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序潮声》枳榉

8、悲伤小丑（三）

　　如果在一周之前，事态会很糟糕，他和在工厂里拧螺丝的三等公民不同，没有外装机械义体，疏于锻炼的身体也无法武力抗衡。

　　但时代变了，高等AI得到了拥有公民权的资格，在法律上不再处于人类的对立面。它们在接受公民认证的同时，也同时被人类和AI的法律所挟制，接受植入监控程序，主动接受社会监督，保证它们无法向人类行使暴力。

　　为了防止部分反社会AI做出过激行为，正版电子脑的最新升级都增加了警报器，一旦检测到AI的攻击行为就会自动上报。

　　好巧不巧，戴胜今天下午刚刚升级了。

　　信任是非常脆弱的东西，现在正是人机接触的敏感时期。AI只要对公民出手，就会立即被判定成有害，打上“待清除”的标签，严重的甚至会再度挑起人机纷争，将耗费漫长时间苦心经营的良好局面毁于一旦。

　　看来这就是旧人类的底牌了。
　　可惜只剩一段胳膊有什么用，走路都得用爬的，至少拼个完整的身体再来吧。

　　他转过身嗤笑，调整了位置将两人都限制在视野里，“你不会以为一个连完整身体都没有的AI就能改变现状吧，伙同高等AI进行暴力行为，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危险的教唆战争犯，现在我就算开枪，也有合理的理由和曙光解释。”
　　种族纷争可比单纯的杀人严重多了，除非宁无肆在珀西呆腻了想去看看世界。

　　“而你和你的AI都没办法对我出手，”他摸着面具哂笑，“你想得罪悲伤小丑吗？”

　　下城区有铁则，不伤害面具人，违者将在这里寸步难行，被追杀至死，他查过宁无肆的背景，无依无靠，动手就是在自找死路。

　　宁无肆眯着眼睛扫了一眼自作主张的AI，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戴先生，十二点到一点是下城区黑市的维护时间，你知道为什么吗？”

　　戴胜没有午夜逛黑市的爱好，他觉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那你知道为什么下城区的狂欢时间是十二点吗？”

　　戴胜没有耐心了，“别浪费时间了，你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干脆一点的话，我还可以帮你联系合适的器官制造商。”
　　是谎言，但总得给网里的鱼留一条缝，才不会到网破的境地。

　　“我在说，你说得对，还是活着比较重要。”宁无肆想了想果断同意了。他看了看表，关掉什么都没录到的录音笔。戴胜即使在恼羞成怒时，措辞依旧谨慎。
　　谈判果然是件费脑子的工作，他不适合。

　　年轻人咬着糖果渣，跳下栏杆，背着手沿着地上的石砖跳过来，停在一米远左右的地方。高等AI也晃着电子脑离开了车边，甚至贴心地为他推开车门。

　　戴胜看着敞开的车门，拎着枪没动。

　　宁无肆的态度说变就变，他看不透这个年轻人奇怪的脑回路，心里怪异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明明他做足了准备，稳立于不败之地，一切走向都和自己最初的目标相符，可对面的人脸上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称得上害怕的情绪。
　　这太矛盾了。
　　宁无肆在干什么？他还有什么依仗？还是仅仅在虚张声势？

　　故意挑明事实却缺乏有效的反击手段，反而让自身处于更加不利的境地，被严格制肘的AI更是给他送上了把柄，还有意义不明的问题，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他还留有什么后手？难道是在无人车上做了手脚？

　　戴胜犹豫了，握紧了枪，一时不敢全然依靠自己最有力的后盾。

　　宁无肆侧着脑袋一派天真，向前又跳了一步，“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浪费时间呢？”

　　戴胜鲜少亲自出入下城区，更从没在这呆到这么晚过，关于这一点网上也语焉不详，只说夜晚的下城区是不详之地。
　　宁无肆在拖延时间，可目的呢？十二点又能改变什么？
　　他的心乱了，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了。

　　“三、二、一。”

　　面前的年轻人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区倒读着秒数，尾音和眉眼都向上挑，透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愉悦。

　　“零。”

