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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风满楼 ...

  •   青空之下,李信方指尖遥指之处,忽有白影盘旋。

      飞鸟牵动暖光暧暧,一带碧水中,有大片大片的飞禽照水而来。

      它们或于高空盘旋,或压水而起,像引路的仙人般,发出清戾的长啸。

      声音尾处,碧波漾开,水浪翻卷簇拥着一条巨船,压入众人视线。

      遮天蔽日般的,底艄几乎占据了整条狭窄的河道。

      巨楠木制成的船劈开碧水,擦着岸旁堪堪行过。竟毫厘不差,没丁点磕碰损伤。

      而船头处,有一头雄狮俯卧睥睨。

      它龇嘴含舌,须发卷翘飘然。
      眼睛处精心嵌入两颗澄黄圆亮的宝石,被阳光随意一撩,愈发显得那狮子怒目圆睁,狞猛狰厉

      嘶,倒真像是活过来一般。
      人群骇得爆出一串惊呼!骚乱声声不绝。

      李信方眼底含着清淡的笑意,他懒倚着桅杆,收回指尖,又略略侧头——
      细碎额发恰好遮住他眉眼,眼尾一颗薄痣挑出。

      他似乎在等待些着什么。

      也没等多久。一抹船影覆过阳光。
      李信方扯了扯唇,眼眸松散地抬起。

      只见那船巨船棹水,人群中的低呼声转为高嚷。
      几乎每一位乡民脸上,都溢出奇异又惊骇的神色。

      机括声‘咔哒咔哒’响起,风帆鼓开一抹饱满的弧度。

      陆渊脸色沉落,杨策玉动作僵住,周瑞探出悄悄探出头来。
      就连一直老神在在的董辰,捻须的动作也蓦然一顿。

      他凤目微眯,视线在他的船上晃过一圈,瞳底情绪很是明显地颤了颤。

      然后,往前猛走了几步,
      又觉失态,身体停一停,复又捋了胡须。

      李信方低低一笑,他当然,知道他们惊讶失态的原因了。
      ——因为,那条巨船上,根本没半个人影。

      呵。
      船无桨自动,于那些外行人看来,可不就是老天降下的神技么?

      墨家机巧,渊博无际。
      他虽被逐出师门,八年来,却也无时不刻不在锻炼苛求、焚膏继晷。

      而水陆漕运呢,向来关系国家经济命脉。
      还记得当时信誓旦旦在恩师面前夸口,说此生定要做成三件机巧,方才死而无恨。

      一是,能无桨自行的机关船;
      二是,能潜入深海的避水舟;
      三是,能遨游青霄的飞天舫。

      豪言壮语,说完不止师兄们笑话他,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弯唇,叹自己妄想。

      可恩师却满意地捋着胡须,赞他志存高远。
      恩师甚至还笑侃,说他要努力长寿,至少要见到他作出的第一个物件,才肯闭眼。

      如今,他当真实现了第一件事。
      可……深恩负尽,师友死生都不复相见。

      罢了,现在想这些没要紧的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那个人。

      李信方卷翘浓长的睫毛垂下,压着两小块儿阴翳。

      其他的人的反应都在预料之中,唯独季明澈。
      他不知此刻,该不该观察他的反应——

      内心略有犹疑,最终到底还是在意。
      将视线牵起,缓慢地,朝着他的方向看去。

      嗯?季明澈怎么往前走了几步。
      难道,他也……?

      李信方薄唇抿了抿,眼底飞过一道涩然。

      他指尖微动,又见季峋霜站在帆影与日光交界处。
      桃花眸扬起,一瞬不瞬地,与他的船对视。

      不同于他的天生黑瞳,明澈他拥有一双浅褐色的瞳仁,看起来明亮清澈,在暖阳映照下,仿若无色。

      他瞳孔里压着认真的情绪,再往深看去时,眸间那点认真又被阳光揉碎,转为轻轻叹息。

      他在可惜?可惜……什么?
      李信方怔了一瞬,心神微乱,寻而移开视线。

      此刻,人群中再次骚乱起来。
      人们目光惊疑不定,又敬畏万分地注视着同样一个方向——

      狮子头顶。
      那里阔而宽的脑袋上,一道缥缈清淡的人影若隐若现。

      她着雪白纱袖,流云纹在风中翻卷,几乎整个人都融入这片春景之中。

      四周碧柳垂丝,杂花濛濛,青霄之上,水天合为一色。
      她打横坐在桅杆最高处,大半个身子旋在外头,似要跌入河中,更似翩然乘风,欲归琼宇。

      众人匪夷所思地揉了揉眼,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那么高的地方,不不,应该说桅顶瞭望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人呢?

      除非,她就是……花神!!!

      思及此,众人面上惊疑不定。
      喧嚷声被花神出现的震撼压得寂灭。

      他们抬着脖子,仰望那道人影,只觉眼眶被细碎阳光钉得酸胀。
      难道说,不可直视神明?

