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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风满楼 ...

  •   剑身倏然一偏。
      冷锋切过连绵青雨,定格在漫天长风中。

      与此同时,李信方将哥哥翻身扑倒,狠狠地扣在身下。

      他浑身都在颤抖着,像是风雨中不断穿行的鸟雀。
      即便羽毛湿透又沉重,也要奋力搅动翅膀,护住身下之人。

      将哥哥好生拢在怀中,李信方拿手阖住哥哥的眼。
      又凑在他耳边说了句‘别怕’,这才抬头。

      恰好,撞上季峋霜情绪不明的目光。

      只见他桃花眼低低垂着,瞳底倒映着他们兄弟二人模糊的身影。

      雨水顺着他凌厉修长指节滑下,沿着冷光湛湛的剑身,不断滴落。

      哗啦。哗啦。
      水音落在他耳底,在漫天大雨里,像是催命更漏,点点滴滴都格外清晰。

      李信方眉心狂跳起来。
      他低低喘了口气,凉雨吸入肺腑,化作一道连绵不断的咳嗽音。

      “多谢。”他按着胸口,勉强提了气。

      季峋霜挑眉道:“谢我?”

      “是。”李信方薄唇动了动,“谢你移开青虹…”

      季峋霜微微一笑:“你也应当知晓我留他为何?”

      一阵沉默。
      李信方像是被烫到似的,避开他的目光。

      他沉默不言,良久,才哑声唤道:“季明澈。”
      捂着胸口艰难地喘了下,咳嗽连同嘶哑的嗓音,一同从摇晃的身躯里迸出。

      “让我赔命好不好?”

      季峋霜:“够么?”

      李信方一愣,抬起眼。
      又来了。又是这种他怎么也看不懂的眼神。

      那样静默,又那样沉寂。
      像是高悬天边的皎皎明月,像是端坐高堂上的青天。

      几乎将他藏下的一切,照得无所遁形。

      雨势太大了。
      他避无可避,只能扬着眼尾,倔强地与他对视。

      这次他并不是演戏了。
      真切的疼意从眼尾泛开,压得他每一声咳嗽,都痛得像是在心脏肺腑当中,插入一把钢刀,直搅得他血肉淋漓。

      好疼啊。
      那些他早就忘掉了的回忆,随着疼痛齐涌上来。

      他像是条缺氧的鱼,急促地呼吸着,眼尾泛出一片猩红。

      旋即,一道冰冷的物什,贴上他的下颌,抵住他的头颅。

      他愣了愣,松开身体,有了种解脱般的快感。

      他知道那是什么,却根本不想躲避。
      甚至,他还想迎向这霜刀,求一个他求了好久,也求不到的安稳。

      剑尖微微用力,下颌贴合处陡然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

      “抬头。”
      他顺力被挑起,视线扯开。

      眼前,一方铁剑漫着朔朔铁光。
      陵劲淬砺,仿佛能随时收割他的性命。

      而执剑那人的目光,也几欲削破风雨。

      二人隔剑对视。

      李信方眼神狂乱,瞳孔中墨色翻涌,疯魔横生。

      他死死地注视着季峋霜,想要穿透日月,看进那张皮囊里。
      他想知道,这人,到底求的什么?

      而季峋霜淡淡地垂眸。

      只见他清隽无双的面容隐于茫茫雨雾间,墨发随意散在肩头。
      薄唇轻动,只一句,便让李信方心神全都崩毁了去。

      他说:“你一人,能抵千人的性命么?”

