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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悲伤小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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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边缘红点依旧一闪一闪,外面的人像是等不及了,脚步声窸窣响起。
时间不多了,宁无肆站起身。
在珀西,没人会在意一个流浪汉的死活,也在意不起,人们必须全力以赴才能活下去。
斜对面有一个影子晃过,很快又落入了阴影。
人造月光又躲进了云后,这一片刚巧处于灯光的盲区,宁无肆掂了两下匕首,扒住集装箱的顶,三两下翻了上去,就势滚了两圈起身,悄无声息。
右眼的机械视野里映出下面的人体轮廓,亮粉色的脑壳荧光闪烁,除了耳后下脑的位置,右腹和左膝及以下的腿骨,还有右手小臂被标黄,旁边拉出的小字写着磨损率,型号配置一串乱码,自组装拼接款。
看起来该去保养义体了。
宁无肆捏紧匕首一跃而下,然而就在瞬间,下面的人无意识地换了个姿势,错开了致命的一击。
他目光一凛,错开的肘部撞向肩部关节,同时压上全身力量按住右臂反向一拧,咔嚓一声骨骼错了位,匕首下压照着大腿刺去。
粉毛反应很快,反身避开,抬起左腿就是一个飞踢,膝盖弹出钢刀,眼看就要命中他的小腹。
宁无肆刚落地,变向已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一脚蹬在身后的集装箱上,硬生生避开膝盖关节,小腿处的精钢腿骨撞进腰腹,脊背撞在铁皮箱子上,宁无肆闷哼出声。
清液吐在地上,宁无肆捂着肚子站起来,他没空等粉毛装回胳膊,来不及调整姿势,跌跌撞撞地冲了上去,匕首随之挥下,直取颈部。
粉毛也很疼,捏着脱臼的金属右臂,准备硬生生挡下这一击,相撞的瞬间他察觉到力道不对,暗道不妙,然而此时变招已来不及。
宁无肆没准备跟他硬刚,虚晃一招绕到背后,匕首转到颈侧,在最后一刻掉转方向。刀柄磕在后颈,粉毛一声都没吭就栽了。
喷溅的血液会弄脏衣服。宁无肆拍掉身上的灰,今晚很特别,他还有事要办,不能沾上血迹。
被无形制肘的感觉让他有点烦。
虚脱般靠在背后的集装箱上,他捂着肚子干呕了一阵,看了一会粉毛早已收回刀刃的膝盖。半晌他收回目光,撑着集装箱站起来,俯身用刀尖挑开袖口,露出小臂上的纹身。
那是一柄从中间折断的长刀,没控制住力道留下的一丝血线正巧压着断刃处,横贯断刀。
厌刀,七区声名狼藉的暴力团伙,内部势力混乱,热衷义体改造,只要钱给够,什么活都接,百无禁忌的一群疯子,谁也不知道他们作恶是接了活还是纯属享乐。
浑水摸鱼、掩人耳目的不二之选。
宁无肆看着那个纹身,抑或是纹身上涌出的一串细小血珠,舔了舔唇角。
“可以杀吗?”他小声嘀咕,重重按着上腹侧的伤口,疼痛让他不必理智,于是他回答自己,“可以。”
仅剩的绿色瞳孔慢慢亮了起来,闪着雀跃的光。
他把匕首根部贴在小臂上,和那一道血线重合,慢慢拉开反复加深,刀锋均匀地染上漂亮的薄红。
宁无肆低着头看了一会,源源不断的血液下是狭长而深刻的伤口,刀尖划过,仅剩的顶端也染得鲜艳,他就着那一线血光往上,在胸口的地方比划了两下,像在思考怎么开刀合适。
怎么样才能完整地取出一颗炙热的跳动的心脏。
他私下研究过了,他有把握。
耳边突然传来警告,“宁无肆,别玩了。”
人声惊扰了匕首,顶端淤积的血珠滑下,破坏了漂亮完整的血痕。
“他弄疼我了,我有正当防卫的权利,”这个理由很充分,宁无肆不适地按住耳蜗,唇角抿起不快的弧度,“你之前不管这么多的,他也是你的潜在顾客吗?”
