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老梧桐》烟月白

2、残照当楼

　　朱红的高楼被燃起的烛火照得通明，远远看去，在黑夜里犹如一只熠熠烁烁的灯笼。

　　楼里金碧辉煌，帷幔微垂，欢声四起。

　　有金杯玉盏，美酒佳肴，轻歌曼舞，吴侬软语，叫人好似到了温柔乡，无法自拔。

　　中央的高台上，年轻的女子身着秀色华服缓缓而唱，发髻挽起干净利落，一点珠钗和未经精心修饰的面容却足以让人为之凝神倾倒。

　　面若春山雪，眉似远山黛，眼如三月星，朱唇一张一合，婉转悠扬的曲调便萦绕在了众人的心里，如暮色山涧之中缓缓流淌的清淙不经意间拂过青石，清音婉转，让场上的人听的如痴如醉。

　　台下一桌旁的男子半摊着身子，眯着眼，枕在一旁女子的膝上。

　　年轻的女子面容姣好，耳边垂落几缕碎发，黑发如瀑般倾倒落在背后。

　　“台上的小娘子是哪位啊？我怎么没见过？”男子没了骨头似的抬起手指向台上的女子问道。

　　身旁的女子笑着端起桌上的酒杯，一边哄喂他一边缓缓说道：“她啊，可是我们这儿的头牌——江如烟，前阵子跑回家奔丧去了，晦气的很，公子您才来没几天不知道也正常。”

　　“啧，长得倒是不错。”男子咂了口酒，饶有兴趣地看着台上的人，嘴角勾起一抹轻浮的笑容。

　　女子见状，故意娇嗔：“公子不是说心里只有玉儿一个人吗？”

　　循着娇俏的声音往上看去，一双长长的狐狸眼似笑非笑，眼中情绪莫辨，独留眼尾长长勾起，妩媚至极。

　　男子看她这副争风吃醋的模样，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最后轻轻拍了两下，玩味至极。

　　突然大笑着踉跄站起来低头俯看她：“你既这般在乎我，不如我把你赎出来，与你双宿双飞如何？”

　　玉儿只当他是玩笑话，毕竟此等纨绔子弟的话怎么能当真。

　　“公子真有这么大的本事？玉儿虽不比那江如烟，可身价也是不低的。

　　唉，玉儿怎敢奢求这么多，但求能与公子多相守些时日，做公子的知心人解语花，为公子排忧解难，这便足够了。”

　　男子似乎是有些醉了，神志不清，不屑道：“嘁，你不信？来人呐！”

　　叫喊着把一旁的小厮唤了过来，起身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小厮听罢后神色大变，在一旁不知所措，好言劝道：“公子您醉了，我们回去吧。”

　　“让你去你就快点去，本公子怎么可能会醉，别废话！你这个蠢奴才。”

　　醉酒的男子不耐烦极了，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小厮的脑袋上。

　　小厮吃痛地捂住脑袋，无可奈何，生怕自家主子再一个不高兴自己的脑袋就掉了，急忙忙地跑回去了。

　　台上的江如烟此时一曲已尽，台下掌声如雷，叫好声不绝于耳，打赏者亦不在少数，更有甚者出重金求与其一会。

　　江如烟却只是微微一笑，摇着头婉言拒绝，一旁的杨风萍气得牙痒痒。

　　烂醉如泥的男子带着满身酒气在玉儿的搀扶下拨开人群走到了江如烟的眼前。

　　江如烟皱了皱眉，来者一身锦衣，腰间别着块价值不菲的白玉。

　　“江如烟是吧？”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准备抓住她的手。

　　江如烟轻轻往后一退，顺势躲了过去。

　　笑着对一旁的小厮说：“你家公子已经醉了，还不快扶他去歇息。”

　　那人见状反倒来了兴趣，在空中胡乱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醉。

　　“下个月初五，我生辰，请小娘子来给我唱个曲儿助助兴？”

　　江如烟蹙眉：“只怕如烟有心却无空。”

　　“我出十两黄金，只为听小娘子一曲。”