      这话。哈哈哈,这话。
      这话,像是隐在暴雨里的雷电,劈风斩雨而下,令他迷障重重脑内霎时清明。

      桃花眼不受控地看向季峋霜。
      李信方努力地,努力地扯出一抹笑来。

      他能啊。
      他怎么不能?
      以他一人之用,足以抵上千百庶民。

      呵,季明澈这下,也算是给他指了条明路了。

      于是,他平了平胸口翻涌的血气,冷笑着开口:“季明澈,你并非不知当今局势——
      多年承平,我朝偏安一隅,富贵已极却不愿整修军备;而彼方兵强马壮,更似虎狼一般,觊觎我中原腹地。

      蛮族以往的小打小闹,不过为了讨要岁供,兼试探我朝实力。
      如今,蛮夷兵已肥,马已壮,勃勃野心早已遮盖不住了。”

      “据我所知,蒙古脱脱早已屯兵雁荡山下,厉兵秣马,铁蹄随时踏掠南下。”

      说着,他散漫又笃定地笑起来。
      “呵,那些迂腐的主和之辈,也不好生想想。割自己骨血喂饱狼群。狼群怎可能不反过来惦记?”

      他顿了顿,道:“季明澈,你知道的,我和他们都不同啊。”

      “若这一遭我和我哥哥能活下去,我便能够制造出足以阻挡蛮兵的利器。
      届时,拯救下来的,又何止千人之性命?”

      “如何?季明澈。”

      “是战耶?是和耶?”

      他语气接着一句,一句比一句平缓。
      仿若笃定。

      他的存在价值,他季明澈应最为知晓。
      所以,他舍得,杀了他么?

      思及此,李信方翘了翘眼尾,扯起视线环顾一圈。

      四周西河乡民们的怒气蒸开风雨,他们眼神如霜刀寒刃一般,几欲将他和哥哥凌迟殆尽。

      他本能地挡在哥哥面前,为他遮住所有恶意。

      而簇拥在乡民中心的董辰,凤眸中却散出浅淡的明光。

      他似乎在思量着什么,斟酌些什么,眸中风云翻涌不定。

      许久,他挣扎的神色渐渐消散,平成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泉。
      接着,他携着深沉的目光,沉默地望向季峋霜。

      想来,是做好了决定。

      呵,看吧,果然。
      在那些大人物的眼底,只要他有用处,升斗小民的性命算些个什么?

      他只需随意操控言语,便能瞬间斗转生死啊。季明澈。

      李信方垂下长睫,青雨沥过,恰如其分地帮他掩住眸中情绪。

      他用余光悄悄去探季明澈。

      这人没有接话,将青虹悬在半空,有一搭没一搭地晃。
      又像是把玩什么上好玩器般,他修长指节轻扣,在剑身上低低拂拭着。

      而后,手腕一折,清光随漫天青雨蓦然散开!

      他脖颈一紧。
      感受不到疼意,湿漉漉的雨气没入,原本干涸的血线再次涌出热流。

      他抬手捂了捂,生怕哥哥看到担忧,便小心翼翼地侧了身子。

      “等等,你不能伤他!”

      终于,董辰开了口。
      他大手一挥,一旁蓄势待发的银甲卫同时行动,将天书所述的一干罪人压下。
      独剩下个李家兄弟二人僵在原地。

      那妖道却看不懂他眼色,没半点退让的动作。

      董辰暗自气恼,不由拱手劝道:“天师,请撤剑。”

      季峋霜心底分明,却问:“为何?”

      董辰深吸一口气,雨雾掐入喉头,浇熄心头那股不断蹿腾明火。

      他董辰又是何人,岂愿想放过这些个欺乡霸民之人?

      奈何当今朝廷暗弱,若不早计,日后殃及的,可止万万千千?
      可叹,可恨,可恼。

      思及此。
      董辰本就浑厚的嗓音愈发坚定:“律法有云,民间不可私设刑堂。即便李信方罪大恶极,也需由朝廷审判才是。”

      “哦?”
      一声不轻不淡地浅笑,濯过凛风。

      董辰眼皮一跳,便听那妖道意味不明地说了句:“董大人确是爱才。”

      董辰咬牙。他的心思,难道他不懂?

      果然,妖道道:“李信方不过杀了千人而已,怎抵得边关战急?”

      既知晓,何必说出来,岂不惹得乡民不快?
      董辰眼下氲开一层恼意。他掐了掐沉重的胡须,“天师还望慎言。本官禀天理公道行事,定当不负诸位所望!”

