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潮》宋札

15、野

　　公车到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好在往前二十米就是夏蕰住的地方，倒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虽然是在老城边儿上，但因为紧挨着附近的郊区村子，夜晚的气氛还是很热闹的。

　　廉价破旧的霓虹灯光，热火朝天的小吃摊，互相较量分贝的大喇叭，同行友人泼辣亲昵的调笑，平凡又可爱。

　　简单美好的烟火气，总是会让人心驰神往。

　　驻足片刻的夏蕰收回视线，转身走进狭窄安静的巷道。
　　越过旧油厂职工家属院，再往左拐，有个桃花源，是她住的地方。

　　说是小区，也就是三排五层高，仅有四个单元的烂尾楼。
　　唯一的优点就是，去旧湖很方便。

　　听人说这小区开发商最开始是想打造高端住宅区，宣传口号就是远处环群山，近处望新湖。

　　虽说山远到看不见，新湖是假的且过去有一段距离，但因为当时传闻政府要在这边大开发，创新城，所以前期造势还是挺成功的。

　　消息方向属实，可具体内容错了。

　　没过多久，市发改委确实宣布了新城区建设规划，可选址不在东边，更荒诞的，是它偏偏落在了西边。

　　原本和建筑商约好的投资人跑路，准备大杀四方的金屋变成了烂尾楼，最后不得不进行赔钱大甩卖。

　　又因为先建成的户型是两居室，年轻人小两口不会选这种远离热闹市区的地段，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又嫌空间不够。
　　房子差点儿就砸在了手里。

　　后来，还是碍于户口无法在成楚市参加高考的学生家长瞄准时机，以“团购价”得到了空间规划还算可以的毛胚房。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皆大欢喜。

　　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夏蕰刚上幼儿园。

　　然而时至今日，附近的居民仍对此念念不忘，难以释怀。
　　想暴富的梦一夜之间被击碎成了玻璃渣，实在是无法接受。

　　自那以后人人都往西边跑，到今天，东边彻底成了毫无价值的草堆。

　　有些东西，如果它一直遥不可及，那么得不到也没什么关系。
　　可是如果有人告诉你，你曾经和它擦肩而过，那它可能会从白日美梦变成未完成情结。

　　没经过这一切的夏蕰和众人态度相反，她觉得这个地方还是挺不错的，因为来到这里之后，自己的生活平静了许多。

　　昏暗摇曳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投在露出水泥的斑驳墙面上，她放轻脚步，凝神听着楼梯间的声响。
　　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风。

　　除了她住的五楼西户，还有一楼的两间烧烤摊员工宿舍，其他的房间都是未住人的。

　　门锁相契，扭动开合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夏蕰握住把手，从门缝中看了一眼，门内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因为没有正在运行的电器，屋内陷入一种原始的静谧。
　　她小心打开客厅开关，眼前的一切和早上出门时毫无差别。

　　一直耸着的肩膀在书包被拿下后，慢慢沉了下去。夏蕰轻吁一口气，转身去卫生间把有些发粘的脸洗干净。

　　考试成绩出了，家长会也开完了，一直沉稳的人却突然静不下心，半个小时只完成了卷子的四分之一。
　　夏蕰看了眼塑料表上的时间，决定今天早点睡。

　　为了赶时间，她决定用吹风机吹干再睡。太久没用它吹头发，沉闷机械的热气让夏蕰有点不适应。

　　出风口传来的焦糊味道让她想到给林野朝吹衣服的时候。

　　现在想想，拿着一年没用过吹风机给因为自己而淋感冒的人吹衣服，她这份感谢也挺不走心的。

　　想到这，镜子中平静的画面突然泛起了淡淡的涟漪。

　　不同于客厅里那个后来被换过的灯泡，卫生间的灯是开发商自己安装的吸顶灯。

　　亮白的灯光布满整个房间，显得上面落后的花纹瓷砖更加老旧。

　　夏蕰觉得站在洗手台吹不太方便，感觉到头顶的头发吹得差不多后，她拔掉吹风机，拿着它回自己的卧室。

　　微湿的及腰黑发贴在她薄薄的脊背上，从后面看，因为走路而轻轻飘动的发尾，几乎能挡住她的腰身。

　　为了尽快躺到被窝里，夏蕰直接把头发顺到一侧，半弯着腰开始吹。

　　她的头发不仅长还多，全拢到一起后如同泼墨瀑布，冷热风交替吹了半个小时，夏蕰觉得腰酸手痛的。

　　以前都是妈妈帮她吹，后来她经常是回家后先洗头，等写完作业准备睡的时候，头发早就晾干了。

　　一切为了早睡。

　　刚吹完的头发总是格外蓬松，柔顺的头发被撇到两侧胸前，显得她的脸格外小，哪怕没什么表情也很惹人爱怜。

　　放好吹风机后，她走到客厅朝着一抹绿走去，以假乱真的仙人掌被放在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柜子上。

　　夏蕰伸手触摸了下上面的刺，表情柔和，很乖，“晚安。”

　　新华字典的催眠能力一点儿没变，和她记忆中的一样强。
　　倚在床上看了有十分钟？夏蕰就困的躺在了床上。

　　她把头发放到身后，侧身背对着墙，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咚”
　　“咚咚”
　　“咚”
　　“咚咚咚”

　　被惊动的夏蕰不耐地皱起眉头，在枕头上挪动了几下，才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

　　“开门！”

　　茫然迷糊的眼睛在听到粗狂的男声后瞬间变得警醒，夏蕰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迈着凌厉的脚步走到门口，给人开门。