　　啪！

　　每周日的午夜时分，五区都会燃起虚拟烟花，将大半个珀西都映的透亮。

　　然而没人关心。

　　身后的车门被骤然甩上。
　　戴胜本就神经紧绷，内心一跳，骤然蜷缩的手指带动了板机，枪声被烟花声掩盖，子弹蹦了出去。

　　自动追踪的智能手枪绝无失手的可能，突如其来的后坐力惊得他手指发麻，他松开手，和枪一起跌坐在地上。

　　面前的青年却只偏了脑袋，眼下颧骨的位置划破一道红线，鲜红的血珠涌了出来，顺着脸侧的柔软弧度流到下巴尖。

　　像在哭泣。

　　没打中，怎么会？戴胜的手还在发抖，没等他捡起枪，身后的AI突然敏捷地窜了出来，抡圆了臂膀，把枪拍飞老远，然后讨好般地蹭了蹭宁无肆的裤脚。

　　宁无肆像是才反应过来，抬手蹭掉脸上的血迹，看着手背上的一点红痕，不知道在对谁说，语气遗憾，“真可惜。”

　　可惜什么，谁可惜。

　　戴胜说不出话来，AI爬开两步，赶紧趁机躲到戴胜的身后。

　　“接下来该我了呢。”
　　宁无肆把目光挪回戴胜身上，背着手弓腰一步跳到他面前，像一只顽皮的猫，漂亮的面孔在变幻的烟花中明灭若鬼蜮，眼角的血泪是惊心动魄的妖冶。

　　“别担心，我不会碰你。”

　　戴胜悚然一惊，靠在车身上退无可退，被AI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双手，力道轻柔到毫无攻击性，但是他却挣扎不开。

　　宁无肆伸手摘下他脸上的面具，绿色的瞳孔映在淡蓝的月光下，因为颜色浅淡而现出一种非人的冷感，睁大的的眼睛却有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然意味，像是孩童玩弄将死的蚂蚁时不知悲喜的残酷。

　　没了过滤器，下城区污浊的空气涌进鼻腔，戴胜剧烈咳嗽起来，面容因惊恐而格外扭曲。

　　“戴先生，很遗憾告诉您，已经过了十二点，小丑先生下班啦。”

　　眼角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年轻人伸出手，轻而易举把圆圆的蓝鼻子卸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精密器械。

　　宁无肆把光秃秃的面具虚掩在自己面前，黑色的叉微微下勾，像在哭泣。

　　“十二点前要回家可是下城区的常识啊。”

　　过滤装置、记录仪、变声器、警报器、和定位仪都装在鼻子里，“悲伤小丑”没了鼻子，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劣质面具。

　　宁无肆捣鼓了一会，打开了公共发信器，把蓝色的鼻子又按回戴胜的脸上，配上他惨白的面色，像一个真正的滑稽的小丑。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人会为难你吗？”

　　下城区是不被庇护的法外之地，连曙光都没法完全震慑和管控，这里的亡命徒们却愿意遵守“悲伤小丑”的规则。

　　宁无肆的声音很平静，尾调却透着疯狂：
　　“在这里，所有人都是悲伤小丑。”

　　远方有狂欢的声音响起，那是压抑了一天后的欢呼和雀跃，伴随着刀声和枪声，还有隐约的尖叫哭泣，那也许正是另一个没能按时回家的面具人。

　　小丑面具并不便宜，戴胜不是没想过，但他本不认为自己会需要第二个。多重保险给了他足够的自信，以至于他忘记了这一点。
　　现在的事态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

　　戴胜知道下城区的人有多恨他这种上等人，没有面具，没有雇佣兵，他就像被扔进狼群的小绵羊，等到那些人寻着定位赶来，不用宁无肆出手，他就会被拆解然后沉入水渠，成为失踪人口，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追究，死在这里，连曙光都没法管。

　　戴胜仗着宁无肆没有电子脑，看不到他的小动作，拼命登陆黑市，面具接受急上加急运送，三分钟就能拿到手。黑色的界面上却只弹出维护中的暗色弹窗。

　　十二点到一点是黑市的维护时间。

　　过期的面具跌落在地上，那里有一小摊水迹，浸湿了纸质的面具，悲伤的嘴角边缘晕开，像一个怪异的微笑。
　　映出戴胜的绝望。

　　宁无肆退开两步，背着手，如他所说，全程都没有碰到戴胜，也没有那个必要。

　　“午夜之后，是下城区的猎杀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