被鬼吓得脑子不好使了吧，怎么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做道场的很快就来了，其中一个中年男人高高瘦瘦的，绷着一张脸，蓄着两撇小胡子，穿着暗黄色的道袍，戴着顶帽子，手里拿着一把镶有阴阳极的剑，挺像那么回事的。
　　两人在二楼目送一行人进了听雨楼，没有心思补习，干脆专心听他们的动静。
　　楼上的脚步声一阵一阵的凌乱。偶尔有拖动重物发出刺耳的声音，哭声也是断断续续的。
　　下午五点多，太阳还很大，小区的洋槐树叶子被晒得半裹起来，门卫大叔正坐着打盹。
　　孙佩英的老公高仁海和儿子高镜南也赶回来奔丧。
　　苍橘认识这两人，他们形色匆匆的进了楼里。观面色，高仁海只是神色凄楚，高镜南不显悲伤，也许是和胡奶奶感情并不深厚的缘故吧。
　　由于曲凤忙着帮衬高家的丧事，刘昱旸主动带着苍橘去外面下馆子，也正好清净一下。
　　道场要做三天，每隔一段时间，道士先生就要咿咿呀呀的念经，还要敲锣。
　　因为故去的人是多年的邻居，死前又是那副枯朽干瘪的模样，刘昱旸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寒得发毛。
　　在苍橘面前强作镇定，吃了晚饭，两人又跑到离幸福小区有一段距离的大超市买了两个甜筒，边吃边往回走。晚上退了热气，很多人都出来散步，一路上总能听到人们的谈笑声，还有虫鸣声，晚风吹来，更是身心都舒畅极了。
　　灯火通明的街道，热闹的摊贩，纳凉散步的人们，一切多么和谐，似乎快要忘记幸福小区的那两只鬼了。又恍若现实与虚幻的融合。十七年来，刘昱旸没有哪一刻如此深思过眼下的生活，见鬼的确是很特别的经历，但是，两个完全对立的世界，一旦出现了裂缝，相互渗透彼此的生活，就另当别论了。
　　最初的兴奋激情，在惊吓之后，逐渐退去热情，对鬼的惧意滕然而上。
　　刘昱旸磨磨蹭蹭的不愿意回家，苍橘也不点破，陪着他慢慢走回去，聊聊时下热门话题为他解压。只是再长的路也有终点，到了大门口，赵叔依旧很热情的与他们打着招呼。
　　许是受胡奶奶去世的影响，小区冷清了不少，就连沙地里都没有小孩子玩耍，散步的人也减少了很多。一些人去高家帮忙了，一些人忌讳白事，干脆待在家里看电视。本就不大的小区，此时空旷得让人不适应。
　　刘昱旸总觉得今晚的光线比之前要暗许多，也许是心里作用，不知哪里来的野猫扯着嘶哑的嗓子吼了几声，吓得刘昱旸赶紧拽住苍橘的衣角，紧张兮兮的环顾四周，“哥。”
　　“猫而已，别怕。”
　　穿过沙地正对面就是听雨楼，刘昱旸家漆黑一片，想来曲凤还没回家。三楼很亮，就连阳台都临时挂了盏大灯泡。又传出道士先生念经的声音，接着敲了几声锣，锣声响完，就是高家人大哭的声音。这是送别已故之人，安慰在世之人的仪式。
　　自古传下来，其意义众说纷纭，并无统一的说法。在世时历经千磨万难，为了生存，哪有这么多死板到必须遵守的规矩。人死后，却被生人定下那么多规矩，不遵守规矩者会遭受怎样的灾难，死去之人又会在地狱受到怎样的酷刑。当真如此吗？不过是在世之人对死本就心存敬畏，繁琐的仪式，刻板的规矩，若遵守便能换取心里安慰，何乐而不为。
　　哭声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又停止了。
　　在没有道士先生念经的时间里，三楼是寂静的，偶尔看到几个人影晃动，没有哭声，亦没有别的声音。
　　“哥，你在看什么？”
　　“我只是很奇怪，胡奶奶去世为什么高爷爷没有出现。”这一点的确蹊跷。
　　“哥，三楼阳台是不是站了个人。”刘昱旸不敢用手指着那个人，害怕指到鬼，招来灾祸。
　　“高镜南。”
　　“吓我一跳。”刘昱旸拍拍胸口，舒了口气。
