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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黄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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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歇尔酒吧在一处废弃的大楼顶层,经过反复加盖后,八区少有这么高的建筑,周边视野很好。顶部有着巨大的天文望远镜,据说是前任老板的遗留物。它早已因为养护不当而锈迹斑斑,做为赫歇尔的标志被保留至今。
宁无肆从目镜望出去,只看到玻璃的裂纹和雨水冲刷后的锈红水渍,以及珀西的炫彩灯光背后无比深沉的夜色。
隔着玻璃幕,远远可以看到远处中城区密密麻麻的摩天高楼和空中轨道,像他曾经看到过的旧时代游乐园里壮丽的过山车。空轨的班车还在运行,车厢悬在轨道上摇摇欲坠,将下班后疲惫麻木的打工人送回四叠半大小的蜂房。
五区的市政中心广场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巨幅投影日夜不息,夜以继日地宣扬社会名流为珀西的美丽建设作出的卓越贡献,描绘着过去的悲惨生活和未来的美丽画卷,以及市议院的新政策带给人们的幸福生活。
在某些特殊的时日,这些东西都会取消,然后变成某公司的新品发布会。
那不是珀西曝光率最高的光屏,却是最能展示资本家们凌驾于社会秩序之上超然地位的光屏。
远处是上城区大片的自然生态公园和洋房别墅群,专为有钱人修建的娱乐设施和疗养建筑掩映在树荫和草场下,极度舒适的容积率让那里的保安室都自带小花园。
CBD的异形摩天高楼群被大片的生态林簇拥,大面积的玻璃幕和空中花园簇拥着奢侈的大平层,与静谧的上城区格格不入。
听说是某位大老板想住在中心城区的顶层,日夜享受把整座城市踩在脚下的快感,又不愿踏足中城区。于是他在一区的边缘推了片生态林,打造了一片尖端复合商业中心,拥有全市最好的景观和视野,又不影响其他住宅区的采光。
如今那是珀西名流们昼夜不息的名利场。
再远处就是无尽的荒原和恶土,在太阳辐射的炙烤之下寸草不生。
头顶的人造月亮浑圆,仿制的凹陷纹路真实清晰,泛着低明度的蓝色冷光。
脚下是闪着高饱和度的昏暗灯光的错综小巷和随处可见的违章建筑,人们在草率堆叠起的楼缝间生活。
更多的东西都被挡在裸露的水泥钢筋之下,楼板也许不够坚固,但足以遮蔽一切罪恶与暴力。
如果不够,还有酒精和音乐,舞蹈、机械、身体和药品,或者暴力,总有一个能让人忘记自己是谁。
……
十一点的时候,酒吧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他们来找个好位置,准备迎接午夜后的狂欢。
屏幕上的新闻依旧和AI有关,新的AI管理条例出炉才一周,市政中心被蜂拥而至的各式仿生人们堵得严严实实。
出场的AI脑袋还没补全,捧着新到手的公民证感激涕零,恨不能当场抠出两个泪腺,场面壮观又滑稽。
他的伤是被主人打的,或者说前主人,就在他出发领公民证之前。
感谢AI管理条例,感谢珀西政府,感谢市议院,他自由了。
卡座里三三两两的雇佣兵聚在一起买醉,玻璃杯和着酒沫叮铃哐啷地撞在满是划痕和锈迹的金属吧台上。
“他娘的,没头的AI都拿到公民证了,老子的呢?”
周围一片哄笑,“做梦呢,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新闻里情绪渲染到位,AI不甚齐整的面孔消失,很快切回官方发言。
“喂,看到了吗?晏穷年要完蛋咯。他杀了那么多AI,这回可算是要遭报应了。”
他啐了一口,“活该,公司的走狗的走狗就是这个下场。”
气氛微妙地停顿了一瞬,紧接着有人笑骂。
“晏狗下台也还住上城区,跟你有个屁关系。”
“妈的你不怼我就不痛快是不是,日子这么难过,上等人的乐子不看白不看。再说了,曙光那帮人什么德行,他现在就是条丧家犬,谁知道会被扔到下城区的哪条臭水沟里。”
“那你他妈去翡色边上捡啊,捡到就发财,区区公民证还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
周围的几人眼中神色莫辨,显然都被说中了心事。
翡色就算了,但人还是要找的,那一身义体随便卖卖都够下辈子快活了。
他们现在可是站在道德高点,谁不想当英雄一战成名。
万一呢?
