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序潮声》枳榉

11、曙光（一）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宁无肆苍白柔软的面孔依旧有一种温柔恬静的味道，带着天真和纯良，上眼睑抬起圆润乖巧的弧度，像放生了一尾小鱼。

　　穆夏对于曙光的抗拒过于明显，本以为还要费些力气，但就连搜查官的到来都比想象中快一些，不枉他专门挑水边危险的地方走，又磨磨蹭蹭那么久。

　　宁无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那什么诺伦街，他讨厌胁迫和束缚，更不用说穆夏刚才看似配合实则在背后给戴胜递枪的恶劣行径。
　　可惜它选错了合作对象，那位戴先生实在过于糊不上墙。

　　宁无肆的目的只有一个，合理而不动声色地摆脱它。

　　一个敌友莫辨的AI已经足够难以应付，再加上一个经历成迷的老板，他们显然和曙光对立，珀西有太多这样的人，也许是逃犯，也许是雇佣兵或者民间武装组织。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小市民，努力一辈子可能都拿不到一张公民证，对势力纷争丝毫不感兴趣。

　　这样就好。
　　宁无肆摸了摸脸颊，血迹早就干了，只余下轻微的刺痛。

　　浅金旭日纹的车上走下来两个黑底烫金制服的人，不像巡检，倒像是刚出外勤归来。

　　全副武装的越野车多少有点夸张，宁无肆低下眼，看得出来曙光对下城区很警戒。

　　其中一人持枪指着他，“曙光巡检，离开水渠，你刚才扔了什么。”

　　宁无肆终于摆脱了缠人的AI，看着水面平静下来，转过身乖巧地举起双手，手里的碎石渣掉了一地，“没什么，路边的小石头。”

　　两位搜查官交头接耳了一番，一个人走到水边瞅了一眼，水渠绚丽却并不透明，除了流淌时滞涩的水纹，他们当然什么都没看到，很快用枪指着宁无肆远离了水渠。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中城区有宵禁，但下城区可没人管，宁无肆理直气壮。

　　“看风景。”

　　搜查官卡了壳，像是没想到会有人会大半夜来翡色边上看风景。通常这里只有两种人，加害者和被害人，宁无肆看起来不属于任何一种。

　　下城区的翡色满是残留的辐射源，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禁区，美丽的色泽来源于无数放射性物质和腐蚀性化工废水，人人都避之不及，唯恐因此而得病，人们对它的畏惧程度仅次于太阳辐射。

　　流光之下掩埋着无尽罪恶，是珀西最完美的埋骨地。

　　里面沉睡着珀西无数的秘密，无人知晓。

　　宁无肆眼底闪着流离的光彩，他没有笑，但是眼角眉梢都跳着一种称为愉悦的情绪，“夜里的‘翡色’很美不是吗？下城区没有比这更漂亮的地方了。”

　　世界千奇百怪，珀西人的精神状态更是不可深究，勉强接受了宁无肆的说辞，他们继续问，“今晚有没有在附近见过一个仿生型义体？”

　　“没有。”宁无肆面不改色地回答。

　　从曙光脱身要容易得多，问话的搜查官拿着市民信息检测仪草草扫过年轻人柔和无害的面孔。

　　下城区的人没有正经的公民编号，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被法律庇护，扫出来的个人信息基本都是一片空白，或者一长串罪不致死又死不悔改的犯罪记录。

　　但是眼前的光屏上却跳出了正而八经的基础信息和一条来自伊甸医疗的正规就医记录，住址一栏写着三区的科罗纳街区，尽管上面敲着鲜红的“已失效”印章，最后的更新时间是四年前。

　　托下城区混乱秩序和江医生耳提面命的福，宁无肆没有明面上的犯罪记录，过往清晰可查，除了不交税，实在是个正而八经的良民。

　　不交税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没钱，这在下城区再正常不过。

　　这是一份放在下城区堪称无懈可击的记录，至于更详细的，就不是他们有权限随意查看的了，也没必要。

　　科罗纳街区是他们这样下城区的基层搜查官都去不了的地方，据说那里住的大多都是大公司的高管。虽然缺失了很多诸如教育记录、缴税记录之类的信息，但顺着那条语焉不详的医疗记录点进去，就能轻轻松松窥探到面前漂亮的年轻人一落千丈的前半生。

　　四年前三区突发停电事故，导致城区交通瘫痪，发生了重大的连环车祸，因为牵扯到医疗巨头和相当数量的一等公民，在当时闹得很大。宁无肆一家也牵连其中。
　　不巧的是当时位于附近的伊甸医疗本部大楼也受到了停电的影响，医疗资源跟不上，尽管伊甸医疗及时进行了调配，还是有很多人因为抢救不及而去世。

　　在中城区和下城区，这种程度的事故算不上有多稀奇。
　　大多数的人这辈子都没进过正经医院，也没法和这些享有社会90%医疗资源的人共情，大公司和一等公民对他们来说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大家也就是聚在一起吃瓜看个热闹，上等人的热闹不看白不看。

　　事件本身也并不复杂，曙光的调查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公开表明这是一场由反社会暴力团体发动的，针对伊甸医疗有预谋的袭击。事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平息，民众很快被更新更刺激的事件吸引了目光。

