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风暴》无情铁爪

4、你人还怪好嘞

　　黑暗中，一高一矮两幅躯体紧紧挨在一起，整座楼都断电了，门板和窗框被风拍得嘎吱作响，大厅在渗水，滴滴答答，恐怖片的标准背景。

　　还有最后一段楼梯，彭澍扶着刘心的腰——千万不要误会，是刘心的脚崴了，被一声巨响吓的，还好彭澍反应快，抱住了他，否则就不是崴脚那样简单了。他还安慰刘心：“没事，可能是树倒了。”

　　刘心欲哭无泪，觉得自己就是那种会在关键时刻拖后腿的猪队友，他忍着钻心的痛，轻描淡写地说：“我没事，走吧。”

　　可没走两步，他不行了，腿都在抖。彭澍察觉到了，什么都没说，揽着他的腰几乎把他抱下了楼梯。

　　一楼的大厅里也有积水，两侧的玻璃碎了好几扇，里面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断枝残叶，还有书籍杂志、花瓶摆件的尸体，彭澍提醒刘心：“小心点，别割到脚。”

　　刘心亦步亦趋地，彭澍往哪走，他就紧紧跟上去，脚还很痛，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怕黑，怕一个人待在黑暗里。

　　彭澍找到配电箱，确定是停电了，前台的抽屉里有备用的手电筒，应急消防柜也有，一共三把，够他们用到天亮了。

　　上楼的时候，彭澍把手电筒打开，让刘心拿着，然后走到前面，不由分说把刘心背了起来。刘心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啊。”

　　“我背你上去，省得麻烦。”

　　确实，这样可比扶着他一瘸一拐上去方便多了。刘心不说话了。

　　彭澍的肩膀很宽阔，他，应该，是体育生吧。刘心扭扭捏捏地想，脸刷得一下红了。呸呸呸，他在心里鄙视自己，人家是个大写的直男，而且，四舍五入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还YY人家，良心被狗吃了吗。

　　可是……他想到那次在阳台，彭澍只穿着一条短裤，翻过围墙强制关掉他音响的那次，八块腹肌，人鱼线，结实的大腿和喷火的眼睛（虽然是愤怒的火苗），妈呀，简直是那些装1的娘gay不能比的好吗。刘心的心顿时小鹿乱撞了，还好风大，吹走了他那些猥琐的想象……

　　上了楼，回到房间，彭澍用废纸做了一个简易的灯罩，套在强光手电筒上，瞬间得到一个媲美大灯泡的光源。风已经刮了两三个小时，还没停，吹也吹过了，淋也被淋过了，刘心不再那么害怕了。不过，他偷瞄一眼彭澍，也许是两个人的原因，他觉得他……很可靠，男人中的男人，有他在，应该没人会感到害怕吧。

　　“你……来这旅游的吗。”外面风雨飘摇，只有客厅这小小的、不到二十平米的温暖，刘心瞄了一眼彭澍，小声地问。还有两个小时才天亮，他们总不能就这么干坐着，等待黎明到来吧。

　　彭澍没听到，外面在刮台风，刘心这两声跟蚊子嗡嗡似的。他歪着头，问他：“你说什么？”

　　刘心说：“你是不是来这旅游的！”

　　废话。彭澍觉得他也许是在没话找话，“对，你也是？”

　　刘心点点头。

　　沉默。冰冻一样的沉默，要不是外头台风还在肆虐，他都怀疑他们是不是掉冰窟里了。

　　这方面彭澍比较擅长，为了不使谈话在三秒之内结束，他的脑子飞速旋转着，很快，也就两秒不到吧，他找到一个不错的话题：“你怎么住这么久？一个多星期了。”

　　“我每年都会来。”果然，这话题戳到刘心的点了，他开始滔滔不绝，“我去过那么多地方，像这样的海岛数不清去过多少了，最喜欢的还是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同时看到过白海豚和蓝眼泪！”刘心激动地说，思绪一下飞出很远，好像又回到那年，那个蓝色的夏天，“那年我才大三，攒了好久的钱才够出来旅游，我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看海，第一次把捡来的东西做成纪念品——就是海螺，贝壳，还有一种特别稀有的，蓝色的海胆壳，我找了好久呢！回去我就把这些东西做成了相框，里面放着我在海边的照片……一晃都七八年了，唉，时间过得可真快……”