      话落,四周传来无数道‘嘘’声。

      那些含着恨意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随着雨线颓倒。

      那样的麻木,那样的痛苦,那样的绝望。
      被欺辱,被盘剥,背井离乡,家破人亡…仿佛人生所有的重量,都融入着这点小小雨中。

      太苦。雨水受不住,便愤怒地往地上砸。

      他焉能不懂,他曾经,和他们是一样的人啊。

      董辰喉间一哽,心头堵入酸酸胀胀的硬块。

      终是经不住那种痛苦绝望的目光,董辰胡须掐了个空,避开那些乡民的目光。

      心中决心愈定。
      他不愿有更多人遭受这样的疼,所以,对不住了,诸位。

      然而,有人却死死地揪住这个话题,不肯放过。

      “董大人以为,今日不过拿一人之功抵了千人性命罢?”

      这话,什么意思?

      那妖道却挑了唇,自顾自地往下说:“既可为一人而弃千人,弃万人又何妨?”

      “弃万人既可,那么弃了十万百姓,如何?”

      那妖道声色转厉:“我是不是可以认为——
      至若今后朝廷敌不过蛮夷,为了皇帝一人安生,割区区几地,赔区区几城,也可?”

      他冷笑道:“这便是董大人心中的天理公道?”

      董辰面色刷然苍白。

      雨水划过他威严正气的脸,他动了动嘴唇,想说:
      哪有这么严重,不过权宜之计。

      而且,他这比喻也不太对吧。李信方若能研制出趁手的机关,救下的性命,又何止千人?朝廷又如何会落至绝境?

      妖道似乎看出了的心思。
      薄唇勾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他利眸如刀,将他浑身上下寸寸审视着。

      刷!青虹抽开,急促地刺破风雨,“那你可知?
      边境将士们,力战而死,寸土不让,究竟是为什么?”

      “你敢不敢让他们知道——
      他们流尽血泪,想要守护的人,被这些蠹虫反复折磨,早已化作尘土?”

      “而你呢,董大人?
      你想守护什么?又欲审判什么?”

      寸寸逼问,压得董辰唇舌间,像是缀了千万斤秤砣一般。

      他向来以口齿为傲。
      可这次,千条性命辗转,似大雨劈打,他只能狼狈而逃。

      今日的雨,简直太大了。
      董辰心想,他抬起眼,看着天低云暗,头顶不见一丝明光。
      心里扯絮般的揪疼起来。

      他看了许久,最终挥手道:“将一干罪人拿下,容后审判。”

      他没说如何审判,四周私论声渐大,间或夹杂着些许辱骂。

      他闭了眼,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罢了。

      然而,却有一人的声音,穿风破雨而来。

      “董大人,你当真相信,一人能够主宰战局么?”

      董辰一怔,旋即分明:那妖道是铁了心的,要将李家兄弟置于死地了?

      董辰冷笑一番,待要挥手将一干人等强硬压走。
      却不想,铁剑挡在他身前,散着细细冷光。

      同时,那妖道话锋突转,变得格外和缓起来。

      “还是说——
      董大人宁愿用一个罪人救国,却不愿,信我?”

      !!!
      他这是…什么意思?

      董辰立即看向他!

      只见他站在苍茫碧水间,身后似涌万古苍流。
      长风掀过他挺拔的身躯,萧萧飒飒间,唯一双桃花眼亮得惊人。

      他几乎被那种明亮的、灼人的光束烫到嗓间心口。

      他道:“董大人,可愿信我?”

      “你…”方出口,便立时察觉自己声音灼到干涩,“你真的,能行么?”