　　浑身酒气的邋遢男人进了门，眯着眼睛打量她，语气不满，“干什么呢？怎么才开门！”

　　夏蕰躲开男人的视线，转身往厨房走，“你的钥匙呢？”

　　“钥匙……呃~”闭着双眼思考的男人打了个酒嗝，身子贴在玄关墙面上，“忘了！”

　　夏蕰把盛了水的纸杯放在茶几上，站在一旁垂着眼睛不说话。

　　昏昏欲睡的男人身子一抖，睁眼看了看水杯，又看看纤瘦沉默的女孩，嘿嘿一笑。肥胖失衡的人步子迈的很重，每几步就到了夏蕰附近，因为喝酒上头而泛红的脸凑到夏蕰面前，态度比刚进门时软和了不少，“爸爸打扰你睡觉了？”

　　扑面而来的酒气冲击着夏蕰的鼻腔，她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零散的头发挡住了她淡漠的眼神，“没有。”

　　“奥！”男人的声音没有预兆地变大，他想直起身子，却因为醉意太重绊住了脚，差点就倒在一旁放绿植的柜子上，夏蕰眼皮一跳，伸到一半的手在他站直之后又收了回来。

　　男人的身子摇摇晃晃往后退，顺势躺在了沙发上，“那我先睡会儿。”说完，他用脚推的桌子吱吱作响，偏偏毫无自觉。
　　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之后，男人咂摸了两下嘴，抬起右腿架在上面，头一垂，睡着了。

　　立在桌子上纸杯被晃倒，里面的水几乎全洒在了桌子上，流到边上后便开始往地上滴，夏蕰看着刚躺下就鼾声一片的男人，转身回了房间。

　　她关好门，把台灯挪到床头柜上，拿起放在床里面的一本书开始看。

　　尽管用心保存，这本书封面也已经变得陈旧斑驳，内页纸张因为翻看次数太多也有不同程度的卷曲和轻微撕裂。
　　书的包装设计十分简洁，白色的书名印在黑色的封面上，剩下的就是作者和出版社的名字。

　　夏蕰随手翻了一页，摩挲着上面熟悉的墨色笔记，看了两句便沉浸了进去。

　　一本书，一盏灯，陪着夏蕰度过了搬进来后的第三个难眠夜。

　　听到客厅传来动静后，一直假寐的夏蕰瞬间睁开了眼睛，她打开书包把信封拿出来。
　　刚拉开卧室的门，夏蕰就看到夏国兵胳膊抬到一半准备敲门的手势。

　　夏蕰没说话，把手里的信封递过去。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东西刚递出去，就被夏国兵拽进手里拆开，他急不可耐地舔了下右手食指，和拇指一搓，开始数数。

　　“一，二，三……十一……十八，十九，二十。”他抽出两张红票，递给夏蕰。

　　如同每一次清醒后，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到自己脖子处，面目全非，变化巨大的女儿，夏国兵心虚到说不出话。

　　夏蕰对他的想法没什么兴趣，她平静地接过两百块钱，看着他提要求，“我还要一百。”

　　“怎么还要一百！”刚才还处在弱势的人立马强硬了起来，声音粗糙高亢，折磨耳膜，“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洗衣机坏了，要找人修。”

　　“你不会自己手洗？”

　　“天冷，衣服不好干。”

　　夏蕰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他，比语气还要淡定的表情，显得急躁的夏国兵像一个跳梁小丑。

　　“那……”夏国兵动了动嘴巴，却不知道说什么，眼珠子不罢休地在夏蕰身上转了半天。
　　终于，他想到了好办法，“那你去祝贺他们家洗，你之前不是一直穿她给你买的那件睡衣嘛，今天这身儿是贺萍给你买的吧。”
　　“她这么舍得给你花钱，去她家洗件衣服怎么啦？”

　　夏国兵说的振振有词，表情也变的理直气壮。

　　“那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以前你学习好，也没见她整天给你买这买那的。”
　　“如果不是去年你一直考第一，她现在对你这么好？还不是为了她儿子！”

　　说到这，夏国兵眼神变的自得起来，“要不是我让你转到七中，你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习惯了他阴阳怪气的夏蕰心里毫无波动，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这个眼下乌青，皮肉松弛的男人。
　　这样一个被酒色掏空，满眼算计的人，是她曾经的父亲。

　　真是造化弄人。

　　从昨晚到现在一口水没喝的夏国兵说的口干舌燥，见夏蕰还是和自己僵持，着急又心虚，浑浊的眼球不停转动。
　　直到，他裤兜里的手机开始响铃。

　　他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借机对夏蕰表示不满，“喂，谁呀？”

　　“是我~”
　　“你怎么还没回来呀？”

　　粘腻妖娆的女声顺着手机出声口传进夏蕰的耳朵里，她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不再去看夏国兵，转身关上了门。

　　夏国兵殷勤暧昧的声音透过不隔音的墙传进来，夏蕰拿着黑色皮筋扎头发，眼里是止不住的厌恶。

　　等她换好校服出来，夏国兵已经走到了玄关。

　　听到动静的他没回头，“你要是实在缺钱，就把头发卖了吧。”

　　听到他话的夏蕰愣了两秒，随即恢复过来。

　　果然，人的底线一经打破，是无法修补的，它只会越来越深不见底。

　　看着离开时背影慌乱的人，她默不作声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眼神充满嘲弄。

　　简单收拾了下被人弄得乱七八糟的沙发，夏蕰便拿起书包，准备走人。

　　临出发时，她的心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也挂起了恬淡的笑。
　　她转身走到柜子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仙人掌，语气温和地说：“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