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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风满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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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卫步步逼近。
他们整肃执枪,枪尖刺开冷光泛泛。
季峋霜倏然动身,将纤薄蝉绢挑起。
“松手。下船。”他道。
闻言,周瑞陆渊赶忙撤开。
那绷紧的绢布登时失力,它被季峋霜不断送至半空。
每往下掉落一次,便折起一次,又往空中送。
奇迹般地,落地前,薄绢在空中叠成书本大小。
季峋霜飞身接住,连同手中五瓣桃花,一同折入怀中。
接着,他环视一圈,长眉轻挑,微笑道:“你们确定,要和我打?”
“花拳绣腿而已,你狂什么?”
话未说尽,那冷枪已朝面门刮来。
季峋霜腰身后倾,桃花眼底折过一点锋芒。
那为首的银甲卫拎枪复又刺来。
见枪尖挑空,他微微撤回蓄力,肌肉屈起,顺势往下猛落。
季峋霜哼声一笑,侧身躲过一击。
左臂抬起,压住枪身,狠狠往后一扯。
那银甲卫士连人带枪朝他扑来!
季峋霜旋过身子,右手拧枪,左拳砸背。
屈膝往甲胄上一踢!
只听‘噗’的一声。
甲士瞬时失力,跌坐在甲板上,狼狈地喘着粗气。
“你!”
那甲士没想到自己一个回合便落败,还被人抢了兵器,直臊得面皮通红。
他对季峋霜怒目瞪视,寻而高声喝道:“兄弟们,当心!这妖道身法诡异,你们一起上。”
话落,无数点寒芒朝季峋霜刺来。
他笑了笑,长枪横挑在手间,开始赫赫舞动。
每一枪,都完美格开一道枪风!
他左右腾挪,枪在他手中,如握着湖笔一般,恣意又轻狂地旋转着。
咻。尖啸声破!
枪尖过处,如银泉吐浪,似风雨惊天。
众人几乎看不清枪势轨迹,只觉铁光之中。
挥枪那人眉眼清正,长衫磊落。
他衣着并不华丽,天青衣袍覆身,腰缠一根纤细麻绳。
乌发只用竹簪随意挑着。
偏生这样闲散的姿态,却在多人围攻中,并不落下风。
……不,更应该说是,游刃有余吧?
只见他在风中旋身,腰间麻绳漾开利落的弧度。
脚尖左撤,长枪直接一扫,那群甲士蓦然被震开。
甲卫们难以置信般地对视几眼。
一名副官模样的男子率先回神,他朝左右两侧努努嘴。
兵卫们立时知机,一面将攻势减低,一面加大力道,往妖道眼睛位置扫去。
——声东击西。
既然单打不过,不若将他围困致死。
压着脚步,不断缩拢包围圈,又怕那妖道发现,又用诡异的身法躲开。
不得不牵枪往他各处要害猛戳。
反正大人的手势命令是——
不必留命!
互相配合着,见哪里攻势缓了,便有人飞快上前补上一戳。
终于!包围圈拢成!妖道即便有上天入地之能,也再难逃命!
他们依照惯例停下了攻击的动作,无数点长枪前撑,喝道:“缴枪不杀!”
不想,那妖道却于圈中,漾开一抹浅笑。
他面上殊无恐惧之色。眸色浅淡,薄唇微勾。
他将长枪横于身前,只道:“且来。”
分明清淡温雅的嗓音,却听起来万分挑衅。
这厮!好生嚣张!
气得众兵卫们牙根泛痒,心间火气左腾右蹿!
“去。”
长官一声令下,他们携着满身怒火,持枪便往季峋霜身上戳!
变故就在这一瞬!
只见,那包围圈中,原本身形迟缓的人忽然动作!
他先是鬼魅般闪现在圈心右侧,长枪横扫,三名甲士们根本没来得及反应。
一股极大的力道刮来,武器瞬间脱手,自己也狼狈跌落在地。
原本严密的包围圈因他这几枪震荡片刻。
他却没有趁机突围。
反是踩着地上几人的脊背,借力而上!
而后,他将手中长枪猛地往下一掷!
长枪戳入木板缝隙,拱开一道极其夸张的弧度。
他信手捻住枪尾,借力一跳,轻松跃出圈外。
他,他就这样出去了?
身上没半点伤痕,就出了他们里外三层的包围?
