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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风满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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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阉宦呲牙咧嘴走了进来。
见他们白净的面孔上浮出一团夺目的红,董辰脸上的笑容端得更盛。
他起身迎了上去,笑道:“秦监使、汤监使,如何这般狼狈?”
二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其中一个名叫秦忠的宦官晦气地吞了口唾沫,掐着嗓子阴阳怪气道:
“哟,咱家也好奇呢。董大人和天师闭门这许久,商讨些什么。”
董辰温声一笑,点了棋盘:“不过论棋罢了。”
“哦?”秦忠眯了眯眼,黏腻的视线在室内晃过一圈。
忽然蠕动厚唇,朝他笑了笑。
笑得他毛骨悚然。
董辰压下与毒蛇相搏的腻烦,扬眉道:“监使也欲同某对弈一局?”
“大人莫非是在同咱说笑?咱家所有的本事,全在伺候官家上。”
阴冷尖刻的嗓音往上提了提,“因而任何事,都且先要让官家舒心,您说是不是?”
聪明人从不把话说透。
这话一过耳,董辰立时便明白过来——
这几个老东西,是来抢功了。
也好,这些个内侍自小伺候官家,深得官家信任。
他们又惯会逢迎讨巧,话从他们嘴里润色而出,即便无理也让人觉得甜上三分。
更何况那小道士已经将话裹得如三月春风一般。
只是,万不能让这起子小人太过顺心遂意了。
董辰在心里握了握尺度,笑道:“天师的确将花神石,连同白鹿托付于本官。”
闻言,秦忠小眼噌地亮起。
他与汤河对视一眼,灼热的呼吸随即扑打过来。
“董大人,这个。”
他枯瘦的指节屈起,比了个手势,“如何?”
三七分?老夯货们简直贪心不足。
官家这些年可不养大了这些东西的胃口,倒是宠得他们无法无天了。
他微微阖上眼,只捻着胡须,并不多言。
“大人。”
耳畔勾来嘶哑的嗓音,往下重重一敲,似破鼓漏风,“这沿路上,你阻了咱家多少好事,咱家大度,都敬了大人您的面子。
如今,这点薄面,大人难道也不肯舍出?”
这话说的有趣。
他不过只用了迁延时间、会误官家之事等语,阻了这几人沿途寻欢作乐。
说话方式足够温和,却还是被这几个老货记挂上了。
董辰心思一动,面上适时露出一抹动摇,又很快被坚毅之色覆了下去。
恰好,被一瞬不瞬注视着他秦忠纳入眼底。
秦忠心口火热,野望像是被大风一吹,撩的呼啦作响。
他原是刻意压低价码,以期同董辰谈判时,一步步往上提。
不想,这个看起来骨气铮铮的家伙,也经不住他一吓嘛。
火灼至喉腔,沙哑诱哄的嗓音带出得色,他继续威胁道:
“再者说,大人虽一时得了官家的宠幸,也难保今后呐。”
瞥见董辰握须的指尖抖了下,他满意地笑了笑,凑到了他耳边,轻轻吐了一个名字。
“杨沉予。大人可还记得?”
声音撕开回忆。
董辰眸光一深,不由自主地忆起了此人生平。
想杨沉予此人,当年也是绝艳一时的人物。
他出生杏林世家,却不愿靠着祖上恩荫入御药院为官。
不顾族中反对,他于天和八年中举,考了个二甲进士。
因着他精通医药,又兼通史学时文,一入仕,便被官家特招入宫,深得爱重,片刻不离。
可天和十年,宫里忽然传来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
着,灭杨沉予全族。
其时天下大愕。
因为当朝太祖曾在太庙立下碑誓,‘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1)。
而这杨沉予,不仅成了当朝十大特例之一,甚至连全家上下,也被他累及性命。
天子之怒,朝中莫不噤若寒蝉。
些许忠正之人上书陈言,却触及天子龙威,被纷纷贬官。
且上言愈多,贬谪得越狠。其中郭崖乃是贬谪之路的一粒流星,迅速闪亮,又迅速坠落下去。
最终,官家抵不过忠臣们一波接着一波的劝谏。
只下诏诛了杨沉予,余者男眷刺配儋州,女眷充入教司坊中。
这个名字也成了官家的禁忌。
……
“看大人模样,似乎想起了什么?”
秦忠在他耳边哑笑,粘稠声音裹挟着无边恶意,“大人呐,都说以史为鉴,您行事前可要三思。”
董辰配合地从眼底夹出一抹惶恐。
心里却想——
杨沉予,杨颦烟,都姓杨…天底下不会有如此巧合之事罢?