　　尽管他们一家享有昂贵的医疗保险和赔偿服务，但五口人的医疗费仍旧堪称天价。在烧光了所有的保险和家产后，宁无肆最终还是失去了所有家人。

　　他经历了一场几乎脱胎换骨的大手术，堪堪能下地就离开了医院，一夜间从上城区沦落到底层，唯一的妹妹至今还在躺疗养院里昏迷不醒，每天都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高额的税金和医疗保险也没法阻挡天灾和人祸。

　　而这只是珀西的寻常。

　　查验身份的搜查官想来还是个新人，看完档案以后没找到理由为难他，枪械探测仪匆匆扫过，结果显示无异常之后就轻而易举地放良好市民走了。

　　他们今晚不过作为本区的作陪无偿加班，一路被提溜着跑这跑那，美其名曰在上头人面前好好表现，万一被瞧中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说和听的人面上一团和气，心底都知道这是句屁话。
　　真正办事的人从上城区的总部下派，因为不适应下城区恶劣的空气而包裹得密不透风。
　　而他们这些基层搜查官被排除在搜查之外，开车指路端茶倒水处理琐事，防止暴民找事干扰搜查，甚至不知道总部在找什么。

　　宁无肆的枪被他提前丢进了碎石掩盖的小坑里，这里离案发现场太近，卸货区还留着他的弹痕，他不能被牵扯进去。
　　一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市民是不会随身携带枪械的。

　　事实上，如果小搜查官多一点经验就会知道，深夜、下城区、辐射源，这样的词汇组合不出来一个标准的、活着的、正常的良好市民。
　　也可能他知道，但他不在乎，去他妈的加班，他们是非营利机构，是公务员。

　　“等一下。”
　　有人叫住宁无肆。
　　车门被站在一旁的搜查官拉开，走出的人只穿了内搭的衬衣，外套披在肩上，戴一副金边眼镜，温文尔雅，矜贵非常，伸手拒绝了旁边人递来的防毒面具，他们叫他楚队。

　　搜查官递防毒面具的手顿了一下，还想劝说什么，就看见楚队温和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年轻人，又看到旁边有些惊讶的八区基层搜查官，果断收了手站在身侧。

　　他对下城区的高危辐射源和恶劣的空气熟视无睹，带着堪称和蔼可亲的浅淡笑意，像是依旧漫步在上城区的街头巷陌。
　　看起来和在下城区生活的人没什么不同。

　　只有一道空降来此的搜查官知道，楚颂有着高等的仿生皮肤和人造呼吸系统，下城区的这点辐射对他不构成健康威胁。他们和下城区的劣等人面对的恐惧和威胁全然不同，这是阶级和财富铸造的天堑。
　　曙光里能适应这种关键性改造的人不多，他足够优越，而下城区的乡巴佬甚至认识不到这份优越。
　　宁无肆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搜查官隐没在防毒面具后的面孔上带了几分鄙夷。

　　楚颂慢慢地打量过年轻人，“不问问我们在找什么样的义体？”
　　宁无肆侧头，神情疑惑，“问什么？我对义体不了解也不关心，我是一个自然人。”

　　搜查官的脸色空白了一瞬。
　　人们生活的世界不一样，他们没见识和文化，这很正常。

　　他下意识地看向长官，只看到楚颂玩味的神情，瞬间反应过来，这个年轻人不对劲。
　　楚颂毫无防护地站在这里是因为有最新的义体，可一个下城区的旧人类能有什么。这太不对劲了。
　　如今曙光的立场危急，趁此机会对他们心怀不满的反动势力也蠢蠢欲动，他提高了警戒，喊了一声，“楚队。”
　　只需要一个命令，他就能轻易制伏这个年轻人。

　　但是楚颂摆了摆手，什么都没做。

　　全副武装的人从巷口快步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截熟悉的手臂，所有人的注意力立时被吸引过去，宁无肆跟着扫了一眼，愣了一下，下意识往翡色瞟去。

　　穆夏？

　　不对，只是看起来和它一模一样，那就是双刀的手了。穆夏说把它们藏起来了，看来是用来冒充自己掩人耳目。
　　曙光果然在找它。

　　楚队点了点头，另一个人捧出一个高级的义体收纳盒，小心收敛了那段手臂。宁无肆看着他们一无所觉的郑重样子，猜测穆夏在上面施加了虚拟影像或者病毒之类的东西，等回去用高精仪器检测才会报错。
　　他们没带任何针对高等AI的检测仪器，这是不是说明，曙光只知道义肢，却不知道穆夏的存在呢？

　　他们找到昏迷的暴力团伙成员和流浪汉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宁无肆对自己下手轻重很有把握，那些人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没人能当面检举他。
　　只除了一个人。

　　不过东西到了曙光手里，给双刀八个胆子也不敢要回来，他可是通缉令上的常客。
　　目光停留的有些久，楚队有意无意向宁无肆的方向瞄了一眼。
　　宁无肆眨了眨眼，收回目光。

　　这时有搜查官押着一个人走出来，宁无肆看了两眼，趁着大家都在忙，问身边一头雾水同样无所事事的小搜查官，“我可以走了吗？”

　　宁无肆天生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小搜查官转过头，“当然可以。”

　　临走还不忘叮嘱，“以后少来这边，‘翡色’的残留辐射浓度很高，对身体不好，年纪轻轻不要想不开。”

　　“宁先生，”楚队站得很远，意味不明地再次绊住了他，话里有话，“珀西有很多秘密，我们不深究，并不代表我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