也太夸张了,果然是妖道才有的手段!!!
接着,他们便来不及感叹了!
——因为这妖道!
竟不偏不倚地落至董辰,董大人身后!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只见他俯身,将董大人捉入怀中,低笑道:
“和小兵对打不太有意思,大人不若亲自来和小道上过几招?”
“听说大人是四品承宣使,想必武艺定然不俗?”
董辰胡须被风刮得凛凛,五官却不色变,依旧伟正英武。
他道:“本官皇命在身,理应衣冠严正,礼仪整肃。岂能大开大合和你这妖孽比试?”
“哦,原来如此啊。”季峋霜唇角微扯,声音拖长。
“——那么,大人。就容小道冒犯了。”
董辰一愣,旋即环佩叩出清响,腰间传来一股极大的力!
胡闹!简直有辱斯文!
那妖道,竟然勾着他的腰,带着他旋动起来?
他要作甚?即便想劫持他,也不必,不必做出如此不雅的姿势吧?
铁臂钳在腰间,令他不能动弹半分。
眼前景物飞速摇晃着,那妖道带着他□□西闯,躲避着前来阻截他的将士们。
他不曾做过如此生猛剧烈的行径,只觉胃里反酸,难受感顶在喉头,立时就要吐出来。
简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哪有道士这样的?跟个强盗似的,二话不说,揽着人就跑。
而且!眼见着自己的兵丁像田垄里的麦苗似的,来一个倒一个,来一茬倒一茬。
他自己也狼狈地失了往日风仪。
董辰委实是憋不住了,手艰难地探至腰间,对准那只凌厉迫人的手掌,敲上一敲。
不想,腰间压得更紧,妖道笑音随风散来。
“嘘。稍等。”
然后,他明显感觉到!这妖道的移动速度更快了些!
胡须飘飘,脑袋昏昏。
向来能言善辩的嘴,这次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在董辰以为自己要在妖道手下昏过去时。
他终于缓了脚步!
一手紧勒住他的腰,另一手,往下一探。
又,又,又拎起另一个人?
等等,难道他一个人作筹码,分量还不够?
董辰勉强稳住视线,待眼前朦胧雾气散了后,才看清妖道手中那人。
——李德。伤痕累累的李德。
只见他被那妖道毫不客气地提着领子,四肢用力挣扎了下,便无力地委顿下来。
妖道微微拧眉,似乎怕把他吊死了
长指从颈间挪至颅顶,直接揪住他的头发。
嘶,看着好疼…见了李德的境况。
董辰顿时平衡不少。好歹自己待遇还算不错的。
不过,抓了李德,那李信方会干休么?
未及细思,耳畔风声又起,眼底晃晃悠悠拉成一线。
行吧。董辰艰难地薅平胡须,闭上眼,干脆什么也不想了。
结果,那妖道脚步又停了下来。
他又俯身往下探。
怎的,他还有手抓人呢??
董辰惊地睁开眼,只见妖道侧脸冷淡,下颌线条精致清晰。
他朝他倾来,身上气息蓦然放大。
鼻端霎时溢满素日最爱的雪松气息。
董辰捋了捋须,苦中作乐地想,这妖道品味倒还不俗。
动作忽然一滞,他感觉,身后窜起一股冷气。
果然。下一秒。
李信方声音扑过他耳尖:“季明澈。你作甚?”
那妖道扬唇笑了下:“有事,和永安兄相商呐。”
李信方嗓音收紧:“先放了我哥哥。”
“好说。”
季峋霜随手提了提李德,撞见李信方猩红的眼眸时,温声宽慰道:“啊,安心,安心。他还没死。
即便他注定要死,也不能在这里死呢。”
董辰:……
这嘴甜的,不去朝廷里,混个言官御史当当,当真可惜。
李信方牙关收拢,齿间发颤。
他算好了一切,也早将这人的武力纳入考量当中。
所以,他救下哥哥后,就直接把他藏到人群深处!
没想到他!竟一人独斗十余人不落下风。
甚至借力打力,掠过丛丛甲卫,直接劫持住他的软肋!
李信方眸间猩色更甚。
他哑声开口:“众叛亲离,妖道。你不过困兽之斗而已。”
“是吗?”
季峋霜晃了晃李德的头发,笑道:“你这话说的,还挺口不应心。怎的,不想要哥哥了?”