嘿,这小道士。
丢了一个巨大的麻烦给她,自己倒是拍拍屁股跑得一干二净。
董辰心中尚在思量,秦忠那恶心的目光如有实质地黏了过来。
似催促,似警告。
见火候吵得差不多了,他调整了脸上肌肉,做出一副难言之隐的模样。
“监使固为良言,然本官禀天家之命,承官家之旨。若不奉寸功回去,恐怕难以交差。”
话落,二人对视一眼,都心道有戏。
董辰面勾忧色,秦忠却志得意满地笑了笑。
他从袖间掏出方锦帕,按在额间擦了下,滚着嗓子道:“大人想过没有?沟渠甲士诸事既备,押运太湖一事,为何官家偏要派你我前来?”
“为了湖石之安危。”
秦忠一哂:“呵呵,想必大人回京便会被擢升为节度使吧?”
的确如此。若湖石平安抵京,节度使头衔他合该当得。
如今风云突变,若此事运行得当,他的功劳恐怕更大。
届时官家若想加封他与太监们,台谏官们想拦,怕也拦截不住。
董辰垂眼沉思,那死太监忽将浸了汗渍的帕子压入他手心内,用力捏了捏。
“大人不必和咱家兜圈子,功劳在你我触手可及之间。”
言下之意很明显。
官家一连派几名亲信之人押石,一则显示对太湖石的重视;二则,也想借此事,给亲近之人提提官位。
啧。
董辰心中冷笑连连,嘴上犹豫道:“外头台谏官那些个嘴。秦监使也知道,本官自接了这差事,骂声可没停过。”
“大人何须在意这个?”
秦忠白面靠了过来,这次,他阴冷的气息变得吁缓和煦:“咱们,可正经都是官家的人。”
“长长久久的,别同些个活腻味的计较。”
连威胁带利诱。秦忠将话头一步步逼近,手指也再次掐了个诡异的数字。
“大人,这样,如何?”
四六分。你加官进爵,我为你在官家美言。
董辰摸清了秦忠的意思,心道死太监争功的本事,可比伺候人的功夫还要厉害几分。
然他更在意秦忠说的‘长长久久’…难道说,官家想对某些人动手了?
眼中风云急速堆积,董辰稳住剧震的心神,将戏继续唱了下去。
抬眼,认真地望着秦忠,朗声道:“监使见惠,某岂敢固辞?”
他顿了顿,将手中那折织锦帕子还于秦忠掌内,表明自己的心思。
又压低声音道:“天师之言,自当尽数告之。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引得身旁之人连连抽了几口凉气。
待到周身气息稍平,他才继续道:“只不过,秦监使适才之言,是何意也?”
秦忠垂下三角眼,眼皮抽搐般的一跳。
似想起了什么,他捏着帕子掩了口鼻,眉间压出嫌恶之意。
“且看着吧,这天儿,要变了。”
.
季峋霜辞了老鸨,撑开把竹骨伞,看着漫天散乱的青雨。
此刻,雨势渐小,天边散出苍青色的微光。
厚薄不一的云层堆在上头,阳光推不开,浸不透。
只能顺着茫茫雨帘,坠入茫茫大地之中。
他一身麻衣粗布,乌发高挑,握着伞柄,走入青白一线的天地间。
没走几步,忽的,身后传来一声轻呼。
“天师。”
他停步,回头。
只见那茫茫雨色生雾,春风拂动。
老鸨立于屋檐底下,袍带鼓荡翻起。
她不顾形象地挽起袖子,拢手高喝:“天师,您先前之言已应验!”
“——春天,当真来了!”
闻言,季峋霜抿唇温柔地笑开。
浅褐色的桃花眼勾起,如春风拂面,冬雪消融。
冬雪楼外,雨色乱走,仿佛润在青年包容万物的眸间。
碧柳丝丝洗新。
他站在满地翠色当中,朝老鸨揖手作别。
才入林间,没走上几步,左侧便擦过一点异动。
不是雨摩过叶面的沙沙异响。反而像是!
季峋霜墨眉一拧,执伞回转。
伞尖顺势旋动,伞檐蓦地撤开!
青虹剑从腰间荡出,他眸色含厉,随着三尺春锋,点向那异响处。
只见,左侧一颗耸立着一颗尤为高壮的梧桐树。
梧叶青青,枝杈横错。细细春雨将虬结的枝干润透。
有人屈腿横坐其上。
长腿抵着树干微屈,另一腿闲闲地垂至半空,有一搭没一搭晃荡着。
季峋霜牵着视线往上,首先入眼的是一席青袍。
春山一样的颜色,几乎令这人同梧桐树融为一体。
而他却懒身靠在树干上,修长的指按着一方墨玉笛,随手把玩着。
似是察觉到他目光,他微微偏过头来。
霜发滑至肩上,脸上的银质面具折出细细冷光。
他朝他笑道:“许久不见了,小郎君~”
是他!
