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砾》鉴水

2、第 2 章

　　蓝尔雅下意识看向展厅不远处，那边略有骚动，隐约能听到抱怨。工作人员赶来说正在抢修。前两天被称赞的厚重遮光窗帘此刻成了负担，室内漆黑一片，陆陆续续有手机电筒亮起，小团白光缓缓往外走。

　　馆内绝大部分展位灯具都连着电线，且为了防止意外断电分为好几条集合线，此刻全灭，大概是雷暴雨的问题。

　　蓝尔雅的小夜灯是可充电款，虽然展厅内灯光明亮时光芒柔软不显眼，但在此刻的黑暗里，悠悠亮起的暖白灯光无疑是一颗定心丸。

　　陶瓷灯罩落在桌布上，有轻微沉闷的磕碰声。

　　蓝尔雅收回视线，看见钟秉宁放在桌上的手紧握，再往上看，他脸色阴沉，好看的眉头拧起，眉眼低垂，像是在忍受某种不适。

　　这人怎么回事，她不记得钟秉宁有什么隐疾。

　　她下意识把手覆在男人露出蜿蜒青筋的手背上，他的手比她大了不止一圈，只能勉强握住。

　　“……你还好吗？胃疼吗？”

　　刚放上去，蓝尔雅就意识到这行为不合适，想把手收回去。钟秉宁虽然不说话，却反应极快，反手握住。

　　男人体温更高，蓝尔雅感到手背上一阵热意，温暖而干燥。她突然回忆起两人第一次牵手的场景，指尖颤抖麻痒，轻微用力试图把手抽出来。

　　动不了。

　　钟秉宁毫不费力就能把她的手压在桌面上。

　　“干嘛呀，松开。”她皱眉小声说。

　　“让我握一会儿，好吗。”他依然像在忍受什么，稍微抬头，看着蓝尔雅。

　　他的语气太像以前两人交往时，声调柔和，带着些微沙哑。明明是骄傲恣意的人，却能耐心的哄她少喝碳酸饮料，陪她睡前打语音哼歌讲故事，而她每次都被钟秉宁的声音蛊惑，乖乖听话喝水、或睡意朦胧的进入梦乡。

　　周围黑暗浓郁，眼前柔光朦胧，钟秉宁好好坐在对面，一时让蓝尔雅产生错觉，好似他们从未分开过六年。

　　出于某种说不上来的心态，她没再动。

　　不知过了多久，钟秉宁表情放松下来，宽大手掌也卸力，松松的笼罩住蓝尔雅的手。几乎与此同时，线路修复完毕，展厅一片一片依次亮起，再次被灯光照得如同白昼。

　　钟秉宁拿开手，把那枚掉在桌上的雕花陶瓷灯罩放回灯上。

　　手心与手背皮肤紧贴太久，腻出些湿意，在中央空调冷风下隐隐发凉。蓝尔雅在心里苦笑，知道梦该醒了。

　　她先一步开口：“钟总对本展位产品感兴趣吗？有些易于制作的原材料包，可以送您一款。”顺手从桌下拿出一个包装简约又漂亮的淡紫色手提纸盒。

　　“嗯，谢谢，我会考虑支持你的…原创设计品牌。”他看看纸盒上的字样“银砾”。纸盒背面有热缩夜灯摆件的完整样子，款式是竹林挂月，小丛竹子顶端挂着一枚月亮，组合精致又和谐。

　　字体和夜灯都是清冷内敛的中式美感，像蓝尔雅本人给人的印象。

　　钟秉宁在灯光亮起后也重回那个稳重又公事公办的样子，拿着纸盒站起身离开。

　　蓝尔雅暗自腹诽，这人来展位就为了白拿个材料包，占便宜啊？

　　男人转身动作很利索，但只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窗户位置，欲言又止。雨势不减，依然能听到雨水打在玻璃上的沉闷响声。

