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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风满楼(完) ...
在季峋霜的指点下,渐渐落至下风的杨策玉腾起身子,一锤子朔了过去。
冷光压过夕色,他飞速地找回了自己的节奏,配合着大开大合地锤法,和军师大战了几百回合。
哈哈!好一场痛快的对决!
银面男子率先停手,他平了呼吸,含笑做了个手势。
杨策玉见状忙刹停身子,不解地望着军师。
他肌肤发热,还没战够呢。
“军师?”
“唔,且不急,日后有的是时间。”
“只不过,我很好奇。”三千丈额前银发汗湿,指尖穿在下头随意拨了拨,“你仿佛将自己都当成了把兵器?行招太险了。”
“有什么不成么?”杨策玉挠挠头,“不瞒军师,这种打法我是在土匪窝里听一个教头说的。他告诉俺,‘使锤的最高境界,便是忘却人本身形体,甚至利用他,役使他。心怀罡气,不惧不畏,方能大开大合,扫出真正的门道。’”
“话是没错,还是太浅了。还记得你明澈哥哥的吩咐?”
军师咬字清晰,一点一点缓慢重复:“将自己融入兵器中,悟你所悟,得你所得。”
杨策玉嘿嘿点头。
“有何不同?”
杨策玉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好像自己和锤子融为一体。不是身动,而是,而是……”
“而是意动。”
季峋霜走来,拍拍他的肩膀,夸赞道,“江策果然悟性极高。”
见他圆眸中犹然沉淀着思索,他道:“随便打个比方吧。”
“前者把自己身体当成一把兵器,虽悍勇无畏,磨损太甚,岂能长久?”
“而后者,不仅需打磨锤炼己身,更要反复锻造心境神志。所谓坚不可摧,在心而已。
策玉明白了?”
杨策玉拍了脑袋,复又道:“总觉得,还是有些模糊。哥哥…”
“模糊才是真明白了。”季峋霜轻笑一声。
三千丈也跟着笑道,“武之一道,岂一言可明?”
又看向季峋霜,挑唇:“呐,主公。你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圆满完成了。”
“嗯。”季峋霜低笑,“没想到你还挺快。”
“哈?”三千丈不满地眯了眯眼,刚想开口,又听这人说。
“还劳烦一事。江策虽臂力强悍,有百夫不挡之勇,但基础太不牢固。望军师今后多加指点?”
“不是吧?”三千丈原本眯起的眼骤然撑大,他愕然道,“我是军师!”
“嗯,知道。”
“我是军师!”三千丈将银发绕在指尖,强调一遍,“我很忙的。”
“梨花酒三千坛。”
“…成交!”三千丈面具后的眸子倏然一亮,又怀疑地问道,“你身上有银钱么?”
“我一直观察着你,发现你这一路上没怎么使钱,行事办事全是混借了别人的势。”
季峋霜:……
合着在笑他白嫖呢?不过他说的倒是没错。
含笑挑眉看他,三千丈看明白了,刚想说些什么。
忽然身子腾空,回眸——
杨策玉这小子背着他,倏地腾出好远。
他绷紧下颌,敲了他的头:“收着些,别太兴奋了。”
“哈哈哈!”
不知他浑身是不是有使不玩的力气,边托着他跑,边拎着捶干嚎:“多谢军师!多谢哥哥!”
笑声荡远,惊飞墙头栖息的鸦雀。
.
镖局,缟素挂满。
三人到了孙家门口,先是各自正了衣冠,方才跨步进门。
绕过影壁,行了几步,便是他们曾把酒言欢的小院。
院内,春色如旧。
柳树吐翠,杏花垂枝。
石桌无声地杵在花荫底下,似在无声沉默。
桌上并无杂物,只摆着坛酒,并几盏白瓷碗而已。
夜色渐浓,或有风声从瓦楞上荡过。
落花砸在坛子上,扑簌簌地敲出奇异响动。
说不出的怪异萧索。
季峋霜眸色一定。但见石桌最里头,乌泱泱压着一团东西。
天色太暗了,季峋霜视线微凝,想看清楚黑影的真正面目。
可是。
簌簌落花中,那团黑影蓦然往前一探,开口道:“天师,你来了啊。”
是孙大娘。
她的声音很低,仿佛还透着宿醉的哑:“多谢你,还肯来送他一程。”
季峋霜默了默,问她:“镖局的兄弟们呢?”