李信方呼吸紧了紧,嘴唇拓成一条直线。
“什么要求,你直说。”
“其实也不难。”
季峋霜语气刻意顿了顿,却折过话锋,忽然问他:“你的船,叫什么名儿?”
此言一落,李信方面色猝变。
他弄不明白季峋霜的意思——
是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神迹是他伪造的么?
可,就算他敢认,底下那些西河乡民们,肯信么?
李信方神色复杂地垂下眼,薄唇挑了半晌,终于道。
“定风波。”
“它名,定风波。”
“定风波。”季峋霜也低声念着巨船名字。
齿间碾过三字,吐息徐缓,最终化为一道长长的叹息。
适才沉默着董辰也出声感慨道:“风波何日定?天地两悠悠。当真好名字。是条好船。”
季峋霜认同地点点头。
而后,他下颌微抬,对着李信方道:“那么,放了李德的条件是——”
“巨船退后,撤出归宁街。”
什么?
李信方本已做好以命换命的准备。
没想到是这么个无关痛痒的条件。难道季明澈怀疑船上配有什么武器不成?
桃花眼危险地眯了眯,“你说话可算话?”
“君子一诺。”
“好。”
李信方也顾不得思索他有什么诡计了。
如今,软肋被人捏着手上,他不得不低头。
他看向哥哥,深暗的瞳孔中,倒映出哥哥此刻模样——
他瘫倒在季峋霜脚下。鬓发散乱,鲜血涟涟。
人皮面具掀开一脚,露出右脸陈年的疤痕来。
想来,哥哥何时这般狼狈过?
可恨,着实可恨。若非哥哥配合他演戏,岂会落到如此境地?
是的,他们兄弟从未信任过季峋霜。从未。
他们从血海刀尖中淌来,每一步都压满了腥风血雨。
就连跟了他们七年的陆渊,都不肯全盘信任,更何况,没见过几面的季明澈?
其实,自见了季峋霜第一面,善于识人的哥哥便对他起了忌惮之意。
他飞书召他回来,一则令他揪出楼中奸细,二则便是为了掌眼。
他见了季明澈,也是和哥哥同样的意思——
若能收为己用,绝不吝任何东西笼络;若不能,则定杀之。
于是,他们兄弟二人一面演戏,一面开始着意观察他。
其实季峋霜在他们眼皮底下,确实没漏出什么破绽的。
直至——
那天。
风和日暖,杏花繁垂,垂柳湖畔,他偶遇了季峋霜。
于是,便悄悄随在身后,沿途观察。
他仿佛格外享受这个春日似的。
一路上走走停停,时不时仰面看花,又俯身折下杂草,衔在指尖闲闲把玩着。
到了归宁街,他忽然住了脚步。在光秃秃的沟渠上张望了会儿。
又折身,七拐八弯地进了邻街。
老巷狭窄幽深,他恐被发现,不敢跟的太近。
只远远地瞧见,他对一名白发老妪说了些什么。
未几,那老妪推车从巷中出来,脸上每一缕褶皱中都夹满了笑意。
她将车推至河道上,取出水饮,分发给众位河工。
季峋霜却没有跟过去。捏着那根杂草,再次闲逛了起来。
然后,他拐过大货行街,往西北面走。
那里是整县最穷困的地方。朝廷里最便宜的公屋便建在那里。
一月租金仅需四百文。
因此住在那里的,都是大货行街里最低等的商人。
这时,季峋霜的闲散模样也不复存在了。
他一会儿帮老翁担水,一会儿帮老妇劈柴,一会儿又给童子讲学,简直忙得不亦乐乎。
直至日头西沉,霞光红烧,屋檐上炊烟淼淼飘起。
他才拢着衣袖,踏上归程。
嗤。真是无趣的半天。
李信方轻嗤了声,还是牵起视线,继续随他而动。
夕阳担在他肩头,流风穿过他乌发。
路旁野花肆意又盛大绽开。
忽的,一名顽童从暗巷中窜出,不偏不倚地撞在季明澈身上。
稚子骇得哇哇大哭。他却俯下身子,耐心低哄。
夕光摩过他侧脸,他眉眼低垂,声色温柔。
见哄不住,他又将怀中杂草取出,飞速编了只草蚱蜢,在那孩子眼下晃来晃去。
嗤。还留着那根杂草。跟个傻子似的。
他也像个傻子,跟在后头巴巴地瞧了半天。
无趣。
他没再多看,转身回府。
回去后,将近日来得到的情报,重新翻看了一遍。
才发现,那些微不足道、他惯常忽略的小事,竟在情报中占了大半篇幅。
自此,他便深知——
这样的人。
和他兄弟两个,是绝不能相容的了。
既已明白季明澈的为人,便知晓他来者不善。
于是,他和哥哥决定静观其变,将计就计。
在此期间,他开始紧锣密鼓地排查楼中奸细——
终于,他揪出了陆渊的首尾。
也有趣地发现,陆渊竟和季明澈,花石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下,环环相扣,便全部合了心意!