江长夜的声音没有感情,对他的借口和抱怨熟视无睹,“别闹了,曙光全程巡检,下城区也在范围内,别给自己找事,赶紧收尾然后回家。”
他又补了一句,“不然扣糖。”
狗男人就会这一招。
“哦。”宁无肆耷拉着脑袋,像被没收了罐头的猫,漂亮的绿眼睛暗了下来。
“曙光”作为珀西少有的非盈利性执法部门,是有名的没钱、没权、没势的三无机构,苟活至今全仰仗着大公司的资助,以“时刻保护公民权益”为服务宗旨,服务水准按照三大城区的缴税比率呈8:1.5:0.5分布,是珀西少有的不加班养老单位,原因也很简单,只有两个,没钱和没命。
虽然暗地里没少嘲笑,但是就目前来说,下城区还没谁头铁到敢和曙光当面叫板。再怎么说,在下城区这种约定俗成的垃圾场,他们依旧有足够的武力优势,以及平常根本没人在乎的合法开枪的权利。
现在还在下城区苟活着的人,没人会嫌自己命长。
这些人每年光顾下城区的次数屈指可数,持枪械斗碰上全城巡视,就像在倒霉节目《甄选秀》节目上被选为幸运观众,十分的晦气。
宁无肆扫兴地甩掉匕首上的血,直起腰像扔垃圾一样把人随手丢开,高密度的合金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发出“咚”的闷声。金属的震颤让声音传得很远。
他站在集装箱陈列的交叉口,通道仅有两人宽,前后左右都是路,延伸出去又是新的分岔路口。更像是站在一个古旧的扭曲棋盘里,被异色的棋子逐渐逼近、包围,无路可逃。
宁无肆拐进一个岔口,掏出那把自换了弹匣后就没用过的勃朗宁,子弹上膛,双脚分开站立,双手持枪,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右眼的机械镜片闪着红色的光,教科书般标准的持枪姿势。
“砰”,双唇碰出气音,枪口正对着蓝色的圆月,小幅度地跳起,宁无肆做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开枪假动作。
右眼的视野里,周围的电子脑信号早已被反复扫描后映射到三维空间,闪烁着附近仅剩的五六个定位光点。
浑圆的人造月亮在薄云后探出头,明暗相交的瞬间,□□没入转角鬼祟的身影。
不待确认,他毫不犹豫地矮身躲开,侧着脸看过去,绕过脖颈,垫着肩膀,用一个自我拥抱的姿势开了枪,后坐力震得他肩膀和手指发麻,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鲜活的,热忱的。
那是生命被唤醒的触感。
是下城区亡命之徒朝生暮死的极乐。
来人的胸前炸出一朵血花,左手的位置是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倒下的地方距离宁无肆不足半米。
宁无肆对自己的枪法很满意,靠在原地敲着铁皮箱子,显得十分嚣张,对面反而迟迟不见人影。
科技迭代日新月异,破镜片信号更新得十分慢。
宁无肆等得无聊,低头玩起了手枪,在掌心转了几圈,停下时枪口直直对着面前的铁皮箱。他又转了一次,这次对着自己。
他有些不信邪,蹲下来把手枪摆在地上,指尖使了点力。这一回有点过头,一圈圈地打转,就是不停。
等到终于有人探出了头,正在旋转的手枪被留在原地,把玩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匕首横在他的颈边,身后探出一颗毛茸茸的黑脑袋,“你在找我吗?”