孙大娘怔了一怔:“发了银钱散了。剩下些个无父无母的,还留在镖局里头。”
季峋霜心中叹气。
他道:“嫂嫂呢,今后有什么章程?”
孙大娘并没有回答。
她将自己隐在黑暗中,默了良久。
从侧边拖出一盏油灯。
火镰凑近,点燃。
油芯发出呲呲声响,像是藏在暗处,不断吐信的蛇。
旋即,黧黑的脸被烛光熏得通红。
她拿指尖过了火苗,灼烫的令她拇指舒展,她心里暖和来了些说:“天师,能不能,劳您送他最后一程。”
季峋霜点头落座,视线落在她满是烫伤的指上。
“嫂嫂…”
孙大娘指节蜷了下,她低着眼,对他道:“天师还是唤我柳妙云吧。我……”
她张了口,似想说些什么,声音却越来越哑,越来越低。
最后嗓子竟像是撕不开一样,只呜呜挤出几缕奇异的怪声。
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1)
季峋霜心头也跟着酸涩。
他有心想劝慰什么,可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道。
“柳嫂子,还请节哀。”
“无,事。”
她依旧低着头,烛火摇摇中,并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没有继续开口,只牵指敲了敲坛子。
季峋霜会意,拖过酒坛,拍开泥封。
品出五只碗,满满斟上。
酒碗分列而放,烛火哔啵一跳。
咻——
夜色之下,清冽的酒香混着寒风蓦然拂来。
令在场众人无端栗了栗。
魂兮归来否?
柳妙云率先拿起一碗酒,衔在唇边,没喝。
黑漆漆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半空中的某处。
“孙青。”她喊道。
风声倏忽收紧。
仿佛半空中,真有人正抱着耳朵,怂怂地注视着她。
真傻啊,一直都是这个熊样,最后还逞能,当了个什么英雄。
柳妙云笑了笑。
想起了自己同孙青初见的模样。
五大三粗的莽汉子,就这么挤在她的杀猪摊子前,眼巴巴瞧她。
看着看着,就非说要娶她当媳妇儿。
也不知他眼睛怎么长得。
她生的黧黑,性子也飙,破烂性子完全遗传自阿爹。
五官呢,虽然源自早逝的娘亲,有些端正。
但在爹爹毫不讲究粗养之下,也终究消磨得丑兮兮的。
她本是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嫁人,做个女户,将自己门户立起来。
可这人偏来撩拨她。
骂不走,撵不走,就连杀猪刀横在脖子上,他也冲你傻乐呢。
后来,他啊。
终于如愿以偿。
她成了这傻子的娘子,还和这傻子生了个小姑娘。
“孙青!”她哽咽一声,心想。
好疼。仿佛有人在剥开她的灵魂,强行从她身体中拖走某种东西。
后知后觉的,疼。
连同这几天,麻木了的心脏。
终于在此刻风下。
渐渐回温,渐渐迸出某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早知道不嫁给他了。
早知道不爱他了。
可是。孙青,你回来好不好?
她不要坚强了,不要彪悍了。
她还想当回那个,猪肉摊子前拿刀抵着他,刁蛮又任性女郎。
女郎尚年少,对憨厚的汉子可没什么好脸色。
汉子好声好气地卸下她的刀,没等她眉梢吊起,便主动把耳朵凑在她手下。
“别气,给你捏捏好不好?”
她蓦然被哄笑。
提着耳朵,随意拧了拧:“好吧,我嫁。”
夜色更浓,春风吹开浓云,月色从天边洒下。
影子拖在她身后,好长好长。
像极了那人,仍环抱着她。
柳妙云依旧仰着头,注视着夜空。
杏眸底下,倒映出一颗小小的月亮。
她缓缓地,缓缓地张开怀抱。
像是抱住清风,像是抱住明月。
更像是挣脱时间,抱住她的傻汉子。
她忽而笑了。喉间嘶哑的嗓音被冲开。
“孙青,你很累了吧?”
“嗯,你放心。我不气了,不生气了。”
“好生走吧。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嫁你。”
话落,春风撩过。
纷纷簌簌的杏花从她头上砸下。
似在像她告别,更似送她今生最后一场浪漫。
柳妙云接过一朵杏花,抬眸笑了。
“谢谢你。”
她嘴唇动了动,低声道。
月色乍明,她忽的提高嗓音。
像是那时回答他一样——
“为什么答应嫁给我啊?”
