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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共浴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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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间,天地轰隆,雷鸣如柱。
洛川泠的脸色如同头顶黯淡苍穹,无颜落色,霜白一片。
她有千千万万的话想说,她想质问,想宣泄,想哀求,想哭泣,想对着舒越澜的眼睛,用无数种方式告诉他,洛川泠没有死掉,她真的是洛川泠。
可舒越澜部下的飞刃直刺她的咽喉,叫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街上百姓如鸟兽四散,洛川泠脚跟错力,身子斜向后仰去,将将躲开飞刃的攻击,那道银色弧光将她的面纱割断半截。身形流转间,透过路边锦衣店口悬着的铜镜,洛川泠看到了自己的样貌,在飞扬的白纱下,她的三道花妆被雨水浸润得褪了色,只剩下三抹血痕淌在脸颊。
难怪舒越澜不认她。
是她装扮得不够像,是她灵力不够锁不住花妆容颜,是她变了,而非舒越澜错了。
舒越澜眼里挣扎而出的情绪,是喷薄而出的怒火,此时的洛川泠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假冒他妻子的人,他恨不得将她的脸皮一层层扒下。
洛川泠需要另找机会再跟舒越澜好好的、面对面地去解释,眼下她腹背受敌,急需遁逃,否则小命都会丢在这里。
倒不是她胆小怕死,而是她不想让舒越澜伤心。她相信舒越澜早晚会认出她,她若是死在他的手上,他该有多痛苦?洛川泠不希望舒越澜难过心痛,也不想让他们之间染上血仇,所以,她只能逃,必须逃。
可是,舒越澜的部下将她团团围住,个个都是一顶一的高手,她如今的灵力根本无法脱身,面对一圈圈缩小的剑阵,她冲不破,打不过。
想要顺利逃走,她就只能……变成她最讨厌的样子,变成舒越澜最恨的样子。
在虎啸般的狂风暴雨中,一道天雷击中舒越府的牌匾,将它一劈为二,恍如天降恶兆。
一位满头银霜的老者走到舒越府门前,弃了手中纸伞,仰天喟叹:“老朽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妖狐现世,百年内天下必将大乱!”
又是几道落雷直下,舒越澜冷冷下令:“追!”
在客栈厢房内,浴间挂着一件满是污泞的碧衣,全然看不出原先的翩翩仙韵。用大桶正沐浴的清隽公子打了几个哆嗦,才泡了一小会儿,水就凉透了。
他又往浴桶里加了几块暖石,直到水面渐渐蒸腾起氤氲雾气,他脸色微微泛红,才感舒适。他用茶籽泡了皂角水,一遍一遍揉搓着头发。
屋子里热气足了,他又觉闷热,伸手开窗透气。一开窗扇,外头滂沱大雨扑面而来,淋了他满头。他忍不住啐了声:“又白洗了!”
公子抬手正要关窗,突然一大团灰扑扑的东西从窗外飞了进来。
风雨蒙住了他的双眼,他看不清楚,震惧之余,只觉得这团东西又脏又丑。
“扑通”一声,浴桶里溅起巨大水花,拍了他一鼻子,一嘴巴。他摸瞎关上窗户,撸了一把脸,见浴桶里有什么东西在跳,吓得叫了一声,退了两尺,与桶壁紧紧贴着。
洛川泠“哗啦”一声扑腾出了水面,大叫着:“烫死了,烫死了!”她脚下蹬了蹬,把暖石踹开。
公子又叫了一声,往水下埋了埋,朝洛川泠泼着水大叫。
洛川泠也受了惊,在漫天水花旖旎芬芳中,隔着粼粼香艳的浴水,她看到了一具线条分明、瘦削精俊的汉白胴体,放声尖叫起来。
两人齐齐大吼:“什么人!快从我房里滚出去!”
洛川泠扑腾不动了,背对着公子撑在木桶边沿,手还紧紧地捂着双眼。她双颊绯红,又热又燥,说道:“好你个采花贼,跑进女子闺阁洗澡,你再、再不穿上衣服,我就要叫……”她想说叫人来,可想了一圈,外公,娘亲,舅舅,舒越澜,谁也不会为她而来。
公子抱着双肩,下巴缩在水里,只露出半张脸,警惕地盯着洛川泠:“我才是头一回见女色贼,当真是开了眼!”
洛川泠头昏脑涨,羞恼地说:“我不是!”