      那妖道‘啧’了声,似乎对他这个问题不太满意。

      “董大人,若我不行,恐怕你也找不出其他可行之人了。”

      嘶。好狂的后生!
      董辰深深地看他一眼,忽而将那块黑透了的石板按于胸口。

      他清开嗓子,声音如洪钟般,撞开无边无际的乱雨:
      “众人且静。本官有话说。”

      五指按着石板,寸寸收拢。董辰凤目凌凌,沉声道:“本官在此,对着花神神谕发誓——”

      视线环视一圈,故意撞向妖道格外明亮的眼。
      食指动了动,点了点心口的位置示意。

      见妖道朝他颔首,他知二人协议达成,这才道:“此案种种,本官定然无偏无私,公正不倚。烦请天师……”

      话没说完,异变陡生!

      只听一声闷响,甲胄混乱的击撞声后,耳边破开一道裂耳的呼号!

      “哥哥!”
      “哥哥——”

      声色犹为凄厉,霎那间,风雨耸动,林风悚然。
      低暗绿云底下,李德软倒一侧,蓬勃的鲜血自胸口涌出。

      血水与雨色融合,为眼前种种抹上一行猩色。

      董辰似是不敢置信,他拂开遮眼的雨水,定眼看了半晌,快步走了过去。

      而后,他浓眉狠狠竖起,睨向一旁呆愣的银甲兵士:“怎么回事?”

      “不,大人。这。这不关俺的事啊。”

      银甲卫蓦然回神,他颤颤地伸指指着李德,语无伦次道:“他,是他。他不知道发什么疯,忽然捏住俺的脚踝。俺一时不妨,被拉倒了。”

      “然后。然后这个,这个疯子。”

      兵士顿了顿,他又想起这人临死时的情形——

      那人身体内尚戳着他的长戟。
      濒死的痛苦令他仰了脸,右脸狰狞的伤口神经质地抖动。

      他眼底分明有疯狂与恐惧焦灼。
      可是,他却又握住枪.身,再次往胸口一切!

      比闪电还有迅疾。他根本来不及阻止,只眼睁睁地看着:
      银光曳动,血色从破碎的皮肉中翻涌而出。

      然后,这个疯子撑大了眼,拼命地移动脸上肌肉,竭尽全力地扯出一抹笑来。

      那样的神情……

      兵士浑身抖动起来,语气变得更加断续:
      “大人,大人,是他自己拾起俺的长戟,疯了一样地往胸口戳!”

      “是么?”董辰看向其他人,得到肯定的附和后,心中紧了紧。

      顿了片刻,又将目光投向那妖道。

      他正半俯下身子,冷白峻厉的指骨捏着李德手腕。
      探了会儿,摇头道:“没救了。”

      话音刚落,四周泛起一片叫好声。

      大多是大快人心之语,更有人犹嫌不足,觉得他死的委实太轻松了。

      董辰听着,复杂地握了握胸口石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刚才的誓言。

      生怕再出什么意外,更不容多想,他微微抬了手,更多的银甲卫士朝李信方团团围去。

      此刻。
      几乎所有目光都落在李信方身上。

      他失力倒在雨中,白袍裹满泥土,早没了往日神仙郎君的模样。

      忽的,他蜷起身,勉力朝李德的方向爬去。

      动作凌乱僵硬,混着血水,在泥地上拖下一行湿湿长长的痕迹。

      许是忘了自己从哪来,他只顾着僵硬地前行。

      一步两步,伴随着无边雨水与咒骂。

      “呸!痛快!当年俺家无余财交税,求他宽限几天。他就是这样踹了俺爹,拖了俺姐就走。”

      “你这算什么,郑家更惨呢。一户五口人,丧的丧,病的病,最后一个独苗苗听说战死在了西北边疆,尸体都找不见了。啧啧啧,造孽哟。”

      “娘的,天师说郭县令也死在他兄弟二人,老子恨不得啃了他的皮。”

