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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风满楼 ...

  •   风雨中,地上那人眼睛通红涨血。
      乌黑的嘴唇,动了又动,似想说些什么。

      董辰眼皮一跳,几乎要被气笑了。

      好啊,好得很呐。
      他初来西河遇见这么些个奇怪的人、事也罢了,偏生自己羁押下的三个西河主犯,直接死了两个。

      呵,真当他是个吃白饭的不成?

      董辰拧了拧眉,恼怒地回转目光,看向那所谓天师。

      不想,他看上去亦沉郁。

      他微微阖了眼,浓密的睫毛垂覆而下,遮住自己瞳底的情绪。

      今日这雨,也委实太大了,连绵又模糊的雨雾挡在董辰眼前。

      适才惊鸿一瞥间,他只来得及看见那妖道眼底泄出一点情绪。
      是怅然喟叹,还是…遗憾?

      难道,这主犯死亡之事,不是他设计的?

      “走吧。”那妖道忽然开口,音色清晰。

      什么?董辰愣了愣,有些反应不及。

      妖道却没再回话了,他负手走向前方,他连忙跟上。

      二人在那位名唤陆渊管事的面前住了脚步。

      那管事垂跪在地上,呼吸断续,乌黑鲜血从唇角不断溢出。

      他捧着胸口,撕心裂肺地耸动着肩膀。
      咳嗽牵连着他整个人的灵魂晃荡,仅存的气息都被这些雨丝吊住,他垂着头平复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抬了眼。

      只一眼。
      董辰便被其间翻涌滚动的情绪给震住。

      那样的渊深晦暗、那样的恐怖瑟然,却有一点点明光,摇曳在瞳孔深处。

      许是见了他们,那气若游丝的管事忽然扯出一缝笑容。

      他颤颤抬指,指尖顺着发梢往下攀移。

      从脸侧至圆领,从圆领至袍袖。
      一点一点,动作凌乱缓慢,如是郑重。

      董辰看了半晌,才明白过来——
      这管事是在为自己整理自己的衣冠呢。

      哎,又是何必?既然选择如此惨淡的死法,又为何要顾及那毫无意义的体面尊严呢?

      念及死者最后的颜面,董辰没有出面催促,耐着性子等着。

      只见那管事拼命地直起腰背,又蓦然躬身。

      砰——
      水花随着血水四溅开来,他对着那妖道行了一道大礼。

      而后,端正地跪在雨中,抬起那双执拗又晦暗的眼。

      光风从他身侧晃过,却依旧点不亮他漆黑一片的瞳仁。

      他只定定地看着那妖道。
      薄唇不断开阖,最终挑出两字。

      “多谢。”

      多谢??谢什么?
      难道他猜错了,他服毒之事果真和妖道有关?

      董辰浓眉一拧,刚想呵问出口。

      一只冷白峻厉的手忽然劈开风雨,垫在泥地里。

      接着,那只手的主人将陆渊搀正,又上前几步。

      是那道士。董辰侧了头,视线透过那穿连不断的雨幕,尽力想看清他面上神色。

      可惜。
      妖道桃花眼一直垂着,浓睫压下晦暗的光景。

      他忽然开口,对着地上气息微弱那人道:“我知晓你意。”

      “你安心去。”

      此话刚落,那陆渊却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扯住妖道天青色的袍袖,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哑声道:“天师,天师,此番,我,我赎罪了。”

      “地下,他,他可愿谅我?”

      “……”

      四处一片寂然,唯雨声嘲哳,反反复复叩击着大地。

      季峋霜怔怔地望着陆渊,薄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回答。

      该怎么回答?
      是说,你助纣为虐,害透了他视若生命的百姓公理。依他之刚性,绝不可能宽宥半寸?

      还是说…万事生死烟消,一切罪孽皆可赎尽?

      良久,季峋霜抬了眼,认真回答道:“你且去问他。”

      “天,天师。”
      不想,袖间拉扯更加用力,仿佛某种回光返照。

      “呵,他竟愿见我。天师,天师,是真的么?”

      陆渊撑大了眼,鲜血漫出眼眶,“求您,告诉,我。是真么吗?”

      “他,他可愿见我?可愿认我?”

