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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黄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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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无肆很快走到一片废弃工厂,到处随意堆叠着集装箱,围出错综复杂的狭长路网。这里曾经是合成食品加工厂的卸货区,后来因为某些不可抗力破产了,因为留下的气味过于鲜明,债主果断地舍弃了这里。
很多年后,那点子余味早就和整个下城区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无人在意,成为很多流浪汉的栖居地,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角落里融入金属的暗色血迹和油垢。
宁无肆曾经来过。这里一度是下城区的集会盛地,许多人会在夜里点起篝火,吹带着音调的口哨,用鲁特琴伴奏。宁无肆没学会弹琴也没学会口哨,甚至连调子都记不全,他只记得寒夜里噼啪作响的炙热篝火。
但是今晚这里像是张开了赛博空间之类的某种神秘结界,一片安静,只有宁无肆不成调的歌和脚步声。
伴随着他走路的频率,有什么金属的东西有序地敲着集装箱,一下一下,像极了曾经兴起时,一群人用指节敲着集装箱打节拍,和着歌声一同回荡。
如今却只剩不祥和诡异。
宁无肆不哼歌了。
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珀西有个有名的鬼故事,装了电子脑的人类被没有实体的AI入侵,被替换被取代,而无人知晓。
听说事发现场就是在夜晚空无一人的狭窄小巷。
如今在下城区这个人比什么都多的地方,大家不怕鬼也不怕AI。
因为AI都不来,因为人比鬼可怕。
四下一片安静,只有有序的敲击声孜孜不倦,宁无肆能活到今天全因为没有多余的好奇心也不多管闲事,面不改色地继续朝前走。
但那声音像是感受到有人的接近,逐渐变大变得急切起来,藉由薄薄的金属集装箱,在整片废弃厂区回荡共振。
恨不得将声音传到远处赫歇尔满是重金属乐鼓点的顶层,拉着整个八区的人一起疯狂摇摆,吸引各处在黑夜里徘徊的瘾君子和赛博疯子,来这里共同参加鲜血和机械的致命狂欢。
风里夹杂着机车声,响混了叫骂和口哨声。
宁无肆的耳膜连着大脑突突地跳,顺着声音的来处,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始作俑者所在的集装箱,叫得最欢的那个就是了。
指尖勾着手柄边缘一挑,漂亮的刀刃就换了个边。避开看起来十分复杂精妙的电子锁,高频震动粒子匕首简洁地挥下,在红色的金属集装箱上刻下带着火花和锈味的暴力痕迹。
鬼敲门戛然而止。
他退开一点距离,微侧身体,垫脚跳了两下,然后旋身向缺口处一脚踹去,伴随着金属片摔落的巨大声响,内部一览无余。
世界终于安静了。
然后宁无肆看到了一只胳膊。
巨大的货运集装箱里面只装了一只胳膊。
那是一只很美的左臂,从指尖到大臂都流淌着力量,流畅的曲线十分符合宁无肆的审美,削薄的人造肌肉匀称而毫不夸张,服贴地包裹着内部的金属骨骼,关节灵活流畅,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且自然,毫无拼接的痕迹。
这是一个上等的仿生义肢。
不用看肩膀处包裹着的黑色电子锁,也知道这是一只崭新的、价值连城的、还未使用过的义肢。
和下城区来路不明的废铁们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这个胳膊会自己动。
这是一个会自己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机械胳膊。
五个骨感的指头撑在地上,小臂到大臂都紧紧贴在集装箱的一角,仿生肌肉因为挤压而微微变形,顶部的黑匣子不堪重负地微微下垂,随着它颤抖的频率小幅度地撞在金属壳上,敲击声的来源一目了然。
它每一个仿生细胞都写满了害怕,没有一点尖端科技的尊严。
更像是一个刚逃脱追杀的高等AI从赛博空间里爬出来,一头撞进了这条胳膊,充满了对自身的不解和对现状的恐惧。
像一个新时代的赛博冷笑话。
但随即宁无肆想起来这个笑话也已经过时了,上周市议院联合官方执法机构“曙光”发行了新的法案,拥有自我意识的高等AI可以合法享有公民权益,比肩三等公民。
这就是另一个新的笑话了,因为下城区的大多数人都还没有正经的公民权。
明明人类自己都没能做到平等,却在试图让人和机器平等。
不过也因此仿生人拥有了获得劳动报酬的正当权利,劳动成本直线上升,下城区的很多人因此有了一份能勉强算得上正经的工作,比如独眼。
造价高昂的高等AI和仿生人对下城区的大多数人来说太遥远,他们并不关心种族矛盾,甚至来不及关心自己的生活会因此产生什么样的动荡,他们只想知道明天能不能吃上一口饱饭。
内心的疑惑一扫而过,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宁无肆无法理解的东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连单只义体胳膊也可以装电子脑了。
没准还有独立的语言、感知、情绪和思考系统。
那些人会赋予一只胳膊合法的公民权吗?
