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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台风维纳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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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钟,开始有搬弄行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也有人在走廊说话,彭澍睡眠浅,总是被吵醒,就干脆不睡了,起来煮粥。
南瓜小米粥,他抓了一把白糖丢进去,然后用面包机热吐司,冲咖啡,一切都弄好了,他用托盘把这些一股脑搬到阳台上去,一边吃早餐一边发呆。
正吃着,隔壁客厅的门开了,刘心穿着睡衣走出来,他也是被吵醒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等他发现似乎好像哪里不对的时候,已经站在阳台上和彭澍大眼瞪小眼了。
昨天的仇还历历在目,刘心当然对“仇人”没有好脸色,唰地一下,他的脸拉了下来,这表情很明显,意思就是:“晦气!”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刘心的眼神要是能杀人,彭澍早就被千刀万剐了。他自知理亏,而且也想对刘心道歉,可看刘心这幅咬牙切齿的模样,他又拉不下脸了,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他道歉之后的发展,刘心一定会阴阳怪气地,不接受他的道歉,还会说:“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而且你不是很牛吗,警察都没你管得宽,巴拉巴拉……”
这么一想,彭澍道歉的念头完全消失了,反正是陌生人,就算道歉了又能怎样,就能和谐相处了吗,他怎么能跟一个同性恋和谐相处……这么一想,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胃口瞬间全无,于是他收起托盘,逃也似地回了屋。
几乎是同时,刘心也从阳台躲回了客厅,呸,看到那个猥琐男就恶心,完全没有胃口吃早餐了呢!
闲着也是没事,彭澍出去转了转,到处都是赶着坐船出岛的人,拖家带口,着急忙慌,完全没了之前那副慢慢悠悠的模样。岛上的党群和社区服务中心、警务亭外头通通挂上了大喇叭,循环播放台风登陆通知,路口还多了一些戴红袖章的志愿者,人多的时候就过去维持秩序,彭澍在码头那边看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回去时路上已经没多少人,越往里人越少,几乎所有商户都大门紧闭,外头挂着歇业通知。
没有风,只有蒸笼一样的热,路上的小动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彭澍还在遗憾忘了带相机,否则就能把这孤岛一样的景象记录下来。不过没关系,假如风不大,那么他到时候再出来看看,看看台风的破坏力是否真跟新闻里说的一样——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即将要到来的灾难是怎样把这座城市撕碎的。
两点半,彭澍闲逛回了酒店,碰巧在大门口碰到老板,老板慌慌张张地,差点和彭澍撞在一起,彭澍奇怪地问:“怎么了?”
老板背着一个超大的双肩包,脸上挂满了担忧:“我老母亲摔倒了,我得回去照顾!台风要来了我怕她一个人搞不定!酒店就剩你们,你跟刘心了,你们不要乱跑,把门窗都关紧,等台风走了再出来!我走了,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诶,你是要出岛吗?两点半了,来不来得及啊?”彭澍关心地问。
“来得及来得及,我走市民通道!”
彭澍只看到一个胖而矫健的背影,一个转弯就消失了。
他站在大门口看了一会儿,十来分钟都没看到一个人经过,他退回来,想了想,把门关上,落了锁。
上楼的时候碰到刘心,彭澍还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读作liuxing,和家有儿女那个刘星一模一样,说不定就是这两个字呢。他站在楼下,看到刘星穿得花枝招展,针织短袖和JK短裙,在他身上竟然意外地和谐——真是糟糕,彭澍默默地想,看来待久了审美真会被同化,谁叫他俩低头不见抬头见呢。
他看见刘星还背一个珍珠链小挎包,是外出游玩的装扮。出于好心,他便提醒了他一句:“马上要刮台风,就不要到处乱跑了。”
刘心一瞅见他就觉得晦气,可人家是出于关心才说的这话,他总不能又给怼回去吧。
于是刘心昂着头,站在台阶上,像接见臣民的女王那样高傲地看了彭澍一眼,说:“台风凌晨两点才来,还早呢。”说罢他踩着小高跟,扭着腰从彭澍面前经过。
彭澍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的背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香,像桃子,又像柠檬,这些天他的香水味儿一直没换过,永远都是这款,混合水果味儿。大门开了,又关了。刘心出去了。彭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想对啊,台风凌晨两点才来,他为什么不能在此之前出去看看呢。
心被勾走了,彭澍没上楼,也出去了。
过了三点,已经停航了,走半天他都没看见一个人,岛似乎真变成了孤岛。四周很安静,往日此起彼伏的蝉鸣也没了,只有偶尔一两个戴红袖章的社区工作人员路过,他们估计以为彭澍是本地人呢,跟他说方言,彭澍听不懂,他们又换成普通话:“啊你是游客哦?”