      “…可愿,继续爱我?”

      季峋霜闭了眼,低声答道:“愿。”

      话落,袖间蓦然一松。

      陆渊失力,倒在雨中,泥泞中。眉眼间隐约藏着笑意。

      季峋霜盯着那默微弯的弧度,某种情绪随着雨声反复在心上击撞。

      他想起初见陆渊时,他总是弯起含笑的狐狸眼。

      在湖心中,于夜市里。

      当日明月之下,华灯熠熠,却照不透他笑透了的瞳孔。

      所以,自第一眼,他便知道,这人,不会笑了。

      “天师,天师?”
      有人在他耳边呼唤,声色若钟鼓浑厚。

      季峋霜从回忆中抽身,看向不断审视他的董辰,忽而笑了一笑。

      “走罢,去冬雪楼。”

      “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
      冬雪楼,董辰在小厮的服侍下,净发沐浴。

      换了身常服,静静地坐在案前等待那妖道。

      案台是乌木制的,上面同样摆着一方乌木制成的棋盘。
      金线嵌在深黑色盘上,横贯经纬,其上黑白子安静地布陈其间。

      嘶,好凶险的棋面。
      观白子首尾相顾,有龙腾虎跃之势,杀气凛凛间,黑子竟被杀得七零八落,毫无反逃之力。

      黑子凶险,若是他,该作和解?

      董辰凤目微凛,定定地审视棋面半晌。
      寻而从棋奁中捻出一颗棋子,携在指尖,却始终无法落定。

      啧,怎么看,这困杀之象,都无解之路。
      可叹,这并非残局,而是死局。

      正当沉思间,吱呀,门开——

      光影拉来一条清隽冷淡的影子。

      他目光锁着棋盘,持着棋子指尖随意一点,头也不抬道:“你来了,坐。”

      一声清淡的笑后,妖道在他对面落座。
      他似乎看了他片刻,道:“大人,这残局,可有解法?”

      董辰不知这妖道作何意。

      先是不答,心中盘算过数百道棋路,全被自己一一堵死。
      又细细观之,但见这黑子从起手便入落白子瓠中。

      怎么走,都是方死局罢?

      他抬了眼,捻着胡须道:“残局可解,此局并无出路,乃是死局。”

      那妖道却笑着反驳他:“大人,黑子虽险,但犹有一搏之力。”

      董辰闻言,又认真将棋面上下观了许久,笃定道:“绝无可能。”

      非他轻狂,这弈棋之道,他专研犹深,乃世间佼佼。

      最后审视一眼黑子棋道,他摸了摸温润的棋子,似笑非笑道:“天师既摆下这残局候我,想必,也听过我的弈棋之道?”

      “自然,董大人乃是棋仙。想当年一首棋赋名冠天下。大人以棋比军戎战阵,将古今兵法融入其间。黑白相搏,竟能在小小棋盘之间,重演当年兵戈杀伐之势。小道实在感佩。”

      “既已知晓,又为何口出狂言,言此局有解?”

      “此局,自然有解。”

      董辰冷哼一声,忽然,指尖一热。

      那道士携过黑子,夹在指尖随意晃了下。
      “大人,我若解之,能否同我对弈一局。”

      董辰:……
      明知是激将法,他也忍不住应了:“成。”
      想了想,又将腰间的墨玉睚眦扯下,压在乌木案上。

      “本官从不赌小局。”

      “若你能解开此局,本官将这块玉佩与你。若不能,你便将那佩剑予我。”

      适才一直听周家侯爷叨叨什么青虹宝剑,他便着意留心了许久。

      他记得,那妖道做法时,唯此剑从未离身,想必剑中有什么玄奥。

      或许剑中藏了什么机括,里面压了软筋散之类的药物,妖道才能从重重围攻中取胜;
      又或许藏了什么让人迷幻的药物,所以他们眼见都是那妖道可以引导的结果?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当初羌人压境,他曾广招贤士共同抵御。

      一个江湖术士前来应召,他曾亲眼所见,那江湖术士动作迅速,三两下便令他令手下兵士做出奇怪的动作。
      时人皆以为神,独他不信。

      于是,经过反复逼问得知——
      这属于某种心理暗示。

      呵呵,想必那妖道玩的是差不多的花样。

      总之,什么神神鬼鬼,怪力乱神之事,他确是不信。

      他待会拿到那剑后,一定要好好研究研究!

