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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黄粱(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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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扔出匕首的同时,宁无肆就地一滚,躲开一串火花。
从后腰勾出一把手枪,朝着子弹飞来的方向连开两枪,电光连着一声惨叫,带着金属声的躯体砸在集装箱上,宁无肆迅速滚进旁边集装箱夹缝中的小巷。
指尖一勾,空中隐有丝线闪过,带着血的匕首飞了回来。他随手接住一甩,一串血迹落在地上,匕首光洁如新。
乱巷里视野狭隘,戴上高敏的电子耳蜗,宁无肆闭上眼,过于密集的金属集装箱模糊了急促的脚步声,听不出来人数和方位,没多时就恢复了安静。
他捡起地上的小石块,朝着远方的集装箱一丢,枪声和火光立刻跟了过去。
借着黑暗和动静,宁无肆追溯着枪声的源头方向,开了一枪。
颤抖的惨叫声中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电磁波,不等枪线扫到,宁无肆迅速闪进旁边的小巷,躲进了半敞的集装箱,没碰到任何东西。他换了弹匣,接片咬合发出细小的咔嚓声。
这一次,没有枪线扫过来。
高压电磁弹在满是导电物质的地方非常好用,但波及的范围有点大,他暂时不想变成带电的黄老鼠。
摸出单眼的机械电子镜片戴上,信号扫描还需要一点时间,此时只有视野边缘闪烁着一个小红点。
等到连锁的电磁波再度恢复安静,宁无肆把电子耳蜗的灵敏度调到最高。
听觉被拉到极限,他今天戴的是潜行专用款,能捕捉50米内一切声响,如果这时候范围内有谁开了一枪,他大概率会鼓膜破裂,甚至更严重。
除了没装义体的宁无肆,没人敢这么玩,一个不小心耳后的电子脑就会连着人脑一起宕机。
很快他听到了附近的几道起伏的衣物摩擦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金属义体不小心磕在集装箱上的碰撞,和来自同伴的小声训斥,隐约还有一个智障AI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好像听到了扇巴掌的声音。
但下一秒,宁无肆屏住了呼吸,浑身发冷。
其中有一道呼吸声,微弱、平静、放松,心跳平稳,就像一个熟睡的人。
像是最冷静沉稳的狙击手,埋伏千里,等待着猎物出现的瞬间。
在高敏电子耳蜗的加成下,那陌生的呼吸像贴在他的耳侧,似乎能清晰地感受到呼吸时的空气振动和喷吐的细小气流,冰冷的,带着雨后的金属味潮气。
那不是错觉,他能感觉到,人就在他的身后,同一个集装箱里,甚至就在两米开外。
也许正平静地对着他举枪,下一秒就会扣动扳机。
而他对此毫无知觉。
寒意从脊椎一路攀上,毛骨悚然。
宁无肆的手扶在刀套边,在黑暗中慢慢转身。
……
重获自由的穆夏迫不及待给它的老板发消息。
“老大老大!我出来啦!”
消息回得很慢,直到穆夏一套乱打结束,才收到回复。
“还不算太没用,尾巴处理干净了吗?”
尾巴?什么尾巴?穆夏用两根指头支撑着,剩下三根指头相互揉搓着指腹,有点疼。
显然他的老大很了解他如今的智力水平,没等它追问就很快补充:
“小心目击者,曙光往你那边去了,别被抓回去。”
懂了。
穆夏拖着新入手的两个兄弟,当即往回拐去找他的救命恩人。
晏穷年清理掉最后一批仿生人,按着左肩穿过贫民窟时,顺手扯了件晾在外面的干净衣服,翻了翻脑机,倒出为数不多的虚拟硬币,留下了远超过衣服本身价值的钱。
该办的事办完,既然穆夏已经自由,那就没有亲自去捞它的必要了,曙光就在附近,还是分开行动,尽快离开比较稳妥。
用换下来的旧衣服草草绑住伤口,晏穷年思索了片刻,旧技重施地接入路边机车的驾驶系统,转身往诺伦街的方向开。
那里有简单的急救用品和生存必需品,不论是哪一样他现在都十分需要。
目光停顿在穆夏发来的“懂了”两个字上,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以它如今的智商,真的知道该怎么做吗?
