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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潇潇暮雨洒江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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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绵绵惹人恼,城外破旧的草屋旁落满了泛黄的梧桐叶,青苔爬满了斑驳的石板,屋檐边透明的水珠一滴一滴的落下,刚好落在门外那口破旧的大缸里,泛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秋风也不讨人喜,地上的枯黄被新黄覆盖,吹起了一片嘈杂。
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透出了几缕婉转清脆的歌声,歌声悠扬清透,似悲似欢,听不出任何杂念。
带着些许冰冷的秋风顺着窗边的缝隙溜了进来,吹到坐在窗前衣衫单薄的年轻女子身上,歌声戛然而止,随即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声。
她匆忙地拿出手绢捂住了嘴,素白的手绢上开出了一朵带着温热的红花,像是冬日雪地里的梅花。
她叹了口气,脸色白的如身上的衣服一样,只让人觉得诡异。
“嘭”的一声,原本就不结实的木门被一脚踹开。
一个中年模样,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人带着把伞走了进来,紫红色的衣服与这满屋的破旧和白色格格不入。身后跟着两三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小厮。
“死东西,躲这儿呢?我可是给足了你七日时间来安葬你娘,如今都已第八日了,你还不快给老娘滚回去,你娘死了老娘还等着你回去继续去给我撑场子孝敬我呢。”那中年女人似乎嫌弃及了这里,用手挥了挥空气中并不存在的灰尘,喋喋不休。
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她那张白的怪异的脸,皱着眉头朝她说道:“你江如烟就算要死也得死在我流芳楼,你爹六岁那年就把你卖给了我,我花了多少银子在你身上?教你学艺,让你翻身,什么第一名唱,我呸,不过和我一样是条贱命罢了。”
江如烟就这样坐着,轻轻地闭着眼静静听着杨风萍咒骂,这么多年了她早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可当每每听到那一声声粗鄙不堪的咒骂时,心头还是忍不住一紧,胸口似万石压湖,快要喘不过气来。
“死?
不过是条贱命罢了。
那死了又何妨呢?”
心里突然生了一个念头,她受够了这一切,猛然起身,朝墙上撞去,想要了此残生,却被那几个小厮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杨风萍看她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走过去,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白皙的脸颊上立马浮现出鲜红的手印,她想挣扎,无济于事。
清脆的响声似乎让她清醒了一点,想起了娘在床边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说的那些话,好好活着。把自己这么多年攒下来的一点点积蓄全都交给了她,含着泪和她说:“灵儿啊,都怪娘当年没拦住……这些你拿着……我知道不够,但娘……”
话终究还是没说完。
江如烟都明白,她想逃却怎么也逃不出。她倦了风月场上的犬马声色、虚与委蛇,杨风萍永远也满足不了的贪心。
在流芳楼的十六年里,她看明白了许多。人心最是易变,人情最是微贱。
在她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江如烟曾幻想过会有某个人来帮她一把,不求救她于深渊,只希望能拉她一把,一把就好。
可幻想终究是幻想。
原先绵绵的秋雨变成了此刻豆大般的雨滴,一滴一滴砸在她脸上,江如烟昏昏沉沉的脑袋才略微清醒。
杨风萍和几个小厮带着她往流芳楼走去。
流芳楼就在城内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今日下雨,楼里的客人少了许多,杨风萍比以往更加吝啬了起来,不愿意雇一辆马车,带着她走回去。杨风萍没有给她打伞,她看不惯江如烟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也看不惯她平时故作姿态的清高孤傲。
凉凉的秋雨打在她的身上,明明还未立冬,寒意却已浸骨。
发髻早已被雨水打湿乱成一团,鬓边落下几缕被打湿的碎发凌乱地黏在脸颊上,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泪。
江如烟望着雨里朦胧的街道,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她忍住强烈的咳嗽驼着身子往前走,一步……两步……
却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猛地冲到一旁在地上咳出了一口血,还没等她看清便被雨水冲淡了。
杨风萍以为她要跑,赶忙地看了一眼后面的人,其中一个叫丁四的小厮反应倒是快点,急忙跑了过去把江如烟慢悠悠地拖回来。
这雨太绵也太密了,让人看不见远处,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
直到那道黑影逼近,马车的轮廓隐隐约约显现出来,丁四才反应过来。他匆忙地放开了江如烟任由她跌坐在地上,自己赶忙闪到一旁。
“吁——”车夫急忙拉住马,马儿的嘶鸣声划破了安宁的街道和灰蒙蒙的天空,穿透了落下的雨声,车夫刚准备破口大骂,待看清前面跌坐在地上的人的面庞,又止住了口。
旁边的一人见状,直接骂了起来:“哪个不长眼的想死啊,也不看看是谁家的马车,不躲着点……
后面的人追也了上来,赶忙擒住她,杨风萍瞪了她一眼:“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又立马回过头来,朝车前的两人陪着笑脸:“她不懂事儿,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回去一定好好收拾她!”一边说着一边往旁边让路。
车外的人还欲骂,车里的人发了声:“陈叔,罢了,没伤着那儿吧?”清脆的女声中透露出了的几分关心。
杨风萍闻言,推了一把江如烟,笑着说:“哪儿能啊,皮糙肉厚的,不碍事儿,倒是没惊着您吧?”