宁无肆低头看表,还有一个小时,时间恰到好处。
他拿起沙发上的外套走出包厢,只扫了一眼光屏就没了兴趣。他拒绝独眼请自己喝酒赔罪的请求,避开人群,只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人多会给他带来一些小麻烦,毕竟一个看起来就没有义体的人类,不论是原生器官,还是高仿生的义体,在这里都过于显眼。
一颗健康的、不受法律保护的内脏,足以令所有人疯狂。
这个世界是这样的,越是底层的人,越需要一些非人的特质来宣扬自己的强大,从而证明自己并非和文明与秩序一样不堪一击。
而上层人更喜欢掩盖这种特质,使用仿生型义体和鲜活的生物器官自欺欺人,甚至以精心维护打理自己纯然的人类躯体为傲,称自己为“上天眷顾之人”。
可上天又真会眷顾谁呢?
后门外堆满了杂物,宁无肆踢开差点绊倒他的满地空酒瓶,空气中残留的烟味让他觉得不适,掩着口鼻咳了两下。
但随即他想起来,已经不会有医疗小组因为自己的两声咳嗽而急冲冲赶来。
他早就承担不起昂贵的医疗保险了。
走进外挂的笼梯,备用电梯一般只有酒吧员工使用,控制系统有点问题,老板懒得修。
强烈的失重感不断冲刷着大脑,像在蹦极,让他脆弱的心脏跳空了一秒,然后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匆忙坠落间宁无肆睁大了眼睛,只来得及伸手抓住锈迹斑斑的铁笼,胳膊上的外套吓得缩成一团,他用另一只手勉强拽住乱飙的衣角,松垮的衬衣里兜满了夜风,又从领口迫不及待地钻出来。宁无肆被吹傻了,感觉自己像一个极速膨胀的气球,连头发都在往上飞。
他很快坠入了这座钢铁城市。
由于反复改建,底部的道路有些复杂。严格来说赫歇尔处于顶层的加建部分,和废弃大楼的其他楼层都不互通,入口很是隐蔽,新来的人往往要花大把时间找路。
脚下的地面缺乏实感,宁无肆飘忽着脚步,连带着脑浆都被搅成了浆糊,在底层迷宫里原地转了几圈,晃晃悠悠地飘了出去。
想吐。
前两天刚下了雨,不常见光的巷子里还留着潮气。空气里飘浮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掺着合成罐头的那股子塑料味,也许还有某种蛋白质腐烂的味道,共同混合成下城区的独特气味。
下城区的电力系统很脆弱,他来时的那条路现在已经断了电,路灯尽数熄灭,只剩几个自带电源的广告牌闪着微弱的光。
和顶上喧闹的赫歇尔迥异,荒废的下层在夜晚安静无声,只有微弱的电流流窜过老旧电线时的细小嗡鸣。
隐约还能听到远处八区百鬼夜市的狂欢和喧嚣。
在安全难以保证的下城区,人们总喜欢于午夜最容易寂寞的时分抱团群居,在热闹眩目的灯火中放纵自我,有钱的人在顶上纸醉金迷,没钱的人在土里狂欢烂饮,这一切给予他们安全和快乐的错觉,像是一种仪式,不管怎样,他们都将活着迎接新的一天。
日落之后,大多数的人不敢离群索居。
这一段路没法开车,没有夜视义眼的宁无肆很难保证自己走夜路不撞到头,他拍掉手心里的铁屑,甩了甩脑袋,抖开不济事的外套套上,回想了一下停车的位置,很快选定了方向。
路灯依旧昏暗,勉强照亮灯下那一小片落足地,但这就足够了。两旁的摊贩早在人造月亮升起的时候就忙不迭回了家,这里显然被快退休的环卫机器人或者拾荒者收拾过,酒瓶垃圾堆在路边,和老旧的摊贩推车摆在一起,路面不怎么干净却空旷,不会摔倒。
酒瓶碎裂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宁无肆侧过头。
有人捂着包从旁边的巷子里跌跌撞撞跑出来,带着一身酒气差点撞上他,宁无肆侧开身体和他擦肩而过,正准备甩出匕首,来人不安地瞅了他一眼,换个方向跑了。
深处还有醉鬼神智不清地嘟囔,“你是不是晏穷年,快说是,老子要发财了。”
宁无肆脚步都没停,指尖的匕首伴随着脚步一跳一跳。他想,这位晏先生真不是一般人,轻易就做到了别人一辈子就做不到的事。
电视台的小明星们都要羡慕死了。
怪抢手的。
……
男人把手里仅剩的完好酒瓶放在地上。听见多余的脚步声,他站起身,侧头看向人跑走的昏黑巷口。身后是几台堆砌的仿生人和神智不清的酒鬼,劣质酒精的味道很浓。
等到外面彻底安静了,他收回眼,单手抓着酒鬼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情绪,心平气和地聊天,“发酒疯也要有个度,别找错人了。”
男人的另一只手始终无力地垂在身侧,鲜血顺着指尖滴在被酒精浸染的深绿色玻璃渣子上。
酒鬼哼哼了两声,依旧做着他的发财梦,显然没法沟通。
他随手把烂醉的人丢进旁边的巷口,就着衣领擦净手上的头油,转身挑开了仿生人的动力开关。
少年样貌的仿生人睁开眼,漂亮的绿色眼睛沾了澄清的酒液,泫然欲泣。大片缺失的皮肤也无损他漂亮的骨相,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露出仿生皮肤下的钢铁骨骼和电线,受损的语言系统断断续续地输出杂音浓重的电子音,“检索到目标人物……晏……穷年,进行排除……失败,信息发送……错误、错、E、EError。”
在它即将报废的瞬间,所有的仿生人突然咯吱咯吱地动了起来,它们用相同的眼眸直直地看着男人,湿润的眼睑泛红,露出一模一样的悲伤微笑,“为什么要杀了我,你不喜欢我吗?”