他也早打算,在这次神石的运送中,给哥哥送上一程东风,送他上青云。
所以,陆渊查得河工上贪污的账目,不可不毁!
因为他探得,此次押送花石纲的宣承使董辰,平生最恶贪官污吏。
若让他知道哥哥几乎贪占了河工大半银两,那哥哥的升官之事,便不要想了。
而季峋霜嘛,这样悲天悯人的天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一块石头,在运送途中,如此劳民伤财呢?
——所以,他早就猜到,无论如何。
季峋霜会对花石纲动手,也会顺势将恶名推到哥哥头上。
所以。
拿下陆渊后,他请君入瓮。
又以自己为饵料,让他放下戒心。且不惜将哥哥短暂置入危险之中。
为的就是,借助朝廷的势头,推波助澜,从而彻底将他这无所不能的天师杀掉。
别怪他心狠。因为,他一开始便说过——
他们是宿敌啊。
“嗯?发什么愣呢?”季峋霜出声。
温雅又熟悉声线随风荡过,李信方倏然回神,眸中浇过一层寒意。
他收回视线,扔下一句‘莫要食言’,便转身下船。
季峋霜目光随他而行。
只见他登上‘定风波’,盘腿坐在甲板之上。
也不见他如何联系掌舵之人。
未几,清波漾开,巨船勾动水波,连连后退。
众人惊呼出声。
有的懵然不解,有些垂头沉思,更有心底通透的,联想李信方的生平,便登时明白过来。
总之,无论众人如何作想,巨船一点一点消失他们瞳底,直至碧波平静如初。
众人正要收回视线,忽见!
远处春烟淼淼,阳光与尘烟混成一团。
风烟中,有人侧马而来,踏碎花瓣与尘土。
看不清他的容色。
只恍惚间,时光蔼蔼拉长,仿若回到了八年前。
那景平湖畔,桃花树下,纵马驰骋的李家永安。
他披一肩风霜,持着马鞭,抬眼看向季峋霜。
“季明澈。你还我哥哥。”
季峋霜在船舷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季峋霜。”
没答。
“季峋霜!”极愤怒的一声。
二人视线于半空中相撞。
李信方瞳孔牵着执拗又猩红的冷光。
而季峋霜那头,头顶阳光清和盛大。
长风浮在他袍袖间,刺得他眼眶生疼。
李信方拿指抵了眼尾,却不肯将目光挪开半分。
他道:“季峋霜,堂堂天师,也要食言?”
季峋霜微微一笑。不错啊,从妖道重新晋升成天师了。
他目光侧过李信方,落至那匹白马上,道:“成。哥哥还给你。”
“但你可要,接好了。”
说罢,他拎起李德腰带,随手往船下一扔。
噗通。一声巨响,众人没还没反应过来。
便见李德落入水中,挣扎扑腾片刻,呜咽几声往水里落。
“哥哥!”
李信方目眦尽裂。他滚身下马,几个趔趄后才扑到河畔。
一举跳入水中,揽住哥哥往上浮。
而此刻,季峋霜已然收回视线。
他似想到什么,轻笑一声。
垂下眼,对手下的董辰道:“大人,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呢。”
董辰:“……”
威胁亦或恐吓?虽然他看不透这道士,倒也真说不上害怕。
便沉声问:“有什么条件?”
季峋霜道:“令这条船上所有人撤下。”
董辰:“……”
原来如此。
捋捋胡须,抬手挥退四周围簇的兵士们。
想了想,又扯了扯妖道的袖子。
季峋霜疑惑侧头。
只听董辰轻咳一声,拿着那沉如山岳的嗓音,在他耳边郑重嘱咐道:
“咳。记住。本官不会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