姓名为【???】,且系统没有标注等级的家伙!
季峋霜压住眸中激越的情绪。
同样朝他扬扬唇,“先生,好久不见。不知先生为何忽至?”
“嗯?你看不出来么?”男子撇去上次见面刻意压沉的嗓音。
音色变得清朗干净,尾音勾缠间,似乎还藏着些苦恼,“我在等你呢。”
“等我?”
季峋霜愣了下,负手别好青虹,寻而瞭眼盯着他微微沾湿的衣衫。
奇怪。外间雨势虽渐小,梧桐叶阔,但也免不了一场春雨浇头。
观他模样,的确是在此候人。
难不成?!
季峋霜眼眸微亮,立刻道:“先生何不下来同某一同避雨?”
“哈哈哈,且不用。”
男子朗声大笑,玉笛叩入腰间,抬手从层层青叶下,抽出把竹伞。
翻身一屈,伞面‘啪’的一声撑开。
一截手腕从袖间探出,他悬腕转伞,就着长风,轻盈地落在他面前。
咔嚓。满树梧叶荡落。
他随意拂了长袍,含笑望着他。
……不愧是五百声望值的家伙。
季峋霜心中感叹,又不由自主地琢磨起同他相关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三——帮???完成心愿。】
真是,半点头绪都没有啊。
而且,即便他拥有什么心愿。依照他的高达五百点的能力,也完全可以自己实现的吧?
更何况,双方都已经见了两次面。
人家对他姓名、字号等了若指掌,他却只得了三个问号。
“咦,小郎君这般瞧着我作甚?”
霜发男子旋着伞,雨丝细细缕缕坠落,“莫非,仍对我面具下这张脸,感兴趣?”
经他这么一提,季峋霜才蓦然想起——
那天明月当空,青墙之下。
他将这人抵在墙角,想强行掀他面具,却被百姓唏嘘围观的尴尬事。
不由轻咳一声,摇了头道:“没有,某只想请教先生的名姓。”
话落,便见那男子罕见地空了一瞬。
银质面具外的半张脸绷紧,他薄唇低低抿了下,才漫着笑意道:“我的名字么——”
“我名三千丈。”
季峋霜:……
绝对是刚才胡编了一个。也不知道编一个靠谱点的。
既然人家不想说,季峋霜也不强求,点点头算是揭过。
不想,系统提示音骤然在耳畔暴鸣——
【叮——】
【恭喜宿主,解锁名将???基础信息。】
【名将:三千丈。江湖诨号:暂无。
品级:???
忠诚度:???
技能:???
其他:???】
嗯?
季峋霜同样也在脑海里,缓缓叩出一条问号。
这,合理么?这解锁了的基础信息,和没解锁的有什么区别??
心中不由谨慎起来,瞭眼再次审视此人。
和他相差无几的身量,青袍被他穿出一种春日悠游的味道。
不同于那夜神秘低沉,这人白日的性格仿佛更加跳脱,像个簪花寻春、侧帽风流的少年郎。
男子对他的打量似有所察,抬手扣了扣面具,束起的霜发一侧。
忽然凑近,问他:“明澈可知,我为何叫这么个名字?”
“……”
也不等他回答,他兀自念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2)”
“你瞧我这满头霜发,可不得唤个‘三千丈’?”
季峋霜皮笑肉不笑:“不如叫‘五百点’更为合宜。”
男子笑:“为何?你若说的有理,我改成这个,也无妨。”
五百点。就是五百点声望值嘛。
这话他不好说出口,便牵伞碰了碰男子伞面,笑道:“请教三先生,您未来有何愿景?若你肯开口,小道愿为您勉力一试。”
撞见那男子诡异的视线,他连忙补了一句:“别误会,小道即将离开西河游历四方。既然你我有缘……”
…罢了。
眼见着男子目光更加奇异,季峋霜干脆收声,撑伞往前走。
一夜未眠,他打算先回去歇歇,再行图谋。
不想,一只青袖从旁斜出,拦住他的去路。
他旋身挡在他面前,认真地瞧着他。
有流风恰好荡来,将男子束好的霜发吹得缱绻。
银面男子随手挑起一缕,朝他轻笑。
他说:“我的愿望么,你不早就为我实现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