……
没人?
就着人造月亮透进来的一点点冷光,直到宁无肆完全转过身,面前依旧空空如也。
冰冷的呼吸声犹在耳边,怎么会没有人?
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
他低下头,地上躺着一个人,背对着自己弓着身子。
宁无肆抽出匕首,顺手把电子耳蜗调到正常模式,悄声地摸过去。
直到匕首横在颈间,那人依旧毫无反应。
另一只手摸上去,骨头挂着一层粗糙的皮,温热的,带着细小的血管跳动,是活人。
他在枪声和炮火里睡觉。
宁无肆把人翻过来,衣衫褴褛,头发花白,裸露的皮肤干瘪皱缩,身上散发出不知道多久没洗澡的油垢味道。小臂上用来伪装义肢的铁皮因为过度的消瘦而生锈松垮,随着动作“滋啦”一声在铁皮箱上划出尖鸣,砸在地面上散落的金属酒罐上,混进周围零散的生活物品里,连着半边身体下垫着的旧报纸,边缘焦黄发毛看不清字迹。
是在这里常住的流浪汉。
宁无肆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但他记得这个人。
对这些居无定所的人来说,名字并不重要,他有一把很旧的鲁特琴,视若珍宝,大家就顺势叫他鲁特。
宁无肆曾经弄断了他的琴弦,被追着跑了十条街,再没敢出现在这里。
此刻他带着一个厚重的VR眼镜,几乎遮去了半个脑袋,上面布满了污垢和锈迹斑斑,尾端伸出一根线,连进耳后的电子脑,接口处已经渗液,淤积着黄白的锈迹。
就算没死,也接近脑死亡,没可能再醒了。
宁无肆伸出手,将鲁特的头侧开一点,用拇指抹掉眼镜右下角黏腻的污垢,露出一串麦穗,下方缀着一小串日期。
是旧型号的“黄粱”,看起来还是首批纪念款,污垢堆在阴刻的繁复花纹里,现出暗金夾黑的色泽。
宁无肆见过它本来的样子,纯金的,灿烂而炫目。
无限科技三年前推出的脑机,主打真实的全息赛博空间,号称能读取人的记忆和情感片段,从而编织一个独属于自己、足以乱真的美丽梦境。
所谓的梦想成真,无数人明知是虚妄,依旧趋之若鹜。
由于身体被移动,鲁特身下的破烂报纸露出半幅模糊不清的图片,由于被多次摩挲而泛黄发毛。
图片中央的事物边缘轮廓清晰,那是立在五区市中心的标志性雕像“新月”,整个珀西的人都认识。
宁无肆正准备松开的手停住了,他分辨了一会,发现了不同,那新月是挂在天上的。
旁边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画了四个半“正”字,黑糊糊的,指头粗细,边缘有点晕开。
二十二笔。
这是二十二年前的报纸和二十二年前的月亮。
宁无肆索然无味地放开手,站起身。
那些人总喜欢坐在一起谈论过去的月亮,追忆往昔。
但宁无肆出生在灾变之后,只见过永远高悬圆满的人造月亮。
没有他们对过去的那种无意义的执念。
每当那些人追忆过去时,他就会看着噼啪作响的篝火沉默着,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从来都不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这种情绪:他讨厌那个只有他从没见过的月亮。
鲁特随着眼镜的重力侧过头,珀西上方人造月光的角度正好,淡蓝色的冷光斜斜照在他的脸上,映出枯槁面容上奇异又安详的笑,也许他正像曾经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做着一个关于旧时代的美梦。
梦里没有辐射、战争和下城区,只有一轮属于过去的美丽新月。
那是他仅剩的所有。
如果美梦不会醒来,是不是也算一种成真。
可如果他选择了早就消失的月亮,他挚爱的鲁特琴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