彭澍说对,他们就说:“没事别出来瞎逛厚,这次台风很厉害的,你这个大个子出来都可能会被吹到海里去……啊你笑什么,没在跟你开玩笑,快回去屋里待着!”
彭澍说好好好,沿着原路返回。
海浪很大,狠狠拍在礁石上,跟他以往看到的浪都不一样,似乎是从远处传来的,带着击碎一切的力量。这次台风可能真非同小可,海岸边拉起了警戒线,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小段标语,黄底红字,很醒目。
彭澍在五点前赶回酒店,大门一推就开了,跟他走时一样。上了楼,经过刘星的房间时,彭澍特意慢下来,竖起耳朵听了听,静悄悄的,他还没回来。
洗了个澡,彭澍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里在播报这次台风,预计凌晨2点-3点登陆,登陆时中心风力最高可达15级,破坏力超强,整个市区都在严阵以待。这时已经隐隐有了雷雨之势,才六点,天就全黑了,彭澍站在阳台上往海面看,一片混沌。
起风了,呜呜咽咽的风声擦着彭澍的耳朵吹过,明显气势不凡,彭澍盯着阳台上排成一排的花盆,想了想,挑了块隐蔽的地方把他们全垒在一起,这样台风来了不至于被吹散。做完这些,他探头往隔壁看了看,屋里一片漆黑,刘星还没回来。
都要刮台风了,有没有点安全意识啊。还是已经被风吹跑了?他在心里嘀咕,想起那副娇小的身躯,别说台风了,就是普通的风刮过来,他可能都受不住。
晚饭他做了捞汁鲍鱼泡饭,房间里有冰箱,食材从来没空过,彭澍从小就会做饭,手艺还不错,什么菜他只要看过一遍就会了,就好比这捞汁海鲜泡饭,他只做过两回,就能完美掌握火候和鲜度,做出来的成品色香味俱全,跟五星级餐厅都有得一拼。
吃完饭,风更大了,呜呜啾啾地,还夹杂着一些雨点。
彭澍看看时间,都九点了,隔壁的还没回来,难不成这么短时间内就有相好的了,晚上在相好的那里过夜?彭澍撇撇嘴,心里不大看得上,不过这是人家的自由,随便吧,这么大人了,应该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大约二十分钟后,楼下传来动静,彭澍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来,回来了?
动静由小变大,能听见脚步声了,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笃笃笃地。
真行,台风天出去,还穿高跟鞋,风不吹他吹谁。
紧接着,是开门的声音,嘎吱一声,门又关上了。彭澍立即走到客厅的玻璃门前,向外看,隔壁客厅的灯开了,光从里面漏出来,照得阳台也亮晃晃的。
一瞬间,他觉得心安了。他的担心是有理由的:外面的雨越来越大,风也越吹越急,台风将在4个小时候后登陆,现在待在外面很危险,像刘星那样体格瘦弱的,更加危险,会被卷到天上去的。
不管怎样,回来就好。
电视里的气象播报还在继续,台风在靠岸的同时还在不断加强,作为今年第一个登录我国的超强台风,造成的后果将不可预估。好几个朋友打电话来关心他,问他现在在哪里,有没有事。彭澍说没事,他现在好好地待在室内,等台风中。
他没想到今晚将是个不眠之夜。
十一点半,彭澍上了床打算睡觉。可外面的风越来越大,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吵得他完全没法入睡。躺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拉开窗帘,借着卧室的光,他看见雨点几乎是横着在往窗户上砸,风又疾又快,吹出千军万马之姿。彭澍站在窗前,忽然有些害怕,他觉得可能是小看台风的威力了,还有两小时才登录,就已经如此可怖,不敢想象正式登陆会是什么样子。他退回来,打开手机查找应对台风的办法,过了一会儿,他起来把所有门窗都检查了一遍,尤其是客厅正对阳台的那道玻璃门,没有专门的用具,他只能用毛巾还有一些抹布把空隙大的地方堵起来,接着把整个沙发挪过去抵住,防止风力太大时它承受不住碎掉。做完这些,他又把所有电子设备找出来,轮流充电,以防万一到时停电。
草草准备完毕,他回了卧室,把卧室的门也关上,躺在床上静静等待台风到来。