      “……”
      骂声盈耳,李信方缩了身体,只觉极疼顶上喉咙,酸胀感从冰冷的鼻尖炸出。

      好疼啊。
      仿佛…这雨中夹着冷刀,反复凌迟着他身上每寸皮肉。

      快要撑不住了,可,好像还不能睡下。
      麻木朽断的脑海里有一个念头扯着他。

      ——再等等,等等。前方,似乎有人,在等他一起回家。

      嗯。那就,等等。待会儿再睡好了。

      李信方飞翘的桃花眼里绽开一点笑。
      他习惯性地抬指按了按眼尾,他记得那里生着一颗胭脂痣。

      娘里娘气,他原很不喜欢。
      可那人却笑着告诉他,“笨蛋,那可是老天偏疼的证据。”

      那人,是谁?
      只要一想起他,僵冷麻木的思绪中就掺入一点暖意,身体也回了些许力量。

      李信方勉力地撑开眼。眼前模模糊糊覆着一层红纱。

      他根本看不清楚任何。
      只能携着指尖往下,使劲儿揉了揉眼。

      泥土沾了满睫,眼前漆黑叠着晦暗,乌糟糟、红暗暗一片。

      嗯?他是怎么了?

      李信方钝钝地垂下眼,钝钝地握了握掌心,又钝钝地把目光挪至前方。

      雨雾乱成一线,人群在晦暗的天色下,无质地涌动着。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勾着一抹笑容。

      奇异的笑、畅快的笑。
      每一抹笑随风随雨没入皮肉,一点点搅弄开他冷彻的思绪。

      噗嗤。血从唇角点点溢出,也烫开他麻木的身体。

      他好像才明白过来——
      哥哥,大概,也许,是彻底死掉了。

      ……死掉了啊。人死了,该怎么做?

      思绪勉强地转动了下。

      啊,对,对。哥哥,在前方,在人群,在雨里。
      他要带哥哥回家。

      李信方肩膀折起,喉间滚出奇异的声响。
      他再次肘起身体,再次一点点,往前爬去。

      手臂僵麻,五感早不属于自己的了。
      听说遽变会令人身体麻木。所以,他脑海里只给了自己一道简单的命令——

      往前。不计任何。

      肩膀拱起一点弧度,指尖掐入泥地里,借力拖动。
      才行了半尺,啪咔,有重物沉沉压下。

      什么东西死死地架着他身体,令他动弹不得。

      他不管。
      挽起肩膀,努力地,努力地挣脱桎梏。

      蓦然,肩头一紧,仿佛有冰冷的东西楔入。
      有液体自肩胛濡湿地泛开,温热的,粘稠的,令他四肢百骸中回了一点暖意。

      真好啊。老天真肯疼他。
      给了他些许力气,让他可以继续,带哥哥回家。

      李信方身体诡异的拱起,直往脖间硬物上送。
      他希望啊,老天再疼他些,予他更多暖意。

      还有,还有。
      哥哥向来畏冷,他得存下些,给他。

      众人几乎呆滞地瞧着李信方不断往枪尖上撞。

      噗嗤噗嗤的闷响一下衔着一下。

      他似乎感知不到任何疼意。
      像是扑火的飞火,偏要汲取那点危险的暖意。

      直至血肉淋漓,皮肉模糊翻卷,也不肯罢休。

      众人看了,都不禁抚掌称快。
      哈哈哈,即便天师不作追究,即便董大人判决不公,当年冠绝一时的才子,怕是也要自此陨落了。

      可见人呐,万不能走错路,老天爷正看着呢。

      地上,李信方兀自挣扎着。

      身体挣扎起,又被长.枪猛地压下,如是反复。

      诸人痛快地看着,却听——

      ‘刷拉’一声轻响。
      一柄长剑勾着李信方袍衫,以诡异的角度抵在五条长戟之下。

      剑尖挑开千叠风雨。
      一时间,李信方肩头所有桎梏竟被全部卸去。

      只余他一人趴伏在大雨中,低低的,细细的,喘息。

      而天师握着剑,长眉冷蹙,桃花眼半落不落地望着李信方。

      难道花神改了主意?众人心下紧了紧。
      旋即,董大人便提出了他们心底的疑惑:“天师,你这是何意?”