　　“七八年前你大三？那你现在……？”说实在的，彭澍非常诧异，他看起来顶多二十……二十一二吧。

　　“……”这就把自己的年龄暴露了，刘心哽了一下，“我现在，现在也不到三十啊。你呢，你多大？”他在心里猜测着，二十四？二十五？应该刚参加工作吧，脸上还带着一丢丢青涩呢。

　　没想到彭澍说：“我开学就大三了。”

　　这可把刘心吓了一跳：“蛤？”他夸张地叫，“你看起来完全不像啊！”

　　“怎么，我长得比较着急？”

　　“不，不是这个意思。”刘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边摇，一边偷偷看彭澍的脸，“你看起来很成熟，很，很稳重。”遭了，他的脸热了。刘心连忙把视线移开，哎嘛，现在的学生营养也太好了，瞅瞅那胸，那腰，那手臂，哪像是大学生的样子嘛。除非……他是体育生……

　　“很多人都这么说我。”彭澍没什么反应，习以为常。不过，他盯着刘心的脸，“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发烧了？”

　　“没有。”刘心面不改色，心想大学生果然是大学生，这种灯光条件都能看出他脸红了，眼神真好。

　　“你刚刚说你看到白海豚和蓝眼泪，在什么地方？”彭澍贴心地，帮他把话题拉回来。

　　“在贝心隧道外面。”刘心把手机解锁，点开地图。贝心隧道，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在岛的最南边，“那里人很少，因为是离码头最远的地方，而且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民房，没有商店，就只有一条简陋的栈道，出了隧道，沿着栈道走，能看见一片很漂亮的沙滩，这里的沙滩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又长，又宽阔，越靠近海沙子就越细……”

　　那天他在沙滩上捡贝壳，捡了好久，不知不觉就黄昏了，他正打算回去，忽然看见海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动，和海浪一样晃动。他心想不会是人吧，浮尸什么的，他忍着恐惧去把那东西看仔细，没想到——它居然跳出来了？！

　　迎着粉色的晚霞，他看清楚了，是两只白色的海豚，个头不大，胖乎乎的，身体被霞光映成粉色，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白海豚，这么稀有的动物。

　　太阳渐渐落山，两只小家伙就迎着落日在海面上嬉戏，海水蔚蓝，每当它们破开海面，或摔进去，就有蓝莹莹的，钻石一样的光芒散开，一开始刘心以为是夕阳的余晖，直到太阳完全落下山。那蓝色越来越纯粹，越来越闪亮，像发光的蓝色水母，不不不，难道整片水域都挤满了这样的水母？

　　刘心呆呆看着越来越近的一大片蓝，那蓝色裹在浪尖上，沉在海水里，蓝得透明，蓝得梦幻——

　　他想起来了，蓝眼泪！

　　刘心顿时激动不已，天呐，两件幸运的事竟然让他一起碰见了！那两只白海豚说不定就是追逐蓝眼泪而来！

　　刘心呆站在沙滩上，整片水域都在发光，幽蓝的光，随着海浪翻滚，呼吸一样一明一灭。这样的场景实在太梦幻，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你相信这是真的吗？”说到最后，刘心忽然这么问。

　　“相信。为什么这么问？”彭澍不解，他自己讲得绘声绘色，难不成在编故事？

　　刘心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郁闷：“那天我手机刚好没电了，回去讲给同学，他们都不信，说我在吹牛。”

　　“他们说就让他们说，看到的是你又不是他们。”

　　“我那时候要是像你这么想就好了。”刘心撇撇嘴，往事不堪回首，大学的时候他还是个自卑的丑小鸭，理个寸头，额头上长了很多痘痘，一跟人说话就低下头，有人讨厌他是情有可原。