房外一连串整齐细密的脚步声将楼梯踩得嘎吱响,一间一间房门被踹开,杀气四溢。
客栈老板稽首作揖,讨好道:“爷,各位爷,不知发生了何事?哎哟哟,小店经不起各位爷这般拆门啊。”
一人回道:“奉城主命抓捕刺客,有人见她往这个方向来了,所有商铺、客栈、楼馆,每个房间,一律彻查!”
洛川泠暗叫不好,追得也太快了。
几道脚步声渐近,停在了房门口。
外头客栈老板讨饶道:“各位爷,脚下留情,这间客房刚入住一位贵客,名叫苏琰,今日才到鸿都城,出事时他未曾离过小店,肯定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小的也要做生意,求求各位爷,别扰了我的客人。”
“还不走?”苏琰气愤殷急,在水下踹了洛川泠的软腰一脚。
洛川泠浑身一颤:“你……男女授受不亲,你好不知廉耻!”
话音一落,房间的门被舒越澜的部下踹开,屋内氤氲雾气如潮水般往门外涌。
舒越澜的部下几人翻箱倒柜,另有几人绕过屏风,径直朝浴间走。
洛川泠慌不择路,深吸了一口气,将头与上半身埋入水底,藏住踪迹。为了藏的更深,她尝试扒住木桶底部的边沿,沾了皂液的桶壁滑腻,她只得向苏琰伸出手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苏琰还想抬脚踹她,却被一双臂膀紧紧地抱住,隔着被水浸透薄薄的素衣,他感受到凹凸柔软的曲线,以及她似是紧张的怦怦心跳。他的心也跟着突突跳个不停,像是想要冲出水面跃出口中,唇一启惊斥道:“到底是谁不知廉耻?”
闻声,一个女影卫抽剑,架在了苏琰白皙的脖颈上:“你说什么?”
苏琰未退半寸,顶着剑怒道:“你是聋还是瞎?小爷我光着膀子在洗澡!不知廉耻骂你呢!”
“你!”女影卫顿怒。
咕噜咕噜。
两个气泡浮到水面炸开。
这上头两人怎么还聊上了呢?洛川泠快憋不住了,一手抓着苏琰的腿,一手捂着自己的嘴,心急如焚,气一点点往指缝外溜。
咕噜咕噜。
又是几个气泡。
女影卫狐疑地盯着奶白色的浴水,把脸凑了过来。
咕噜咕噜。
又冒上几个气泡,细小的水珠溅上女影卫的脸。
苏琰的视线扫过桶底,他转眼又瞪着女影卫,面上露出一抹讥笑:“早上刚吃坏肚子,闻到味儿没?不觉得臭?”
女影卫猛得抬头,皱起眉头厌恶地扇了扇鼻前的气。
咕噜咕噜咕噜。
一连串气泡往上腾。
苏琰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女影卫撩起苏琰的一缕湿发,手拨了拨水面,似乎是想透过浴水往下看。
苏琰掌心浅浅掠过水面,用掌风扫起一捧水往女影卫脸上泼去:“还看!没见过男人身子就去男娼馆!”
“放肆!”
女影卫怒不可遏正要发作,同僚们喊她:“行了,这里没人,赶紧去隔壁搜。”
女影卫瞪了苏琰一眼,恨恨地收刀走了。
苏琰还高喊着:“别忘了把门带上!热气全跑了,阿、阿嚏!冻死我了!”