车里的人没了声,只是默默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圆圆亮亮的杏眼朝他们看了一眼,江如烟此时的狼狈不堪与麻木尽数归于她眼底,潮湿的头发凌乱的黏在脸上,单薄的身躯与周围的男人形成鲜明的对比,白色衣裳染上了泥泞,犹如夏末暴雨中颓败的荷花,却仍在这昏沉阴暗的天里白的扎眼,白的让人心里发焖。
车里的人示意杨风萍过来,给了她几锭银子,又望着江如烟对她说:“带她去看看郎中吧,若是不够你再差人来府上找我。你应当知晓我是谁吧?”
面色认真凝重,眼中肃然又有几分担心。
“那哪能不知道呢,劳您费心了,我们这些人贱骨头,命硬着呢。”杨风萍嘴上这样说,手里却早已接下了银子。
圆圆的杏眼望着她,眼底微微透露出了一股厌恶,这种眼神杨风萍早就习惯了。
她一辈子摸爬滚打,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讨好过,什么样的话没听过,早就不在乎了。脸上挂着的笑好像刻在骨子里,用刀刮也刮不掉。
车上的人似乎不想再多看一眼,放下了帘子,叹了口气“走吧。”
江如烟死死地看着那马车远去,眼里情绪复杂。
杨风萍在一旁嘲讽她:“看什么看,那可是谢家独女。你这一辈子也别想了。”
江如烟低下了头,沉默不语,眼神黯然。脑海里浮现出刚刚那张白净的脸,容貌秀丽端庄,双目圆亮,一身青绿色的衣衫坐在昏暗的马车里,如幽兰静于山谷,是秋日里不该有的春意。
谢家独女谢满星,其父谢志远生前为官正直,两袖清风,因不愿与贪官同流合污而遭暗杀,死后谢满星靠着朝廷给的抚恤置办了家布庄。
刚开始所有人都认为她一个女子,哪有什么本事,可最后她竟混得风生水起,将谢家的布庄开到了各地,撑起了整个谢家,还将谢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谢氏布庄从此闻名远近。
远去马车上的人还在咒骂:“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东西不长眼,真晦气……”
车夫在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好像是江家那女儿灵儿吧。”
“江灵儿?谁啊?”
“唉,就是江如烟。”车夫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哟,江如烟?那不是位名唱吗?怎么成了刚刚那副鬼样子?”车上的人一脸惊讶。
车夫又叹了口气:“她娘柳氏前不久病死了,她回来守孝,我估摸着应是时间长了那杨氏不给,现在抓人来了。”
旁边的人收敛了神色。
“唉,这孩子打小就长得水灵,他爹索性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江灵儿,他爹还是个读书人,经常教她识字读诗,街坊邻里都说这长大啊肯定能嫁个好人家。
谁知道这般命苦,说来也怪,她那不争气的爹,几回儿赶考都没中举,也不知怎的就沾了赌,家里的钱都给败光了还往里钻。
最后呢?输的一塌涂地,还丧心病狂地想着能回个本,六岁那年五十几两银子就把她卖给了流芳楼。
她娘一开始拦着,结果被那畜牲夜里打断了一条腿,堵住了嘴,你说这怎么拦的住。
后来啥都没了,她爹让人给打死了。她娘就守个活寡,你说瘸了腿的寡妇谁还要?但她终究还放不下她这个女儿,拖着条腿四处讨生活,还想攒点银子把女儿赎回来。
这么些年来,她女儿给她的银子她是一分没花,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女儿现在可不止这个价咯!”
一旁的人没了声。
车里的人胸口堵得厉害。
只留下细白色的秋雨,在灰色的空中绵绵不停,四周朦胧静默,只有哒哒哒的马蹄声不停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