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序潮声》枳榉

7、悲伤小丑（二）

　　卸货区的西面是一条宽阔的双行道，边上停着一辆无人驾驶出租车。

　　再过去是被碎石垫高的狭窄路牙，和贯穿珀西的水渠“翡色”。
　　水面投映在凹凸不平的石块上，在夜里现出光怪陆离的色彩。
　　这是珀西最中心的水脉，也是中城和下城区唯一的地上水。

　　沿着水渠，顺着这条路往北走，就可以回到中城区，再往上就是上城区的审核关卡，一直延伸到上城三区交汇处巨大的人工湖“濯色”。

　　等级分明的城区间车流量并不高，是以此时这里一片宁静，只剩下河水拍在河岸上安静规律又沉重的浪潮声。

　　宁无肆走出卸货区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纯白色的小丑面具让养尊处优略有些发福的身影格外滑稽，像一个即将上台表演的小丑。

　　下城区的水渠散发着浓重的机油味道，戴胜站得很远，倚着出租车出神，不远处是集装箱拼凑的出口，他在等一个毫无悬念的结果。
　　手指一烫，戴胜低下头，手中的烟不知不觉中已经燃到了尽头，他松开手把烟蒂踩灭在脚下。面具过滤掉下城区所有的污浊空气，包括香烟的味道。但他还是又点了一支，明灭的火星让他耐心和安心。
　　他顿了一下，把刚燃起的香烟扔了，迟迟打开电子脑的嗅觉模拟，熟悉的味道刺激着神经元。
　　今晚的破事一桩接一桩，之前在寻找赫歇尔入口时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都怪该死的下城区垃圾场，破败区域的地图不知道多久没更新了。还有那什么厌刀怎么这么墨迹，接单的时候夸得天花乱坠，到底行不行。
　　远处不时传来的的枪声和哀嚎让戴胜心慌，这里和管制下的中城区截然不同，他再次摸了摸不怎么服帖的面具，顺手擦掉了颈间的汗，又单手抱紧了公文包。
　　把鞋底沾上的不知名液体在台阶上蹭干净，戴胜暗骂了一声，如果不是必要，他绝不会亲自踏足这里。
　　今天的货很重要。
　　话说，小宁先生的嗓子真的没事吧，可别真染上什么肺炎。

　　暗巷慢慢投出一个拉长的斜影，隐约在肩膀的位置还有一只晃动的小手，像在招手。

　　他长吐出一口气，站直了身体挺起啤酒肚，踩灭烟向着人影走过去，虽然比预定时间晚了很多，但总算结束了。

　　“终于来了，怎么那么慢，人呢？”
　　刚走到一半，他就停住了。
　　双刀的手不该在肩上。

　　没有义体的旧人类从阴影里走出来，依旧是那副清隽无害的模样，毫发无损，甚至还多了一只手。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漂亮，漂亮到即使是在上城区也有大把的人愿意养着他，甚至为他购买一张公民证，或者不买，关在家里为所欲为。

　　戴胜摆出一个自认为得体的微笑，“宁先生，真巧，我们又相遇了。”

　　随即他想起来，宁无肆看不到自己面具遮盖下的表情。

　　宁无肆像是度过了一个平常的、打完架准备回家的夜晚般一无所觉，提着匕首自然地如同提着便利店的购物袋。他自然地把单片眼镜摘下，眨着漂亮的大眼睛，像公园门口一颗糖果就能拐走的小朋友，“戴先生在等什么人吗？”

　　戴胜看了一眼那干净的匕首，有点不安，宁无肆没见到厌刀？那刚才的打斗声是什么情况？厌刀在干什么？

　　他的反应很快，当即切换到Plan B，“是这样的宁先生，我和老板又联系了一下，觉得这份工作交给你非常合适，有兴趣上车详谈吗？”

　　宁无肆啊了一声，像是没想到工作还有戏，收起刀换了个姿势面对他，很好骗的样子，探头瞅了一眼他身后的无人车，却没有半点上车的意愿，“可是我没有电子脑怎么办？”

　　戴胜知道这些穷怕了的人该怎么拿捏，无非就是钱和特权。

　　“临时出了点小意外，我们可以加钱，至于电子脑，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们可以抽出一部分报酬，为你注入最新的芯片。”

　　戴胜理所当然地认为宁无肆至今不装电子脑，是因为没在下城区搞到安全卫生的正经货。

　　宁无肆沉默了一会，像是有些疑惑，“小意外？”

　　这很正常的，戴胜草稿都不用打，状似为难地说：“实际上我们的第二备选人联系不上了，所以……”

　　宁无肆翻身坐在路边的护栏上，晃着一条腿，像是接受了他模棱两可的说辞，“那就在这谈吧，反正也没人会来。”

　　打量的目光在年轻人身上徘徊，戴胜抽出准备好的文件递过去。

　　天色昏暗，看清人可以，看字就太勉强了。宁无肆的目光扫过文件袋，没接也没等他说出车上有灯之类的话，直言道：“我看不清，你直接说吧。”

　　戴胜没计较小朋友使性子般的失礼，若无其事地收起文件，“宁先生，这是商业机密，谨慎一点比较好。”

　　宁无肆跳下栏杆转身就走，“那就算了。”
　　他在内心轻声数着，一、二、三。

　　果然身后的戴先生开口了，“双倍价格。”