　　高镜南趴在栏杆上，抽着烟，白色的烟气缭绕，使得他的面容模糊，他背着客厅的光，烟草燃烧的红光晃动着。偶尔吐出一口白烟，扒拉一下头发。
　　阳台的灯突然就灭了，从客厅晕染过来的光打在高镜南的背上，溅出的光亮沿着他的轮廓，齐齐被切断。路灯再明亮，也无法照出高镜南的面容，他的正面彻底置身于黑暗中。
　　苍橘心中一顿，高镜南毫无反应继续抽着烟，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变化，或者他根本不可能注意到。
　　那张双唇闭着的嘴豁然出现在黑暗中，就在高镜南的左侧，离头很近的地方。
　　嘴周围的灰黑色的烟气迅速流动起来，明明是黑暗的环境，却能清晰的看到一缕一缕的灰色在游动，绵长。
　　“哥，我好像看到一张嘴。”刘昱旸的声音打着颤。
　　“不是好像，就是有一张嘴。”
　　“哥，他不是高爷爷吧，这嘴红得跟喝了血似了，好渗人。”
　　“不是。高爷爷还没出现。”
　　“哥，我们是站在这里继续看，还是回家。”
　　刘昱旸的手抖得很明显，甚至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苍橘却不想就这么离开。进到高爷爷家看是不可能的，那只鬼算是把那里当成了栖息之地，去了就是自投罗网，找死的。既然他出现了，就看看他到底想怎样。
　　他出现不久，胡奶奶就去世了，孙阿姨也憔悴得不成人形。莫非这鬼是要杀他们？高爷爷是来求助的？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高爷爷之前几次三番的求助自己，却因为听不到他说什么，误了事，为此，苍橘很自责，决定再也不能让高家的任何一个人出事了。
　　“你先回家。”
　　刘昱旸立马摇了摇头道：“我要跟着你。”
　　“你都怕成这样了，还跟着我干什么。”
　　“有你在，就算再怕，也不会有危险的。”
　　苍橘瞥了眼他有点难看的笑容，由着他。
　　一支烟抽完了，高镜南并没有离开。黑暗以他的背为基点向四周延伸扩大，到最后客厅的光完全透不过来，他彻底被鬼隔绝了。
　　两人眼睁睁的看着黑暗吞噬了高镜南的周遭，背脊有寒气缠绕而上，激得他打了好几个寒颤。
　　一只苍白的小手顺着高镜南的头顶摸到他的腰侧，另一只小手拽着他的头发提了提，又扯了扯他的耳朵，随即滑到他的脖子处，张开五指时，手变成了青黑色，做了一个掐的动作，仅仅是卡住他的脖子，手指动了动，似乎在比划是否合适。
　　两只胖乎乎的腿上各有几道黑红色的痕迹，还慢慢往外面浸冒着红色的水珠，像血一样。两条腿的切面非常不平整，甚至可以看到连皮的肉渣，还有细碎的骨头。
　　两条腿先在地上急速走动，那动作像孩子在奔跑，似乎玩够了，又各自踩在高镜南的鞋面上，再不动作。
　　高镜南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苍橘两人看着如此诡异的场面，背脊发毛，浑身一阵一阵的冒着冷汗。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隔着这么长的距离，却能清晰的看到阳台上发生的一切。
　　刘昱旸咬紧牙关，死死拽着苍橘的手忘记如何张开，他真希望还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
　　“哥，腿和手不会和那张嘴是属于同一只鬼的吧。”
　　话落，一个后脑勺出现在高镜南的肩膀上，慢慢的转过来，赫然出现一张血痕交错的娃娃脸。血珠迅速渗出，很快，整张脸都被血覆盖，唯有那张嘴保持着笑容，没有被血染到。