当然这些都和退时代的旧人类宁无肆没有半点关系。
他从夹克外套的兜里摸出一只纸折的白色小船,被暴力撕扯过的边缘参差不齐,满是密密麻麻的0和1,显而易见是从不知道哪里扯来的废纸。
沿着折痕耐心拆开,顶上歪歪扭扭写着“债务单”,后面跟着个扭成一团的“夜”字。
下面是歪七扭八的零件名,写得非常术语且鬼画符,其中有一半已经被划掉,宁无肆辨认了一会,没找到“左”字的相关字符,把纸揉成一团塞回兜里。
他垂眸欣赏了两秒AI夸张的默剧,没有半点留恋转身就走。
义肢尚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贴上了“无用”的标签,犹豫了一下,五个漂亮的指头十分灵活地抓着地面,蹭蹭蹭地跟上了这个奇怪又漂亮的年轻人。
看起来头重脚轻,却又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
到了一处略微开阔的地方,宁无肆眸光一转,指尖翻着匕首,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喂,你没有地方去吗?”
胳膊在距他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也许是因为重心不稳,不安地原地徘徊了几指头。
宁无肆耐心地等了它几秒钟,开始认真地思考是谁不太正常。
正在他准备亲自动手研究这个会动的胳膊是否有语言系统的时候,它有些发抖地出声,“我不认识路,你可以送我去诺伦街18号吗?报酬是TG7589型左臂义肢。”
声音来源于顶端的电子脑,略微低沉的男声,带着薄薄的电流声,意外的好听,但配上害怕的做作语调,莫名有些滑稽。
宁无肆不懂义体型号,但他知道送一个没用的义肢去换另一个义肢多少有点大病。
第一次听说AI还会迷路,他眯起眼,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如果直接拿去卖能换不少钱,下城区的二手义体贩子们现在正是最活跃的时候。
似乎是感受到危险,胳膊退开一点,“你想干什么?我是私人订制型义体,身上有自毁型基因锁,暴力拆卸的同时就会爆炸,”它狠狠挥动头顶的黑匣子,却因为幅度过大跌倒在地,“砰!”它顿了一下,坚持着补充完。
看起来是一个高等AI,但电子脑多少有点问题。
江长夜至少拆过几十个号称不能拆卸的义体,下城区没有什么是真正私有的,武力和金钱决定归属。
给一个胳膊装脑子还是有些勉强。
宁无肆突然觉得欺负一个天真的倒霉AI有点没劲。
“我不需要义体。”
一个电子脑都没有的人要什么义体胳膊,回家当摆设吗?
胳膊卡住了,似乎是在默默感受什么,半晌惊异地感叹,“居然没有电子脑,你真的是人吗?”
“……”
今晚有点邪门,出门前应该看看所谓的新月占卜。
他被一个AI质疑了为人的资格。
宁无肆抛着匕首,眯起好看的眼睛,细细地看了一遍胳膊,表情十分危险。
“你的仿生程度这么高,皮肤的痛觉神经模拟应该也很真实吧。”
胳膊吓到了,蹭蹭蹭退开了两米,五个指头半点没打架,十分灵敏协调。
宁无肆的目的达到,没功夫跟一个AI扯皮,转身就走,他赶时间。
谁知道胳膊和牛皮糖一样黏着他,始终徘徊在一米之外,哭得很大声,“我给你钱!求求你帮帮我,呜呜呜这个社会太可怕了,现在的人为什么都这么冷漠残暴。”
AI的假哭配上这么一副嗓音有些微妙。
宁无肆被它哭得头疼,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就不用强调了,不然它也不会出现在这。
最后他蹲下来威胁,睁大眼睛语气很凶,“别吵了,再吵我送你回赛博空间。”用物理粉碎载体的方式,简单直接。
胳膊没有所谓的尊严,果断认怂,顶部的黑匣子低垂,像在低头,微妙地重心很稳,“对不起,我只是一个柔弱的AI,被人绑架了,但是我的主人没钱赎我,他让我自己想办法回去,不然就不要我了。”
宁无肆再度无言。
这真是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和AI本该有的理性和强逻辑思维背道而驰。
极端情绪化的没用AI,除了眼前这只,四年来他只见过一个。
他挑起眉角,“这里的人呢?”
“什么人?”它抬起黑匣子,语气里透着一种清澈的愚蠢。
一无所获,宁无肆按着膝盖就想起身离开,这种没用的AI不要也罢。
“等等,”AI见势不妙,拖着他的裤脚,“别丢下我,我的主人现在很危险,还在等我去救他,你不能见死不救。”
事实上,宁无肆可以。
他觉得两个人都没救了。
但宁无肆突然对它和它的主人很有兴趣,他抓住顶上的黑盒子很礼貌地问,“你的主人是不是和你一个脑回路。冒昧问一下,我可以拆了你的电子脑看看里面吗?”
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但是拆电子脑这样的话题,对于一个AI来说,实在是太深入了。
于是它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娇羞扭捏,“脑袋”被固定住,剩下的肢体部分灵活地绕了半个圈,隐约是个背对的姿势,还在不安生地扭来扭去,“虽然我喜欢健壮一点的,不过你长得也不错,可你得先装个电子脑,我们才好进一步交流。”
“?”
宁无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它在说什么鬼话,抖掉一身鸡皮疙瘩,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赶紧把它丢了出去。
同时扔出去的,还有那只反光的匕首。
胳膊在半空中扑腾了两下,下意识抓住了第一个接触到的东西,灵活的指头摸索了一下,柔软的,凹凸不平的,一张人脸。
三声尖叫同时响彻云霄。
带着电流音的那声最响。
像是一个信号,枪声刹时回荡在整个废弃的集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