“因为,我心甚悦。”
“因为,孙青,我心悦你啊!”
此刻,风起花落,庭中小院分外空明。
烛火被风吹熄,一缕青烟渺然散去。
季峋霜静静望着。
他端起酒碗,垂眸看明月漾在碗底。
无端的,他想起曾经读过的一句诗:
明月高悬夜空,眼下是春天。
我想起了你,内心是完整的。(2)
他眸色温柔下来。
将碗中之酒轻举,对着月亮一碰,“送孙大哥。”
说罢,衔酒而饮。
清冽的酒气蘸在他眉眼间,他反手转了酒碗,叹道:“孙大哥,好走。”
“……”
送别了孙青。
该提到正事了,柳妙云抽出帕子,将眼泪擦干,整顿好心情后。
起身,将众人喝干了的酒碗,一一斟满。
她道:“适才失态,还望诸位海涵。多谢大家来送他一程。请坐。”
“嫂嫂太客气了。”
杨策玉眼中还包着一抹泪儿,他抽抽噎噎地怂了怂鼻子,“俺和大哥相交,只恨时间太短。俺明天一定要去他坟上祭拜!”
柳妙云眼睫颤了下:“他也很欣赏你呢。”
又说,“至于坟茔…我按照他留书,将他尸体焚化了,洒在青山中。”
杨策玉一怔,连忙道歉。
柳妙云却摸了摸他的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她终于将情绪压平。
对着季峋霜道:“天师,事情俱已办妥。”
“……几名弟兄从董大人手下接过陆渊尸体,花了大价钱,将他安置郭大人身旁。”
季峋霜点点头:“此间诸事已了。孙大哥之事,杨颦烟自会向董大人澄明。嫂嫂勿要担心。”
柳妙云闻言,纳身便拜。
被季峋霜一举托起。
他浅褐的瞳孔映着月色,轻声道:“朝廷不日将会另派县令,在此之前,西河之事便我暂领。”
“所以,嫂子上下打点所费的银两,便找这人支取。”
季峋霜点了点对月长饮的霜发男子。
“我并不是——”
“我知道,但这本是应该的。”季峋霜打断她,“嫂嫂慷慨豪气,并不在意黄白之物。但如今嫂嫂一人支应门庭,无论怎样,总要给孙小娘子多存些保障才是。”
“记得孙大哥也常说,要多存些嫁妆给小娘子。”
柳妙云垂下头,顿了好久,才抬眸朝他笑了笑。
季峋霜才拉过三千丈,继续道:“差点忘了介绍了。这人——”
“他是我的军师,名唤三千丈。”
三千丈正喝着酒呢。
忽然被人一拉,忙稳住手臂,滚着喉结将酒液咽了下去。
和柳家嫂子相互见礼,然后,他用袖子兜住风,随手挥了一挥。
“主公,你瞧见了什么?”
杨策玉汪着泪,凑了过来:“军师,什么都没有呀。”
“小孩看不到正常。”三千丈随口说。
他抬袖再次挥了下:“瞧见没?两袖清风。
主公,我可是身无分文投奔了你呐。”
季峋霜却摇头,笃定道:“非也,你明日便会坐拥万贯铜钱。”
闻言,柳妙云、杨策玉皆惊。
三千丈只‘嘿’了声,往唇边送了口酒。
果然,便听见这人不疾不徐道:“冬雪春风二楼,并上诸多李家田产,若放置不管,待新县令到任,必会充入国库。
然其大多产业,大半出自西河乡民。劳军师按暗账清算完毕,一一分付补偿。”
三千丈送酒的手一顿。
然后气笑了。
这什么工程量?还真敢开口啊。
他咂摸了口酒:“军师仿佛不干这个?”
季峋霜没说话,定定地看着他。
他含着酒嘟囔了句:“好吧,那你做什么?”
“安顿好家人后,我便会启程离开西河。”
季峋霜眸中透出点冷色。
三千丈失声,酒也不喝了,将身体抻直:“主公你不会…还想让我兼任县令吧?”
“然也。”
“……”
他嘟囔了句‘打黑工’,倒也没多说什么。
柳妙云却沉声问:“天师,你欲往何处?”