　　“你住哪，怎么回去。”钟秉宁又转回来。

　　她略微犹豫，也站起身：“我等会和——”蓝尔雅看向隔壁，发现陈姐展位空空如也，展品灯也都已经熄灭。

　　因为钟秉宁突然出现，她还没来得及和陈姐说要搭车。陈姐大概是刚才断电那会儿走了。

　　蓝尔雅继续说：“……我等会自己打车回酒店。”

　　男人抬起左手看表：“雨太大了，不好打车，我送你。”

　　——

　　个人间的安全社交距离，最近四十五厘米，最远一百二十厘米。

　　从展厅到地下车库的电梯内只有他们两人，钟秉宁大大方方站在轿厢中间，蓝尔雅缩在他右后方的电梯边角，眼睛盯着缓缓变换的楼层显示屏。

　　大概是熬夜熬久了，看了一会儿，她就觉得眼睛酸麻，眼神不由自主的游移到钟秉宁被衬衣西装裹得严严实实的后颈，再顺着后颈往下看，最后目光停在钟秉宁腰际。

　　钟秉宁感官敏锐，早发觉她的视线，却让她盯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

　　“偷看我啊。”

　　蓝尔雅下意识想反驳，但看见电梯光滑如镜面的反光上，钟秉宁正盯着她的眼睛，面上带着浅淡笑意。

　　两人眼神折射对视，她一时心虚但嘴硬：“我没、我看了，看你又怎样。”

　　“不怎样，想看就看，又不用付费。”

　　在两人独处的小空间，钟秉宁似乎调整好了状态，说话语调像极了以前两人斗嘴。蓝尔雅倒沉默了。她是想念他，但一想到这六年乱七八糟的杂事，就觉得像被画了条荆棘泥沼所阻隔的红线。

　　再说，他们已经分手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地下车库到了，温度猛地降低，空气中有种微妙的潮湿气味。

　　蓝尔雅意识恍惚，跟在钟秉宁身后，亦步亦趋，猝不及防撞在突然停下的钟秉宁身上，鼻头一酸差点飚出泪来。

　　男人倒是稳得很，被狠撞一下也没挪动半步，反而心情好像更好了，没有让蓝尔雅为难坐哪儿，主动拉开副驾的门。

　　“上车。”

　　她无言，默默坐上去。

　　车里很好闻，和钟秉宁身上的气味有点像，很淡的木质调，无端让人觉得放松。

　　钟秉宁将车发动后本想说什么，却看见蓝尔雅先一步扣上安全带。

　　“还挺有安全意识。你以前老想让我教你开车，现在看来，你技术应该不错。”

　　“我没考驾照。”蓝尔雅慢慢说，“……出过车祸，坐在驾驶位上就手抖。”

　　钟秉宁看她一眼，没再说话，专心当司机。

　　通常来说，蓝尔雅不喜欢把气氛搞得太僵，即使是讨厌的人，她也会留三分余地。但面对钟秉宁时，她总克制不住想发小脾气，撒撒娇斗斗嘴。

　　大概是过往留下的坏习惯。

　　接下来的路程车内异常安静，除了她报出酒店地址，就只有导航平静无波的声音指引方向。后视镜上的挂饰摇摇晃晃，蓝尔雅顺着它往钟秉宁的方向看，他修长手指上空无一物。蓝尔雅心里一松。

　　车停在酒店门口，钟秉宁把钥匙交给代客泊车的服务人员，有礼宾为他们打上一把暗色雨伞，钟秉宁顺势接过，伞面向蓝尔雅倾斜。从门口到酒店大厅内也就几步路，她一滴雨没淋到，钟秉宁另一侧肩膀有些湿润雨痕。

　　蓝尔雅看见了，微不可查抿抿嘴。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对他礼貌道谢。

　　“不客气，我也住这儿，顺路。”钟秉宁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从挂在身上的小包里拿出房卡，准备按电梯。

　　真的假的？

　　蓝尔雅回头几次，狐疑的看他，但钟秉宁都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等走到电梯面前，她后退一步，示意钟秉宁先刷房卡开电梯，进去按楼层。

　　对方还真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没等蓝尔雅看清卡面，他已经刷开电梯进去，帮蓝尔雅按住开门键。等她进来后，想按楼层，却发现自己住的那层按键已经亮起。