　　那个头就好像长在高镜南的肩膀上。他在笑，那张红色的嘴也在笑，他们同时张开了嘴巴。越张越大，红色的嘴已经变成了O型，娃娃脸的嘴扯出一个最大的笑容，且一直没变过。
　　“如果高镜南能见鬼，他肯定已经吓死了。”
　　苍橘并没有回应刘昱旸。刘昱旸以为他在思考什么，又叫了他一声，苍橘才回过神来，拍着胸口，喘着气道：“好吓人，太吓人了。”
　　“不是吧，哥。”刘昱旸都要哭了，苍橘怎么能害怕呀。“我们回去吧。”
　　“再等等。”
　　“你不是怕吗？”
　　“多看会，习惯了就不怕了。”
　　“说得也是。”
　　双手双脚突然扭曲的插在娃娃脸的头上，手脚的顺序完全是混乱的。就像小孩子玩的积木，任意组装。
　　白与黑的对比太过明显，刘昱旸被这诡异的场面恶心得想吐，后悔刚才吃得太多，现在反胃得厉害。
　　那张嘴吐出了灰黑色的烟，雪白的牙齿慢慢浮现，当牙齿清晰可见时，他开始了咀嚼的动作。娃娃脸的表情瞬间变得痛苦，有恐惧，更像挣扎着抗拒。
　　须臾之间，娃娃脸消失在那张红色的嘴里。他正被咀嚼着，四肢很快被嚼碎，血浆顺着嘴边流了出来。
　　刘昱旸哇的吐了出来，正想叫苍橘，反胃太汹涌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连连吐了几次，直到再也吐不出东西来。
　　苍橘抽出纸巾递给他，替他顺顺背，“好点没。”
　　“哽得我嗓子疼。”刘昱旸擦了嘴角，脸都憋红了，有些虚弱的笑着，“哥，你身后好像站了个人。”
　　苍橘误以为是那只鬼靠近，下意识的将刘昱旸护在身后才转过来，看清来人，大大的舒了口气，“杨哥，你怎么来了？”
　　“夫人。”杨争拱手道。
　　夫人？刘昱旸不解的望着苍橘。“哥，他怎么叫你夫人？”
　　“他是冥府的鬼差。”
　　“鬼差，鬼。”再也承受不住惊吓的刘昱旸终于晕了过去。
　　苍橘手忙脚乱的接住刘昱旸，瞥了眼阳台，那里恢复如常，高镜南也进了屋子。
　　想必是杨争的到来，鬼心有忌惮，不敢放肆。
　　把刘昱旸背回家里，安顿好，想走又不敢走，只得留下来陪着他。
　　杨争只是因为公事路过此处，顺便过来见见苍橘，这里虽然有几只鬼，却因不符合规矩，不得擅自拘捕。
　　和杨争告别后，苍橘身心俱疲，靠在床边就睡着了。
　　手链发光后，术修现身房间内，蹙着眉头看着苍橘竟然和刘昱旸睡在一张床上，不仅呷醋，还生了怒火。他怎么能随便躺在苍橘身侧。
　　刘昱旸醒来时正好看到冥王大人非常不悦的脸色，再看看另一边熟睡的苍橘，顿时慌得六神无主，膝盖发软，恨不得立刻跪下给冥王大人解释清楚。没办法，他对术修有着天生的畏惧感。
　　术修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刘昱旸索性又晕了过去。
　　术修轻柔的抱起苍橘消失了。刘昱旸试探着睁开眼睛，见两人都离开了，竟有种死里逃生的幸福感。
　　替苍橘擦拭好身体，又为他换上睡衣，术修本想吻他，终是忍住了，亲了亲他的额头，坐到摇椅上静静看着他的小爱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感情的深厚，婚期也临近了，术修不似苍橘的单纯无欲。他想得到苍橘，想毫无顾忌的拥抱他，亲吻他。可是，却又没办法随心所欲的做到。自己生在冥府，阴气本就浓重，而且身份特殊，与他太过亲密，只会让他身上沾染冥府之气，而游鬼最喜欢这股气息。
　　他们会被吸引过来，相当于把苍橘陷入危险之中。术修不能忍受苍橘受到伤害，所以总是克制自己内心的欲望，板着脸制止苍橘过于亲昵自己。他心疼苍橘失落委屈的表情，却不得不硬起心肠拒绝。他在寻找可以打破这个僵局的办法，只为能尽快拥抱爱人。
　　黑暗中，有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