      季峋霜收剑持立,闻言淡淡撩起眼:“无妨,让他们兄弟告个别罢。”

      “毕竟。”他语气沉沉,“这是人间,最后一程。”

      话落,地上那人,忽然猛颤起来。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战栗几乎克制不住。

      他拼命地往前爬动着,像是一朵春日里,风雨零落的桃花。

      那股一直托举着他的风不在了。

      所以。
      他即便早已腐烂至死,也要零落回家。

      回家。带哥哥回家。

      李信方爬了好久,终于将哥哥揽入怀中。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那种冰冷的感觉令他心神崩毁。

      连忙解开衫子,将哥哥冰凉的身躯拢入怀中。

      像幼时那样。
      哥哥拢着他,他拢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走在风雪中。

      风雪甚大,衣衫太薄。
      他们被族人赶出李府,几乎无路可走。

      那时和今日一样冷。即便身上挂满了衣物,冷意也从骨头缝里浸透出来。

      他眼前半明半昧,昏暗的光几乎要将他压入深渊。
      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却依稀听见,哥哥曾反复吹着一段口哨。
      长长短短,呜咽不断。

      “不许睡。”哥哥说。

      “哥哥,我冷。”

      “嘘嘘。”哥哥解开内衫,“信方来这里,这里暖和。”

      心口的位置,焉能不暖?
      那时他还小,根本什么都不懂。

      只本能性地和漫天大雪一齐,撞入哥哥怀中。

      哥哥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走,哥哥带你回家。”

      他们兄弟二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着,走出那段困顿的时光。

      可是。哥哥。
      这次,你为何这么冷?他怎么拢,也拢不热?

      薄唇微微扯开一点弧度,他垂下头,和小时候那样,沙哑地抱怨道:“哥哥,我冷啊。”

      风声嘶哑呜咽,像是有人徘徊在上空中,哑声应答。

      是哥哥吗?他怔了怔,旋即扯开嗓子:“哥哥。我,好冷。”

      “真的。好冷。”

      呜——
      风声愈烈,似催促,似告别。

      卷着碎叶,细雨,翻滚着往远方行去。

      指尖徒劳地抓过一缕风。
      李信方绝望地跌下眼睫,整个人几乎朽碎在风雨中。

      他却忽然古怪地笑了下,低声道:“是么,我明白了。哥哥。”

      “你等等我。”

      他一点一点摸索着,将脸贴在哥哥凉透了的脸上。
      而后起身,朝不远处的枪尖上撞。

      什么花神,什么天师,什么神迹。

      呵。谬极。

      但。哥哥想信,那便信罢。
      赎罪也好,宽心也罢。他总是,会随着哥哥的脚步的。

      只求,能哥哥等等他。

      砰!

      重物砸地,旋起一片水花。
      董辰睨了眼人事不知的李信方,这才挥了挥袖,示意手下押走他。

      而后,他看向季峋霜,道:“虽有天命,人间之罪还需审判后方定,天师以为然否?”

      “然。”季峋霜淡淡笑了笑,抬指抹开额间的雨珠,“既如此,大家都散了罢。此间风雨甚大。”

      一面说,一面携剑点了前方:“冬雪楼内备有热汤,大人不如移步暂歇?”

      “嗯。”董辰点点头,他看了眼这人,一时间所有疑问在心底涌现。

      思及现在并非絮话之机,堪堪将话头压下。
      不想,前方又飘来一串惊呼声。

      嘿,今儿个也真是邪了门儿。
      董辰拧了眉,抬眸望向骚动的源头——

      只见,有人半跪在原地,鲜血不断从薄削的唇侧,大捧大捧溢出。

      血色仆一涌动,就被大雨毫不留情地冲刷而走。

      涌出、冲断,如是反复。
      却似无法止住,像是要把心血呕出才肯罢休。

      董辰眼眸一顿,一时间,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而伏跪着那人,忽而抬头,朝他的方向望来。

      那样青灰的面皮,那样泣血的眼神。
      赫然是毒入肺腑之态。

      没救了。
      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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