房门砰的一声被摔上。
洛川泠听到动静,立即坐直了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头上无簪,乌黑如瀑的长发飘在水面荡出层层涟漪,如一簇浮水迸开的莲。牛奶般透白的浴水顺着她的侧颜淌下,映得那双墨星般的瞳子更加柔媚,薄薄的面纱贴在她的下脸,随着她的呼吸波澜起伏,时不时映出一双樱彩娇唇。
苏琰喉结一动,他想起师父教导的话,这世上唯有两样东西最为可怕,其一是美丽的女人,其二是性感还美丽的女人。因此,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师父还教导过,要想逍遥大荒,获得超越三界的洒脱,就要先学会欣赏女人!若是性感又美丽的女人坐在面前只会躲,不仅是傻子,还是废物!因此,他又大大方方地睁开了眼睛。
半晌,洛川泠才缓过气来,一定睛,就见面前的人没羞没臊,袒着胸膛,一张清朗的脸上绘着纤密乌眉,亮眸灼灼有光,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她刚刚松懈的心又悬了起来,埋在嗓子里的那句“谢谢”没能够说得出口。她现在的处境,或许要比被舒越澜的部下们抓住还要危险。
洛川泠翻身出了浴桶,绕过屏风来到床榻,熟络地摸着枕头底下,却发现她藏着的妆奁不见了。环视房中,连能够替换的衣服也没了。角落一只炭盆正燃着,她又瞧去,竟在灰烬中看到铜光一闪,是她妆奁的残片,剩下正在燃烧的碎屑,分明是她的衣裳。那件她一路逃跑都舍不得穿的绣衣,此时已成满目疮痍,成了这房间一丝触不到的余温。
苏琰走到洛川泠的身边。他已施过灵力,让头发迅速风干,换上了一件星蓝色长袍,腰间还挂着精致的绒球配饰,纤尘不染,又散着淡淡的皂角香味。
“这是你的东西?”苏琰盯着燃烧的炭盆问。
洛川泠低低“嗯”了声,眼中闪过一丝怒火,可又慢慢地熄了,只余下落寞。
她能怎么样呢?她已经不是那个有资格一掷千金的洛川小姐了。来鸿都城的这一路,她路见难民心生怜意施舍,却被抢走了银子,她拿他们毫无办法;她不识路,以为遇到了能带她一程的好心人,却没想到是个穷凶极恶的赌徒,把她带到了地下赌坊想用她还赌债,她又交出去值钱的宝贝才脱身,她拿他们毫无办法;如今客栈老板不愿意给她留房,还把她落下的东西都烧了,她仍是毫无办法。
此时此刻,她应该离开,这房间已经不属于她了,只是她还有些舍不得,好像炭盆里的那缎布还未燃尽,铜片还未被熏成炭,她就还是她,那个昂首挺胸骄傲着的、能够触及幸福的洛川泠。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炭盆,火星点点,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苏琰又问:“刚才那些人,是来抓你的?”
洛川泠的脑袋刚点了点,又赶紧摇了摇头:“是误会,我不是他们要追的人,只是恰好我在跑。”
苏琰轻笑:“撒谎,你若不是因他们而逃,又怎知他们在追谁?”
“跑习惯了。”洛川泠无奈笑说,“爱慕我的人太多了,一直追着我不放,我只能跑,也很会跑。”
“脸皮居然比我还厚。”
洛川泠摸了摸面纱下残破的脸,苦笑不语。玉肌土在皂角水中泡了,已经消融脱落,这面纱一时半会儿是摘不掉了。
“你叫什么名字?”
“洛川……”她眼眸一闪,又暗淡下去,声如蚊讷,“泠……”
“城主夫人?”苏琰倾身凑近洛川泠的脸庞笑道,“哎呀呀,要是城主大人知道,我与他的夫人共浴,是不是会杀了我?”
“你……”洛川泠羞愤道,“你不信便不信罢!何必羞辱我!”
苏琰朗声大笑起来。
洛川泠负气正要走,又被苏琰一把拉住。
“干什么?”
苏琰问:“我的伞呢?”
“丢了。”
“丢了?”苏琰差点跳了起来,“你可知我那伞是用什么做的?伞柄是龙鹿兽的角,伞轴是狰兽的脊髓,伞面是深海遗鱼的鳞片!你就丢了?”
洛川泠在心里冷哼,像这样的伞,她也曾要多少有多少。要聊这个,她如数家珍:“同是这三种异兽,且将伞柄换成狰兽的牙,更硬更牢靠,将伞轴换成深海遗鱼的须,以柔克刚,再将伞面换成龙鹿兽的皮,韧性张力俱佳,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被刺穿打飞,你的伞,根本就是又贵又废的烂货!”
苏琰面露惊诧:“你懂的还真不少,倒像是城主夫人那么回事儿了。”
洛川泠要走,苏琰还是抓着她不放,她怒道:“你究竟想怎样?”
苏琰说:“你横竖丢了我的伞,得赔。你也说过要赔我的衣服。不过,我看你一身素,连件首饰也没有,估摸着是赔不起了。以我们的共浴关系,我也不方便找城主讨要。我常听师父说,这世间互相看了身子的男女总会以身相许,你赔不起我的宝贝,那就以身相许,随我一生吧!”
纵使洛川泠不似一般的名门千金受到贵族规矩框束,但听到苏琰大言不惭的直话,仍是又气又恼,表情难看。
苏琰一脸无辜相:“怎么了?我就缺个长得好看又听话的婢女,我看你很合适。”
“婢女?”洛川泠气笑了,“别做梦了!”
“你不想做婢女?”苏琰脸上的神情有一丝懵懂,忽而豁然开朗,“我错了,确实不该是婢女。师父曾交代过,若是有女子说出‘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话,便是我与她有了肌肤之亲,是要娶她的。”
洛川泠恨恨地瞪着苏琰,心中暗想,这师父究竟是有多怕他讨不到媳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