　　二十三层。

　　……怎么连楼层都一样。虽然蓝尔雅心里疑惑，但总不能让他把房卡掏出来看看。

　　她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住那间，二十三层到了，她站在电梯口没动。

　　钟秉宁也没动，沉默片刻，说：“我们能重新开始吗。”

　　“没必要。”蓝尔雅心中一震，强装镇定，“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而且，我也准备开启新感情了，你这样说不合适。”

　　“是吗。和谁？”男人语调微妙的冷下来。

　　蓝尔雅不说话，她的手机响了。她从斜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眼钟秉宁，偏过身打电话：“喂，妈…豆豆吐了？噢，好，嗯嗯，听医生的吧。好，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嗯，拜拜。”

　　钟秉宁装不在意，看着旁边的鱼缸，耳朵努力捕捉信息。

　　“怎么，有人生病了，严重吗？”

　　“不要你管，你先回去吧。”蓝尔雅倚着酒店墙壁，不敢盯住对方眼睛，目光停留在脚下柔软的花纹地毯上，描摹纹路。钟秉宁见她拒绝交流，也不纠缠，转身离开。

　　余光看到钟秉宁的背影渐渐走远，真的开门进入房间，她才掏出房卡，迅速进屋反锁一气呵成。

　　她和闫清订的是双人间，闫清正在房间房间里正玩手机吃零食，见她进门后表情不对，疑惑的问：“怎么了？外面有老虎吗，感觉你受了惊吓啊。”

　　“比老虎还恐怖。”蓝尔雅在门后靠了一会儿，换上酒店拖鞋，慢慢走到闫清身边坐下，“之前在展馆，你怎么不告诉我他已经到了。”

　　“告诉了你，你不就逃跑了？”闫清把薯片递到蓝尔雅面前，“逃避没用呀。”

　　闫清作为蓝尔雅的高中同学兼大学同学兼创业伙伴，对于她和钟秉宁的那点事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不论如何，她都希望两人能重归于好。

　　蓝尔雅接过薯片吃了几片，是她喜欢的黄瓜味：“钟秉宁好像和我们住同一层。”

　　“啊？！”

　　“他……还问我，能不能重新开始。”

　　闫清把手机丢在床上，躺下偏头看她：“那你就同意呗，你们之间又没有什么原则性问题，为什么不同意？”

　　“你不懂……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蓝尔雅也躺下，疲惫闭眼，“咱店里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哪有一夜爆火这种好事。”闫清晃晃手机，“还是没什么人，不过比没来展会之前好多了，看来参加设计展还是有宣传效果的。”

　　蓝尔雅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看见有两条未读消息，是纪溪发来的。

　　纪溪：【今晚雨好大。】

　　纪溪：【回酒店了吧？】

　　蓝尔雅：【回来了，不好意思，我忙得忘了给你发消息】

　　纪溪：【没事，两个女生在外面还是得注意安全，早点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

　　蓝尔雅：【猫猫OK.JPG】

　　放下手机，蓝尔雅继续闭目养神。

　　纪溪是母亲给她介绍的相亲对象，见面聊了几句，才知道两人在同一所大学毕业，还是自己学长。

　　其实蓝尔雅有想过彻底抛开和钟秉宁的过往，重新开始。但她实在没法想象，自己和其他人结婚生活的场景。所幸纪溪也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无心感情，两人说好当相亲搭子，时不时吃顿饭拍个照，仅家长可见，应付一下双方长辈绰绰有余。

　　闫清已经起身去洗澡准备休息，蓝尔雅打开梳妆镜卸妆。

　　镜子里的她额头饱满，鹅蛋脸上一对细眉杏眼，长发被抓夹松散挽起，额角留着碎发，由于近期劳累，下巴有些发尖。她习惯画淡妆，有时候画个眉毛涂个润唇膏就能出门，妆后只是面色更红润有起色，化妆技术也远不如美妆博主那样精湛。

　　明天就是展览最后一天，得打起精神。她做个深呼吸，轻拍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