他掐着嗓子嚎,“兄弟别别别,我们也是花钱办事,做个交易怎么样。”
“你见过鲁特琴吗?”宁无肆的匕首没动。
“见过见过,”他忙不迭点头,“老鲁嘛,我兄弟,我带你去找他。”
宁无肆看着突然向中心快速聚集的光点,狠狠一个肘击,避开压下来的沉重躯体,显而易见地不高兴,“不用了。”
十分钟后,失踪了一路的左臂追着声音找过去,直直撞上地面漆黑的枪口,愣了两秒还没缓过神,就听到一声惨叫,看到宁无肆踩着一只手腕,面色如常地用新入手的十字异形短刀撬出他右肘新换的关节加强轴承。
它悻悻地缩回角落,反手揉了揉自己的胳膊肘。
宁无肆视野中的承轴闪着红色的光,十分刺眼,他赶紧甩掉上面的血,胡乱塞进后腰包。
于是整个右眼镜片瞬间一片薄红。
他单眼闭着,把带血的短刀随手扔在旁边,不知道在和谁说话,“不会坏的,哪有那么娇贵。”
那光闪得更欢了,镜片在气急败坏。
宁无肆很想摔了眼镜,但目前还有用,没法撕破脸,只能闭着眼忍了。
眼角扫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宁无肆眼前一亮,单手遮住右眼的镜片,“你想不想升级一下左手。”
他讨价还价,“关灯,我给你看配置。”
视线对上的一瞬,胳膊不大的脑袋觉得不太妙,决定先下手为强。
它猛地窜出去,抱着宁无肆的大腿痛哭,“呜呜呜真是吓死手了,你不知道刚才那个人有多可怕,他居然有一副合金下巴,差点咬断我的小指头。”
手指在黑色的裤子上蹭了好几个灰印,还有一路往上的趋势。
一想到上面可能还混着不知名液体,宁无肆匕首抵着指根狠狠威胁,“离我远点,脏。”
小手不哭了,手腕扭了一个大弯,在小臂上抹干净了五个指头,又回来拽宁无肆的裤腿,这回老实了一点,可怜兮兮的。
“你刚才不是还要看人家的电子脑吗,怎么转头就不认了,好吧我承认刚才那个四手身材不错,确实心动了一瞬间,但是他居然能毫不犹豫折断自己的手腕,看着就好疼啊。”
小手三两句话描述的外观太有辨识度,就连常识匮乏的宁无肆脑海里也能准确浮现出那人的资料。
双刀,四手合金下巴,厌刀的六当家,保留了自己完整的两只手,外加的两只桡骨处可以抽出窄长的碳钢刀,大概率是厌刀今晚的领头人。
宁无肆随手一扔,没可能刚巧砸到boss,他低头瞅着哭惨的小手,“你杀了双刀?”
“没有哦,我卸了他的两只胳膊,”小手说到这个就精神了,电子脑一翘一翘的,“你知道吗,它们居然是无线连接的,还会自己动,吓死手手了。”
“……那人呢?”打完小怪却放走了boss,那不是坐等卷土重来吗。这简直是宁无肆事业的滑铁卢。
看到宁无肆想刀手的表情,它小心翼翼地说:“跑了吧……你也想要第三只手吗?但是我已经把它们藏起来了。要不你装个电子脑,我给你控制,一点都不亏,它们都没我好看也没我能打。”
宁无肆懒得跟它掰扯,“下去。”
它得寸进尺,一路攀上宁无肆的肩撒娇,“带我去嘛,你想要多少钱都可以,我在上城区还有一套房,你想去住一阵子吗?那可是上城区诶。”
刻意压低的电音勾动着宁无肆的听觉神经,宁无肆伸手把耳蜗抠了下来,不受它蛊惑。
它攀着宁无肆的脖子,像一个吵着要糖吃的小朋友,“去嘛去嘛,我请你吃小蛋糕好不好。”
身上被捏过的地方还残留着痛楚,应该添了不少指印。
感受到缓慢施加在颈部的压力,机械造物的冰冷触感渗入皮肤,宁无肆毫不怀疑它可以拧断自己的脖子。
不要多管闲事是下城区的生存常识。
宁无肆觉得小明的奶奶能活到一百岁完全是因为生活条件优越,她一定住在上城区,并且远离一切牛鬼蛇神,不然老人家看到会动的胳膊和活死人流浪汉的第一眼可能就要撅过去了。
他松了口,没说死,“让我想想办法。”
小手见好就收,那力道立刻松了下来,甚至贴心地给宁无肆揉了揉僵硬的肩膀。
宁无肆看得清楚,义体上没有半点破损和划痕,这是一个高级的战斗AI和顶级的义体,这种组合不可能轻易被绑架,也不是一个单薄的集装箱能困住的,它完全有能力自己找到那所谓的主人。
这样的AI明明有资格登记为正式公民,它真的有所谓的“主人”吗?
宁无肆低头翻兜,掏出终端查那个什么诺伦街的位置,当他看到几乎横跨大半个珀西的定位时彻底没了想法。
等他到了天都要亮了。
他看了眼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收起终端捡起地上的枪,“走吧,给你找辆顺风车。”
“好哦。”小手趴在肩膀上,举着肩膀处的电子脑,像翘着尾巴的猫,开心地晃了晃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