　　“为什么讨厌你？”彭澍更不解了。

　　“你不懂。”彭澍一看就是城里的公子哥，第一天他就发现了，身上一件T恤好几千，脚上那双球鞋更是昂贵，让现在的刘心去买他都要咬咬牙狠狠心，更别提八年前的自己了。同样的年纪，不同的境遇，刘心感慨道，“越是穷，越想找回场子，我就属于穷，但要面子的人，所以大家都跟我处不来，觉得我装，还装得那么蹩脚。就像那次，我好不容易去趟海边，怎么都要在他们面前炫耀炫耀，所以就编了个烂故事……这是他们说的，说我是编的，但其实我没有，我真的看到了，白海豚和蓝眼泪。就是不巧手机没电了而已。”

　　“我相信你。”彭澍说。

　　外面狂风呼啸，刘心看着彭澍的脸，忽然觉得有种难言的感动。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在过去很在意，现在却已经释怀了。他想彭澍也许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些有钱人，那什么眼看人低的有钱人……而是有温度的，愿意在关键时刻放弃成见的好人。

　　“谢谢你。”他郑重地说。

　　很安静，精神层面的安静。他们都觉得不好意思，尤其是彭澍，他觉得之前对刘心有偏见……谁叫刘心一出场的风格那么炸裂呢，说话要掐着嗓子，走路要扭着腰，上楼的时候刻意把屁股翘起来，还有那亮晶晶堪比后宫娘娘的长指甲，香港小姐来了都要甘拜下风好吗。

　　风速开始减小，动静没有之前那样恐怖了。彭澍换了一把手电筒，白光瞬间变成温暖的橙光，他问刘心：“你什么开始这样的？”

　　“啊？”刘心没明白，疑惑地看着他。

　　彭澍不知道怎么形容，双手在胸前比划着，比划完又放在腰上：“就是，你是……是不是性别认同跟我们不一样。”

　　“啊？”刘心眨眨眼，特别单纯地，说，“什么不一样，我跟你一样啊，我是男的。”

　　彭澍不信：“那你为什么老把自己打扮成女的，穿超短裙，比基尼，大热天还戴那么长的假发。我理解你，真的，你说你心理性别是女的我也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哼。”刘心可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彭澍看他的眼神呢，好像他是个怪胎，是个外星人，“我可没忘记你之前是怎么对我的。”

　　彭澍沉默了。过了很久，他说：“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我都习惯了，像你这样讨厌我的，一天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好吧，他承认，他说这话是有赌气的成分在，没有人面对他人讨厌的目光是能习以为常的。

　　“不是讨厌……”这话彭澍说着特别心虚，看着刘心现在这张未施粉黛格外清纯的脸，他感觉撒不撒谎都是在犯罪，“是，是看不惯……”

　　“我理解。”刘心说，“就跟看不惯有人随地吐痰一样。”

　　“不。随地吐痰是素质问题，穿着打扮是审美问题……”

　　“你是说我审美有问题？”

　　“不不，是取向问题。”彭澍快晕了，“取向问题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种选择，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

　　“你知道我的取向是什么？”

　　那不是显而易见吗？彭澍看着他，欲言又止。

　　刘心快笑出来了：“你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

　　这下换彭澍快笑出来了：“你能对我做什么？”

　　这种时候讨论这个问题实在是有点搞笑，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笑完，刘心叹了口气：“我是喜欢男的，我也不认为自己是女的，我就是觉得那样穿好看，我喜欢，管别人怎么看呢。”

　　“哦。”彭澍说，没有接话。

　　他不说话刘心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觉得不好看？很娘？”

　　“嗯……”他总不能昧着良心吧，彭澍选择沉默。

　　“算了，反正你也欣赏不来。干我们这行的都喜欢这么打扮，标新立异，彰显性格，我同事还有变性的呢，男变女，天天吃药维持，穿最好看的衣服化最浓的妆，大家都觉得她很酷。”

　　“这么说你不是真的喜欢？”

　　刘心一下子语塞了：“也，也不是不喜欢，就，诶呀，不知道你能不能懂，比起喜欢，我觉得这样很酷，因为这样穿代表我能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实际上你还是在乎。”

　　刘心：“……”

　　“你是做什么的？”

　　“设计。”刘心说，“服装设计。”

　　彭澍：“……你穿的都是自己设计的衣服吗。”