　　和之前得到的消息一样，简简单单的送货委托，后天凌晨从三区的光植物园送到六区帕玛集市，很正常的货物运输，对于一个没有电子脑找不到工作的旧人类来说，双倍的价格已经很高了，他没有理由拒绝，当然其中的隐形代价只会更高。

　　虽然从对方专门来下城区找雇佣兵就能看出来这份委托不简单，但是宁无肆不在乎。

　　“通行证怎么办？”他像是默认了戴胜的条件。

　　最初看中这份委托只因为一件事，他还挺想去逛逛植物园的，下城区条件恶劣，实在看不到什么花花草草。
　　上城区的通行证可不好弄，哪怕是临时的。

　　戴胜透过变声器传出的语调带了几分轻松，“不用担心，任务的细节已经规划好了，之后会有人联系你。”

　　宁无肆乖巧地点了点头。

　　戴胜已经回到了车边，快十二点了，中城区有宵禁，晚了要缴纳一笔不菲的罚金。

　　他按着车门，第三次提出邀约，“如果没问题的话我们上车确认细节后签保密协议吧，顺便送你一程。”

　　虽然出现了些许意外，但目前为止还算可控，不枉他专程跑一趟下城区当面录像。

　　在交货之前，也许还可以做些别的，一个合格的商人往往可以将利益最大化。

　　宁无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坐回到栏杆上，两条腿乱晃着，也不知道怎么保持身体平衡，“黑客找到了吗？”

　　“当然……什么？”戴胜的思路已经快进到在上城区买房了，握着门把手心不在焉，没仔细听宁无肆问了什么，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回答的内容时，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宁无肆晃着脚，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颗糖，含含糊糊，“你们不是要去旁边的无限科技研究所偷东西吗？不用黑客，我一个人就可以，我比顶尖黑客便宜多了，只要一半的钱。”
　　“我没有电子脑，不会被操控，也不会被发现。”

　　戴胜的所有情绪都掩盖在面具和变声器之下，“宁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以防万一还是提醒你一句，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他的警告不知道奏效没有，宁无肆依旧咬着糖在栏杆上乱晃。

　　“别紧张，我瞎猜的。”

　　戴胜沉默了两秒，电音听不出喜怒，“那就好。”
　　也不知道信了几分。

　　紧绷的空气松了下来。

　　然而栏杆上的人却十分地不识时务，“难道说中了？那怎么办，这算不算任务泄漏，你要杀了我灭口吗？”
　　“还是把我运到黑诊所？戴先生，我很好奇，帕玛市场里等着我的是什么呢？”

　　宁无肆咔嚓咬碎糖果，侧过脸看向一旁，似乎对于眼前的人，中城区的繁华夜景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他看起来像是在玩猜猜看之类的游戏，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知道。戴胜是个谨慎的人，他不允许自己的计划有半点闪失，何况意外已经在这个人身上发生过一次了。
　　他把手伸进怀里摸枪，这么近的距离，闭着眼睛都能打中。

　　他笑了起来，“宁先生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觉得我们还有很多话题可以仔细谈谈。”

　　“啊啊，”宁无肆晃了晃手指，对漆黑的枪口无动于衷，“我建议你不要开枪，曙光今晚巡检，听到枪声很快就会过来，我是无所谓，良好公民戴先生持枪械斗可说不清。”

　　戴胜扣着扳机没动，他当然知道曙光的动静，会有些麻烦，但不是不能解决。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动用武力。
　　目光停在宁无肆光洁的颈侧，健康的成年旧人类很稀有，完整的货物才更有价值，他身上任何非必要的损伤都是一笔天价的损失。
　　本来还想着看在他听话的份上，可以留他再自由两天，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戴胜一开始就没打算放他回去，武装的无人出租车就是为此而专门准备的。
　　全自动AI操作，合法搭载重武器，在购买了安全保险的情况下，完美保护乘客在行程中的人身安全。至于宁无肆，他是没有安全保险的“货物”，一切反击行为都将被暴力压制。

　　唯一的小问题是他同时购买了隐私服务，这导致在他上车之前出租车都处于待机状态，行程记录仪和AI都关闭，无法被远程唤醒。
　　但这点小问题和他所进行的黑色交易被有心人发现的后果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笑了起来，“你不会想挑战公民权威的，严格来说我的行为并不违法。你最好把刀子扔了，乖乖上车。”

　　宁无肆只思考了半秒，戴胜说得对，珀西的阶级制度不可逾越，公民等级如同天堑。
　　没有半点犹豫，反光的匕首在指尖一转，轻巧落地，宁无肆摊开双手，一脸的纯然无害。

　　戴胜的目光锁着他，伸手去掰背后的门把手，但是不知道哪里出了故障，明明锁已经打开，车门却纹丝不动。

　　他回过头，看到一截胳膊很骚包地倚着车门，五指支在地上，大臂悠闲地搭在车门上，肩膀位置的黑色电子锁微微倾斜，就像一个侧头在车边等人的富贵公子哥。

　　宁无肆肩头的义肢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这不是像双刀那样无意义的装饰，它能自我行动，有完整的AI芯片。

　　戴胜一惊，下意识调动电子脑，试图和它第一时间建立连接，并发起命令。一个没有被电子脑实时控制的AI，他可以轻易入侵并策反。

　　然而他发出的信号全都被拒绝了。

　　胳膊贴着纹丝不动的车门，摇了摇黑匣子，像什么都没感知到一般打了个招呼，“嗨。”

　　能主动拒绝连接并进行伪装，这是一个不该出现在下城区的高等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