　　江如烟刚准备再次拒绝，旁边的杨风萍凑了上来，两眼发光地打量着他。

　　“没问题啊，这位爷，好说好说，别说唱一首，唱几首都行。”

　　回去的小厮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沓银票，对杨风萍说了几句话。

　　杨风萍看了几眼玉儿，衣袖一扬，男子便搂着玉儿扬长而去。

　　那一沓银票不足以让杨风萍放人。

　　在流芳楼里，有的人到死都没走出去过。

　　围观的人纷纷议论了起来，江如烟在一片闲言碎语中听到了那人。

　　“十两黄金听一曲！？这又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啊？如今边境战事火急火燎的，他还能出手这般阔绰，拿出十两来听曲，啧啧啧……”

　　“这你都没看出来？看见他腰间别的那块白玉了没？”

　　“不就是块白玉吗？有什么好稀奇的。”

　　“嘁，你个不识货的东西，就那一块玉不知抵得上多少好东西了。”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好像是王家的独子。”
　　“哪个王家？”
　　“你说还能有哪个王家？”
　　“不会是天子脚下那王家吧。”
　　“原来是那败家子啊！”
　　人群之中有人一脸茫然，有人不以为然，有人面露鄙夷。

　　王家独子王万福仗着他爹王安元是出了名的商贾，腰缠万贯。舅舅王安定又在朝为官，便胡作非为，向来骄奢淫逸，在天子脚下都闹出过几条人命。

　　原是板上定钉的铁案，他爹和他舅舅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威逼利诱，颠倒黑白，竟使得陈堂供证的时候翻了案，证据一时间全被推翻，就连被害的邻里妻子亲戚都改了口供。

　　满朝文武百官争辩不休之时恰逢圣上大病，送上去的奏折都被王安定想办法截了下来。

　　等圣上龙体无恙后，边境的战火便开始冒出了火苗，一时间火烧额头，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这些。

　　这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怕再生事端王万福无奈之下只好让他搬到了这里。

　　虽说是个生面孔，可他名声远扬。知道的人看见他时都离的远远的，生怕自己惹上了这瘟疫。

　　江如烟心头一紧，本就微皱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杨风萍转过身来看她，甩了个白眼给她：“这段时间你就不用出来了，好好练练曲儿，你也听见了，到时候把那位爷哄高兴了，好处少不了你的。”

　　到底是少不了她杨风萍的，还是少不了她江如烟的？

　　江如烟站着不动，也没讲话，只是看着杨风萍，拦着她的去路。

　　杨风萍实在烦了：“行行行，知道了，到时候派几个人跟着你行了吧？给我好好唱，要是哄不高兴，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姐做派，丫鬟命。”
　　杨风萍一把厌恶地推开她走了。

　　江如烟不欲与她争论，她今日已经唱完了，只想早早回到了房中关上门休息，免得招来些苍蝇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刚回到房中坐下便猛地咳了起来，彩色的丝绢上泅开了几抹红晕。

　　一旁的丫鬟慌了神，赶忙端了杯水递了过来，几乎快要哭出来：“要不您还是早点告诉她吧，这么瞒下去始终不是办法啊！”

　　她摇了摇头，用微弱而又嘶哑的嗓音轻轻说道：“会好的，月儿，不打紧，你看我今天是不是唱得好好的？”

　　小姑娘扎着两个辫子，急得红了眼，摇晃的烛火下眼里亮莹莹的。

　　知道她向来如此，月儿也不想再多说些什么，只是恼她不珍惜自己的身子，撇着嘴看向了一旁。

　　江如烟看着她怄气的脸红彤彤的，像个挂在树上的红柿子，没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

　　在昏黄的烛火里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在所有来的女孩里，就数她心最大也最调皮大胆，天真的以为这里是什么好地方，阿爹阿娘真的会来接她回家，把走时从家顺的一小块饼分给了她。