　　“当然了。干嘛。”刘心有一种预感，他即将听到不那么好听的话。

　　“挺好的。”

　　这不走心的赞美让刘心感到别扭：“你可以说实话。”

　　“嗯。”彭澍尽量选择不容易让他受打击的词汇，“衣服很好看，但还是更适合女孩儿。”

　　“哦。”

　　“你生气了？”

　　“没有。”刘心耸耸肩，他的内心确实毫无波澜，“读懂艺术需要一定的鉴赏能力……我不是说你水平次，你可以把我的打扮当成是行为艺术，有人喜欢就有人不喜欢，我能理解。”

　　“都有谁喜欢啊？”

　　“多了去了。”刘心骄傲地挺起胸，“我抖音有一百多万粉呢，不过我不接广告，就晒晒日常，自己的设计，还有我的猫之类的，粉丝们都喜欢，很爱看，觉得我有个性。我说了，你不喜欢的自然有人喜欢，所以我不强求，喜欢我的我高兴，不喜欢我的我也尊重，但不要当面来找存在感，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

　　“你还养猫？”彭澍对这个比较感兴趣，“你出来玩你的猫怎么办？”

　　“送我朋友家去了。是只大橘，特别肥。”刘心说着，把手机里的照片翻出来，“你看看，是不是很可爱。”

　　彭澍把椅子拉近了点，凑过去。他俩肩挨着肩，头抵着头，刘心一下一下地戳着屏幕翻照片，那猫确实挺肥的，肚子鼓得像皮球，脑袋也是，蹲在那里像座小山。

　　“我在垃圾桶旁边捡到的，两个月大，脏得像只小老鼠。那天还下着大雨，我把他握在手里，感觉他身上都是水，一动不动像是死了……我怕自己搞不定，就找了一家宠物医院，医生给他做了急救，说不保证能活，然后我就把他带回家了……后来，他不仅活了，而且活得很健康，从来没生过病，今年五岁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搂着玩具睡觉……”

　　屏幕上，那只橘猫翻着肚皮躺在地板上，身边是一只脏兮兮的鳄鱼玩偶，他睡着了，但是爪子搭在玩偶身上，姿势很豪放。

　　“他叫什么名字？”

　　“大顺。”

　　“什么？”彭澍愣了愣。

　　“六六大顺的大顺！”刘心眯着眼睛笑，“自从他来了我就一直挺顺的，他是我的福星。”

　　彭澍虽然不养猫，但理解养猫人的心情。没想到刘心看起来脾气暴躁，尖酸刻薄，实际还挺有爱心的……其实，刘心看着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不，他就是普通人，只不过……跟其他人有点儿不一样。彭澍有个室友，文文弱弱，总是戴一副黑边的眼镜，说话跟小姑娘似的，大家都爱欺负他，喊他“媳妇儿”，不过他可是实打实的异性恋，刚开学没多久就交女朋友了，那女朋友还是隔壁院的院花，个子特高特漂亮。宿舍里彭澍和他关系最好，去过他家，他妈妈还叫彭澍“干儿子”……刘心有些地方跟他挺像的，瘦弱，长得好，对艺术很敏感，不过刘心个性更鲜明，爱穿女装，脾气也差……

　　彭澍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刘心，盯得刘心都不自在了，他咳一声：“你看我干什么？”

　　彭澍看看表，五点五十分，风变小了，天也快亮了，折腾一夜都没休息，他有点困了，问刘心：“休息一下吧？挺累的。”

　　刘心的脚还疼呢，确实挺累的，他点点头：“行，休息休息。”

　　“你去床上睡。”
　　“啊？这、这不太好吧。”那可是他的床，他躺过……
　　“你脚不是扭了吗，快去吧别废话了。”

　　刘心默默跟他进了卧室，酒店统一的白色四件套，刘心自己带了床单，说实话有点嫌弃。不过这好歹也是人家的心意，他没说什么，等彭澍出去后默默躺了上去。

　　他……睡沙发吗？那沙发拿来堵门了，不知道有没有被雨淋湿……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窗外还在下雨，不过是珠帘一样的小雨，又密又急，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