      思及此,他挑了凤目:“如何?”

      那道士莫名笑了声,笑音中有他听不懂的情绪。

      他答应的倒是痛快,难不成想玩什么心理暗示不成。

      董辰心中冷嗤,目光从棋面滑向那道士。

      他着一席单薄的雪白阑衫,领口微敞,一缕乌黑的发丝随意垂落。

      发梢犹滴着水珠,蓦然,一颗从发梢挑落,并入修长清晰的骨间。
      又顺着衣领交错的方向,渐渐没入衫内。

      董辰轻咳一声,暗道声失礼,忙转开目光,直视那妖道。

      那妖道朝他微微一笑,指节微微屈起。

      啪嗒。指尖随后扣下。

      棋子落定,他定睛一瞧。

      那黑子滑稽地扣在白方最关键的棋子上。

      哈?这是什么没脸皮的下法?抢占别棋的位置?

      而那妖道却没有收回指尖,尚携着黑子悬停在经纬当中。

      董辰凤目微眯:“天师莫非戏耍于我罢?”

      “大人,稍安勿躁。”

      那妖道摩挲着棋子,音色稍提,“且看好了。”

      指尖用力,黑子便被死死按在白子上头。
      手腕微一转动,整盘黑白分明的棋子拂开。

      于是,整个乌木棋盘上。
      白子翻躺,黑子推开,又在那人携子滚拂下,浑然压在白子上头。

      当真像是个耀武扬威的小人。

      偏在此时,那妖道又出声问他:“如何?大人,此局不就解了?”

      他还好意思问出口?!

      董辰只觉脑袋青筋鼓胀,怒火着实在心中冲撞着。

      若弈棋如此,这棋道不论也罢。

      好歹有修养束着,他冷声道:“此局本官不认。所谓天师,便只会耍弄这些小聪明么?”

      越说越气,越想越气。那妖道此番做法,简直亵渎棋道!

      董辰干脆拂袖而起,想去窗边冷静片刻。

      “嗳?大人何往?”

      那妖道出声拦了他。

      他眸间压着点讶然,食指抵在眉侧点了点,“大人竟不明白我意?”

      ……

      你又是何人,本官为何要知你意?

      虽如是想,他还是捺下怒火,将适才回忆了一遍。

      而后,神色忽顿。
      记得这妖道适才说:‘大人以棋比军戎战阵,将古今兵法融入其间……’

      等等。
      这句话提的委实刻意了,他棋赋所言,的确是名写棋,暗喻史。

      他只是引用了韩信、周亚夫等人的故事,当中兵法之类不过小结而已,他并未曾详述。

      这妖道却故意反说,是何意?

      难道说,是他本人,欲以棋比兵?他想做甚?

      董辰猛一抬眼,冷冷地钉向他。

      那妖道却不以为意地挑了下眉,笑道:“大人善治棋,岂不闻班固《弈旨》曾有言:‘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

      妖道故意没把话说完,留下一句。

      他凭着本能接颂了后半句:“四象既陈,行之在人,盖王政也。”

      行之在人,盖王政也!
      行事在于人,王政,王政。哈,当真好大的胆子!

      他拍案而起,怒道:“你可知,如是之论,诛你九族也不为可惜。”

      “大人。”那人挑了挑眉,轻笑道,“您说什么呢,我们只不过,下了一盘棋而已。”

      更何况,最后那句话,可是大人您自己说的。

      董辰从那妖道面上明晃晃的笑意中,读出这样意思,眼皮不由一跳。

      恼怒抵成沉思,他捻须细细思量须臾,问道:“天师既以棋喻国,白子黑子想必也是另有所指?”

      季峋霜道:“大人又何必明知故?”

      董辰冷笑:“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连自身都难以保全,更谈何辅国治民?”

      季峋霜但笑不答,他拨开棋面中混乱的黑白两色,一一拾起乱子,将其投入各自棋奁当中。

      话锋转了一转,“大人,不如同我手谈一局?”

      董辰深深看他一眼,应道:“好啊。”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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