　　那时年纪小小的，才那么高，一晃眼，如今已经十五了。

　　可却仍是小孩子的脾性，爱哭爱闹，手脚又笨没少挨杨凤萍骂。

　　杨凤萍曾经几次准备把她卖给人家做妾室，都被江如烟拦了下来。

　　杨凤萍被她折腾的实在受不了，别的小姑娘做错了事挨打了就长记性，偏偏她屡教不改还变本加厉，杨风萍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她却还是那副样子。

　　有次她去给客人端酒，那客人见她长得可爱年纪又小，便偷偷地摸了她一把，她气不过和那人理论，那人笑骂她是个雏儿脸皮薄，都在这儿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那笑脸实在恶心。

　　月儿也实在没忍住一把扬起酒壶朝那人脑袋砸过去，便立马见了血，旁边人的惊呼过来拉她，她用另外一只手端起菜盘朝他扔过去，怒气横冲，那人见状着实有些被这个小丫头片子唬住了。

　　脑袋破了的那人躺在地上，用手捂着头大叫，月儿却不依不饶，正准备用手里剩下的半个酒壶招呼他，扬在半空中的手被杨风萍一把拉了回来。

　　杨风萍把她打了个半死，又赔了那人一大笔钱，有好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没人敢来流芳楼。

　　杨风萍吊着她一口气说要让她后大半辈子在流芳楼里生不如死。

　　江如烟有次无意间撞见了月儿被人一左一右架着不知道带去干嘛，那双眼睛睁大了死死地看着她，眼里的泪花映着眼睛亮的可怕，连那日的天光都被比了下去。

　　委屈不解，愤怒不甘全都糊在了一起。

　　像春日里的野草，稚嫩弱小却倔强顽强。

　　她想活下来，她还那样小，她该活下来，她的余生不应该和自己一样。

　　江如烟终于还是不忍心，向杨风萍开了口。

　　难得听到江如烟求她，杨风萍便把月儿当丫鬟卖给了江如烟，顺带着还加了个条件——江如烟不论是从前还是以后所有的钱财都得分她七成，江如烟没犹豫。

　　杨风萍不肯放她，再多的钱财对她而言都是无用。

　　有人曾经偷偷跑出了流芳楼，江如烟也不知道杨风萍到底哪里来的本事和人脉，硬是把人从几十里之外的城中给逮了回来，最后打断了腿卖给了一户人家再也没了音讯。

　　在杨风萍眼里，凡是进了流芳楼的签了契卖给她的就都是她的东西，是她的就得物尽极用。

　　她用一点点好处，再加上好听的话术变着法儿的哄着她们，引着她们服服帖帖地被自己安排的妥妥当当。

　　又或者把那些新来的往那些旧的里面一扔，日子久了，便也就那样了。

　　有些人就连被卖的那一刻还真以为杨风萍给自己谋了一个好归宿。

　　江如烟早就看清了她的手段，打心眼里的厌恶她。

　　可是她逃不出去了，早年间的反抗和厌恶拧在了一起最后变成了沉默和麻木，就像一只鸟儿陷入了深深的沼泽之中，泥泞糊住了她的翅膀任凭她扑棱挣扎再也飞不起来，走不出去，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的生命慢慢枯竭。

　　所以她想救救月儿，救救这个早年间和她一样的小姑娘。

　　虽说是丫鬟，可江如烟却像妹妹一样对待她。

　　月儿虽是小孩子的脾性，但时间久了，多多少少也有些明白。

　　江如烟无奈地笑着把月儿搂了过来，轻声地好声好气地哄着：“这不还没那么严重吗？我再吃几副药，肯定就好了。嗯……下次给你买你最喜欢的桂花糕好不好？永华街苏记那家的！”

　　月儿忍不住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真如那天上的月牙儿一样弯弯的，眼神清澄如莹莹月光，眨了眨眼睛，似乎又想起了谁。

　　“那玉儿姐姐呢？她真的走了吗？”

　　“你玉儿姐姐去了个好人家，过几日我去问问看看她有没有时间。你要是想她了我就带你去看看她。”

　　月儿点了点头。
　　果然还是个孩子。

　　江如烟看着她笑了起来，轻轻地刮了下她的鼻子，没理由地笑她，两人打闹成了一团，欢声笑语一时赶走了她脑中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