裸露的头骨下搭载机械核心的槽口空空荡荡,如果不是因为皮肤受损,那该是一个相当动人的表情。
虚假的、设定好的、没有任何情感倾向的,纯粹美丽的表情。
男人拎着酒鬼站在安全的地方,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两秒,俯身拍了拍脸,“喜欢吗?都送给你,能卖个好价钱。”
可惜酒鬼自己不争气,翻了个白眼,晕了。
“不喜欢啊,那只好送你几天牢饭吃吃了。”
男人遗憾地松开手,面无表情的看着仿生人。带血的手里拢着一小块仿生皮肤,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出一枚因为吸满了鲜血而格外鲜艳饱满的稻穗。
沾染了酒精的破损电路末端很快窜起幽蓝色的火焰,仿生人唇角的弧度没有任何改变。
数张悚人的漂亮面庞在下一刻被大火吞没。
……
今晚省下的蛋糕钱让宁无肆的心情好了起来,明天他可以去香叶集买一个冰淇淋。
他不由得哼起了调子,奇异的,断断续续的,音调忽高忽低,不属于疯狂和发泄的重节拍朋克乐——赫歇尔的标志,不连贯也不像一首完整的歌,说不上好听或者难听,带着一点点鼻音,像放松的猫爪带着肉垫,轻轻地挠着夜色,在安静的夜里悠悠荡开,好像生活也因此而充满平和。
玻璃珠一样的绿眼睛平静而明亮,微弯的眼角染上几分愉快。
他伸开双臂,踮起脚掌猫一样一跳一跳。随着他的步伐,松开的衣摆一荡一荡,黑色的小皮靴踩在未干的水潭边上,红蓝的光被揉碎成一种梦幻瑰丽的色泽,玫瑰色的水珠落在鞋尖又在下一刻被甩落,留下一朵湿漉漉的花。
指尖匕首的冷光一上一下,抛起来又接回手里,绝缘橡胶的刀柄一下一下地磕在柔软的手心。
暗巷的杂物堆边上躺着一只纯白的玻璃球,捕捉到动态的图像,滚了半圈,摄像头无声地扩张又收缩,将面前的景象记录下来,乌黑的边缘闪烁着幽蓝的电光。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只带血的手将玻璃球捡了起来,无名指像是失力般痉挛了两下,虚虚将玻璃球拢在掌心。
未干的血迹蹭在玻璃体和摄像头的边缘,蒙上半边血雾,像一颗被新摘下尤带着血丝的眼球。
“很漂亮吧,像最美丽的沙弗莱石。”
虹膜边缘的电光一亮一灭,男人靠着墙和手里的眼珠子说话。
“真想留着当收藏。”
电光失了节奏,一通乱闪,玻璃球害怕地滚了滚。
“又不是说你,害怕什么,”男人用三个指头把玻璃球困在手心,恶劣地笑了起来,唇色苍白惨淡,“我开玩笑的。”
那笑意一闪而逝,他闷咳了两声,手指按着胸口,“想见他?现在还不行,会吓到他的。”
“什么时候可以?嗯……总之在我死之前。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他像是力竭般闭上眼,把自身的重心全压在墙上,目光晦涩幽深,声音低而沙哑。
“不会很久的,他们没给我那么多时间。”
“嗯……解放日之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