季峋霜抬指,点了点西北处。
薄唇轻阖:“西北,延州。”
柳妙云杏眸陡然撑大。
怎么会去延州?那可是个有去无回、十死无生的绝路。
延州本位于西北边境线上。
其地阔远,寨栅疏远,兼城内太守是个怯懦无谋,只知纸上谈兵的鼠辈,夏军突破口便定在此处。
一月前,十万夏军整顿军备,挥兵直下。
本有边关悍勇宿将一路拦阻。可就在今日,有飞马将消息递来——
十天前,拱卫延州的金明砦被十万夏军攻破!
夏军将金明砦内扫荡一空。沿途烧杀抢掠,一路高歌,直指延州城下。
前番朝中人大愕,本欲好生教训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国。
却因国库吃紧(大半被抽去修了艮岳),仅仅下旨,调了边关数万名兵丁支援防卫。
明眼人都知道,延州危矣!
天师却为何偏要往那边凑?
柳妙云斟酌了会儿,也不劝,只是确认了一遍:“天师果真要去?”
见天师点头,她垂眸轻声:
“我们夫妻两个,本以为天师所图的是另一件事。”
她刻意没把说明白,在场之人都了然于胸。
除杨策玉以外。
季峋霜道:“是啊。”
他按了按左手腕,又冷笑一声,“本是两军对垒,胜后却坑杀数十万百姓,属实可恨。”
“若不去阻止,一旦延州城破……”
他眼眸微阖,没有说下去。
却听柳妙云道:“我愿随天师同往。”
季峋霜想也没想,拒绝道:“不成。”
“为何?”
“此去太险。孙小娘子,如何能失去另一至亲?”
“可先夫…”
季峋霜抬手直接拦了她的话。
见她眸底闪出和孙青如出一辙的执拗。
他扶额直叹。
哎,因着先前他想拉李家镖局作助力,行事间没做什么遮饰。
孙青和他接触不少,自然能窥出些许端倪。
想必孙青笃信他天师的身份,留书同柳嫂子交代了什么,她才执意跟从。
可眼下情势已变,内斗须且暂放。
垂眸想了片刻,季峋霜声音温柔下来:“便劳嫂子在西河,帮我顾好娘亲。”
什么?
柳妙云一怔,没听懂他的意思。
季峋霜也没多说。
他从袖中抽出一只素色锦囊,递与她。
认真交代道:“此囊中藏行事之计。嫂子记住,待新县令上任后,方可拆开。”
“切记。切记。”
柳妙云抿了唇,双手接过,置于怀中,复又问他:“如此,天师打算何日出发?”
“镖局中可有良马?”
柳妙云点点头。
季峋霜便道:“天亮既行。”
“什么?”
“啥?”
季峋霜瞭眼瞧着惊愕不已的二人,道:“算算战报递来的时间,须快马早行,方能在夏军临城前,赶至延州。”
柳妙云性子利落。闻言,忙说去收拾干粮快马。
背影匆匆,并不颓丧。
像是告别了爱人,终于鼓起勇气,往前走出一步。
而杨策玉同样没啥说的。
他跟定了哥哥,只震惊了一瞬后,便说想寻个地方补眠。
留下三千丈和季峋霜面面相觑。
杏花与月色翩然,二人相互对视着。
三千丈率先收回目光,他仰头灌了口酒,笑道:“主公,得到消息后便计划好了延州之行?”
“……”
“我想知晓,今日你我整天都在一处,锦囊是何时写就的?”
季峋霜回他:“里头无字。”
“噢——那主公岂不是,在哄骗人家?”
“非也。”
季峋霜忽然起身,凑在霜发男子耳畔,说了片刻。
而后,便听他哈哈朗笑:“好谋算,竟然连我也算计了去。”
“如此。”季峋霜朝他略一拱手,温声道:“西河便劳烦军师了。”
“哪里的话。”
他无端笑了笑,挥手道,“快去歇息罢。”
目送着季峋霜离去。
他又含了口酒,酒气漫上双眼,眼前渐次模糊。
仿佛是月色太过朦胧。
三千丈盯着那段清淡的背影,低声喃道。
“要保重啊。”
“主公。”
“……”
(第一卷完)
注:
(1)出自《庄子·田子方》
(2)出自《恋爱中的牧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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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风满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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