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式之恋》YujinW

2、第 2 章

　　二

　　第二天早上我刚到事务所，就看到一个女孩子蹲坐在门口，她的双臂搭在膝盖上，头埋进双臂之间，似乎正在打盹。
　　正是有纪子。
　　我走上前，拍了拍她肩膀。
　　“啊，老师早！”她的嘴角似乎有口水流出来，“真是抱歉！”
　　“赶快进来吧。”
　　有纪子擦了擦嘴角，跟着我进了办公室。
　　“怎么在那种地方睡着了？”
　　“我六点钟的时候就来了。”
　　“这么早？”
　　“第一天上班，担心迟到老师会责骂我，”有纪子睡眼惺忪，语气有些委屈。
　　我给人的印象有这么严厉吗？我不觉自问。
　　“老师，您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啦！”
　　翻看有纪子稿件的时候，我很惊讶，她对于格式和排版居然如此熟练，对文章的理解也无可挑剔。唯一需要注意的可能是语言的灵活性，也许有些过于灵活了。比如，她把“Love burns as brightly in the meanest villain’s breast as in the proud heart of the good young man.” 翻译成了“爱能够在最卑微的坏人的胸膛里燃烧出亮点，这点跟一个年轻而有教养的人是无异的。”
　　“老师觉得应该怎样翻译合适呢？”
　　“翻译本身并无完全严格统一的标准，但是我觉得可能换成‘爱，无论在最卑微的恶棍心中还是一个善良年轻人骄傲的心中，都能闪亮地燃烧’可能会好一些。”
　　“不会太死板吗？”
　　“当然死板，可是死板一点不会犯错，不会有读者投诉。难不成翻译成’浪子才俊皆有情’吗？”
　　“我倒觉得这个翻译不错呢。”
　　“不行的，翻译的任务是不犯错为第一追求，平庸无所谓的，只要不犯错就行啦。”
　　“可是，这难道不违背老师的初衷吗？”
　　我的初衷？有纪子的问题令我一下子愣住了。
　　最初成立事务所的时候的确是满腔热血，甚至想做国内第一流的翻译。可是每个人的审美都不尽相同，所以哪怕是精心做出的稿件也总会有人表示不满。自己开始创作后，也多次得到吉田编辑的提醒，“不要报什么理想主义，现在没有人深究文字之美的。能被探索的主题早已被挖掘了，无论是翻译还是写作，都无非是换种形式的copy和paste啦！只要读者不挑毛病，平庸俗气一点也没人挑毛病的。”
　　我把这些话说给有纪子，她眨了眨眼，不以为然地说，“那么，老师只要做出自己心中最好的作品就可以了啊！”
　　“哪有那么简单！”我有些不耐烦地回答说，“这世上压根就不存在所谓的最好或者完美一类的事情！”
　　大概是我的语气有些粗暴，有纪子的眼圈儿有些泛红，她微微撅着嘴，似乎相当不满。
　　为了安慰她，我说：“这样，你的稿件我不再干涉，按照你喜欢的方式去做，这可以了吗？”
　　她听了点点头，随后在我对面的桌子坐下了。
　　许久，有纪子好像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倒觉得，老师对于‘不犯错’和‘最美’的概念有认知上的偏差呢。”
　　真是个死脑筋的孩子。
　　“我读过老师所有的作品呢，”有纪子补充说，“我喜欢您早期的作品，无论是翻译还是小说，都能感受到一种美和真挚。”
　　我不禁吃了一惊，自己的早期作品绝非面向儿童而创作，而且那时候有纪子上应该刚上小学。
　　“家里收集了您全部的作品，”她继续说道，“吉田叔叔从这里邮寄到美国的哦。”
　　原来是这样，吉田编辑也真是多此一举。
　　“所以，您不想回到从前的风格吗？”
　　翻译的本质风格固然由具体的作品而定，但是根据不同的译者，以及时间的推移和译者的认知也会发生变化；创作亦是如此，这本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可是有纪子的问题还是令我沉默了。最初从事翻译的时候，我几乎是抱着二次创作的决心在做，时常为了一两个单词绞尽脑汁；可现在，我不止一次考虑过砍掉翻译业务，但一看到市面上的糟糕翻译，就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我从六岁左右就是读着您的作品入睡的呢，”有纪子微笑着说，“老师从前对自己的作品很挑剔的吧，因为那时候完全看不懂您的文字呢，但心里却觉得这一定是很棒的文字。”
　　“那是错觉吧？”我忍不住试探问道。
　　“不，”她坚定地摇摇头，“所以，我才肯求吉田叔叔务必安排我来您这里工作的。”

　　九点以后，事务所陆续有取稿件的人来访。吉田编辑作为介绍有纪子来的中间人，是在十点半左右到的。
　　“怎么样？还适应吗？”?“吉田叔叔！”有纪子似乎和他很亲昵。
　　“松井老师很严厉吧？”
　　“没有，”有纪子看了看我，有些顽皮地说，“是非常和蔼可亲的人呢！”
　　吉田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不像松井老师的作风啊。”
　　中午在吉田的反复邀请下，一起吃了午饭，说是要让有纪子品尝一下地道的和食。我本来不喜欢应酬，不过有纪子吃饭的样子颇为有趣，她筷子用得很不熟练，虽然喜欢生食，但吃到山葵的时候会皱眉头吐舌头。于是吉田给她要了牛奶喝。
　　午饭回来后，有纪子似乎特别困倦，不住地打着哈欠。
　　“时差还没倒过来吧？”
　　“抱歉啊，老师，”有纪子赶忙回答，“我不会耽误工作的。”
　　不过从她的眼神和声音来判断，已经是非常疲倦了。这个时间在美国东部应该是凌晨两点。
　　“去休息一会吧，”说完，我也不知道该安排她在哪里休息。
　　她眨着大眼睛四下看看，也觉得没有能够休息的地方，“没关系的，老师。我能坚持住的。”
　　我摇摇头，带她进了自己的休息室。
　　为了便于休息，我在事务所设置了一个完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大沙发和茶几，为的是偶尔能够有个构思的地方，当然也可以避开不想见的人，只要在里面锁好门不出声就好了。
　　“真的可以吗，在这里休息？”
　　“没关系的，我出去把门关上，你只管休息就好。”
　　有纪子躺下，盖上了我平日用的毯子。我刚要离开，她露出半个脑袋，试探性地说，“老师，可以留下陪我一会吗？”
　　我愣了一下，虽然觉得不适合，还是在沙发上背对着她坐下了。还好吉田编辑早已离开了，而且这个时间事务所没什么人来，否则肯定被人说三道四。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答应有纪子的要求。
　　好在稍顷，耳边已经传来有规律的呼吸声。
　　我走出休息室，轻轻关上门。感觉自己颇为好笑。
　　可是，沙发上会不会留下有纪子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