凌晨两点,外面变天了。风夹着雨像刀子一样往窗户上撞,除了雨,风还带来一切它能带来的东西,塑料袋,易拉罐,树枝,甚至铁皮钢带,全部在空中乱飞。外头简直比鬼哭狼嚎还要糟糕,彭澍发誓这是他这辈子经历过最恐怖的声音,他甚至听见树枝断裂的声音,这么大的动静,能听见树枝断裂,这该是多么大的树啊。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台风的冲击,窗帘还开着,一截断枝,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猛地飞过来,砸在窗户上,彭澍甚至怀疑窗户都被砸裂了,他过去检查,还好没有,但也够恐怖的了,他离开卧室,去到客厅。客厅的玻璃门正在以极高的频率抖动着,彭澍甚至怀疑下一秒它就要碎了。他把电视打开,一打开,就是气象播报:“今年的第12号台风‘维纳斯’已于凌晨两点十三分在我市XX区登录,登录时最高风力已达到16级,是我市建国以来遭遇的最强台风!随着台风登陆,我市在未来12小时将迎来特大暴雨……”彭澍心惊肉跳,这条新闻再加上外面天摇地动的动静,真让他有种世界末日的错觉。
就在他想办法把玻璃门再加固一点的时候,隔壁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玻璃爆裂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尖叫,彭澍猛地一震,发生什么了?怕出事,他打开房门直接冲了出去。
隔壁就是刘星的房间,彭澍怕他听不见,用拳头哐哐哐地砸门:“喂,你怎么了?开门!”
砸了几下,门开了。
开门的一瞬间,彭澍差点被一阵强风吹走。屋里一片狼藉,那声巨响原来是阳台的玻璃门碎了,暴风雨灌进来,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彭澍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刘星给他开了门,又掉头往阳台的方向走,地上都是碎玻璃,彭澍大吼一声:“你别动!”
刘心已经被吓傻了,他在客厅里呆得好好的,本来开开心心地在用手机录视频,谁想到门忽然就爆了,他下意识抱住头,身上还是被玻璃划伤了。雨水灌进来,阳台的藤编桌子、凳子早就被吹走了,风呼呼地像巨浪一样往他身上招呼,夹着一些树枝、泥土,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的手机不知道掉哪儿去了,就在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人来敲门,刘心知道这时候只有一个人会来敲他的门,那就是隔壁的彭澍。现在他也顾不上和他有仇了,扶着墙把门打开,他看到了,果然是彭澍。老实说他的内心十分感动,可现在也不是感动的时候,彭澍迎着风走进来,问他怎么了。风太大,刘心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这时候他忽然看到自己的手机,屏幕一闪一闪地,正卡在沙发腿和地毯的缝隙里。
他着急地想要去拿手机,彭澍忽然大喊一声:“别动!”把他吓着了,他就站在原地不动。彭澍走了过来,抓着他的胳膊,要带他离开这个房间,刘心着急地说:“我的手机!”
彭澍只看到他的嘴在动,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凑近了点,他问:“你说什么?”
刘心抓着他的胳膊,踮起脚,把嘴贴在他的耳朵上,看起来像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我的手机!我的手机掉了!”
彭澍听明白了,他眯起眼睛,视线在地上扫了一圈,找到了。他抓着刘心的手,把他往后带,让他抓着门把手,自己去给他捡手机。
风撕扯着,怒吼着,像要把一切都毁灭。彭澍的身上湿透了,越往前走雨越大,阳台的水灌了进来,到处都是水,他小心地往沙发那边靠,拿到了,只不过水机泡在了水里,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他返回来,让刘心抓着他的胳膊,把门打开。
彭澍个子高,力气也大,他先把刘心推到走廊上,自己顶着风把门关上。走廊的灯常亮着,温暖的橙光,两个人都很狼狈,刘心穿着背心和短裤,整个人像是刚从水沟里爬上来一样,头上身上都是泥水,仔细看身上还有伤,是被碎掉的玻璃割的,细细一道,正在渗血。
彭澍也好不到哪去,浑身上下都被雨淋湿了,头发塌下来,贴在脑门上。
“先去我屋里躲躲吧。”彭澍说。
也只能这样了。刘心默默地点头。
两个房间的格局完全一样,只是方向不一样。刘心进了屋,还有些拘谨,毕竟今天下午他们还是仇人。他站在玄关,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尴尬地蜷起脚趾。
彭澍去给他找了两件干净的衣服,还有毛巾。远远地,他把一大包东西一股脑塞给刘心:“你,先去洗洗吧。”
刘心进了浴室。
彭澍感到很尴尬。不知道他们同性恋的穿衣风格是什么,背心的领子都快低到腰上去了,还有短裤,他发誓这是他见过最短的裤子,就只比内裤长了几厘米……这种衣服,他是睡觉的时候穿,还是平常也这样穿?同性恋都这样吗。
这会儿他对同性恋也没那么反感了,一开始确实挺冲击的,但看久了也习以为常,况且刘心除了行为举止娘一点,脾气怪了一点,别的也没什么了。噢,还有男扮女装,这点彭澍后来反思了,每个人都有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利,他爱把自己打扮成女的,那是他的自由,他应该尊重才是。
很快,刘心洗完出来了,他在洗手台那边吹头发,彭澍在房间里转圈,检查,把漏风的地方又加固了一下。风势丝毫没有减小,甚至越来越大,外面什么声音都有,甚至有一整块铁皮在空中翻滚的声音,这样的强风还要持续好几个小时——今晚别想睡了。
刘心走了过来,特别尴尬地,他觉得怎么都得说声谢谢,人家去救你,还开门让你进来躲躲。可,太难说出口了。刘心还在为彭澍嫌弃他、误会他而觉得难堪,就是开不了口说那两个字。
彭澍还以为他是拘谨,客厅的沙发拿去堵门了,他就把卧室的靠背椅拿了出来,两把,他坐了一把,另一把就在对面,他招呼刘心:“坐吧。”
刘心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下。
彭澍让他:“胳膊伸出来。”
“啊?”刘心不明所以。
彭澍从一旁的小桌子上拿过来碘酒和棉签:“你的胳膊让玻璃给划伤了,擦擦吧。”
刘心这才想起来,怪不得刚刚洗澡的时候他觉得痛,又不知道具体是哪里痛……乖乖把手伸出去,刘心悄悄地拿眼睛偷瞄彭澍。
彭澍长得帅,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可就是那双眼睛太无情,那天在前台,他们一前一后办理入住,他始终知道自己身后有道视线,那不是欣赏的视线,而是冷漠打量,带着鄙夷,带着不屑。有的人天生就是这样,知道谁看自己是因为喜欢,谁看是因为讨厌。现在他不知道,可那天彭澍看他,就是隐藏在冷漠下的讨厌。
他刘心就是这样,谁讨厌他,他就讨厌谁。可谁要对他好,那他愿意把心掏出来十倍奉还。
看着彭澍为自己忙前忙后,又是给他拿换洗的衣服,又是给他清理伤口,完了还让他去睡床——原话是这样的:“你进去休息吧,床单昨天下午刚换的,我就躺了十分钟,很干净。”
刘心坐在椅子上,差点因为这句话哭了。一点也没夸张,要不是彭澍,他怀疑自己可能早就被风刮走了。这下他全忘了什么拉不拉下得下脸了,一股冲动由内而外,让他不顾羞耻地说:“谢谢……”
沉默几秒钟,彭澍说:“不客气。你进去吧,睡一会儿……”
话说到一半,灯闪了几下,灭了。
屋子一片漆黑,彭澍等了等,没等到灯恢复明亮。他知道,是停电了。
黑暗中,刘心颤抖的声音响起:“怎,怎么回事啊。”房间一片漆黑,只听见窗外气势汹汹的暴风雨,如同一只猛兽,企图撞碎玻璃将他吞吃入腹。
彭澍安慰地说:“停电了,没事,还有两个小时就天亮了。”
意思是,他们要在黑暗中度过两个小时,在暴风雨的洗礼中?刘心打了个冷战,找到自己的手机,手机进了水,还能用,就是会莫名其妙黑屏,他试过了。手指一点,他把手机解了锁,借着屏幕微弱的光,他感到一丝丝的安慰。
光灭了,他又点开。如此循环。
彭澍看在眼里,问他:“你怕黑?”
刘心委屈地点点头,平常的黑他不怕,可好像关进笼子里的黑,好像掉在风眼里的黑,难道你不怕?
静了片刻,彭澍站起来:“我去找手电筒。”
刘心也跟着站起来:“我跟你一起!”
彭澍知道让他一个人留在屋里,他害怕,就默许了。
走廊一片漆黑。风暴还在继续,走廊顶头的一扇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狂风拍碎了,电箱在那头,彭澍迎着风走过去,想确认是停电还是跳闸。可刘心不让:“太危险了!别去了!”
彭澍说:“你在这里等我。”
刘心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去一楼,一楼也能看!”
狂风暴雨不断从那扇破窗里涌进来,在大自然的力量下,人渺小得像一片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