      于是,有人俯身下跪,高声请罪;有人怔怔呆住,手脚无措;更多的人,是将视线投向天师与李信方,想从他们面上窥出答案来。

      可二人的反应,都令他们极其失望——

      李信方唇边衔着一抹笑,他恭敬地垂头,做了个揖礼。
      而后抬起头,侧身候在一旁。

      天师呢…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桅杆上的花神。

      目光淡淡,一直注视着那条巨船,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人:……
      不是,好歹也给个反应啊。不然他们怎么知道,是真是假,是跪还是不跪?

      空气陷入了诡异的凝滞。正当他们按耐不住,即刻要出声询问时。
      终于,有人领了头!

      只见周小侯爷从天师身后探出一颗簪花脑袋,轻轻扯了扯天师的袍子。

      “天师,天师。”
      他声音放得极低极细,仿佛生怕惊了天上神仙。

      “啊,怎么?”季峋霜回神来。

      周瑞悄咪咪地伸出胖指头,讨好地笑道:“那个,上头的,是不是花神啊?”

      季峋霜微微一笑,挑眉道:“你觉得是么?”

      “是,是的吧?”
      周瑞被反问得不太自信,他挠了挠脑袋,只坚定道:“反正,我只信天师!”

      季峋霜抬起桃花眸。
      青虹剑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势凌厉,复又别回腰间。

      薄光压下,他注意到,李信方其实也在悄悄看他,似乎很是期待他的回答。

      季峋霜无声地弯了弯唇。

      ——这其实是场,妖道与天师之间的博弈。

      若他承认那女子确为花神,那便代表着,花神亲自现身,为李信方展现神迹。

      先前李信方胡扯的鬼话全部得到证实:
      他哥哥李德,是个清白无辜、以身为饵,为民除害的好官;而他么,则是个为祸人间的妖道。

      若他否定花神的存在,则必须出言驳斥适才展现的神迹——

      船上为何空空荡荡,连掌舵之人都无?为何有人能似鬼魅一般,蓦然出现在桅杆顶部?

      答案也很简单。墨家机关。

      此界并不像他曾经的世界,拥有各式各样供能系统,甚至连诡异都可以作为动力源燃烧。

      对这里的百姓们来说,船上并无舵手,船却能诡异地前行,完全自然超乎常理,不吝于老天降恩。

      加之此界皇帝酷爱迷信,各地神眷之说层出不穷。更让他们对花神降临之说,深信不疑。

      嗯,再且观此船。
      其上并无人力助推,今日风小,风帆鼓起只是借势而已。

      唯一能利用的自然力——
      便是水流。

      还记得船行来时,他听见巨船里头,有‘咔哒咔哒’类似机括轮转声,兼有水流由低及高拍击竹管、又由高及低地,从沟槽中俯冲入水面的脆声。

      大抵是内部置有什么汲水装置?

      李信方以河中之水为动力,利用水流高低差走成势能,再连轮轴滚水,最后螺桨飞旋,反向推送船只。

      当然,以上只是他猜测而已。能够推动如此巨船,墨家机巧,非他一言能够辨明。
      李信方之才,也当真不可小觑。

      然而,利用这种方式行进,船上不可能没有掌舵之人。

      季峋霜眼底掠过一丝深意。眼睫微抬,望向那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的狮子脑袋。

      嗯,如果他想的没错的话。
      那狮子里头应当是颗空囊,掌舵人和‘花神’先前就藏在其中。

      “天师,天师?你看看我呀。”

      眼见着花神身影渐次薄淡,似要化作一缕飞光,散入天地之间。

      四周急切的目光迫来,压得周瑞难以喘息。
      他也顾不得打搅天师沉思了,抓住天师袖边云纹猛晃起来。

      “天师,你给个准话啊。”

      “嗯?你怎么这么急?”季峋霜摇头失笑,他伸出指尖,点了点周瑞的脑门,又旋即望向一直盯着他的李信方对视。

      “戏已开场,怎么能只听一半?岂不驳了戏中人的心思?”

      哈,听不太懂?
      不愧是天师,尽说些深奥的话,周瑞不住咋舌感叹,又苦恼道:“天师,能不能说明白点,我…”

      我脑子笨,听不懂。
      好险,这话差点脱口而出,被他牢牢压在唇角。
      笑话,他周小爷可也是要面子的!

      季峋霜低睨他一眼,又笑了笑。
      无他,他的心声委实太过跳荡,存在感极强地戳在他眼下。

      也不再卖关子了。
      他顶着一众灼灼视线,眼眸轻抬,道:“她么,当然——
      是花神了。”

      话落,所有激荡的视线从他身上顺势移开,转而盖到了狮子头上。

      此刻,没有人纠结他到底是妖道亦或天师。
      他们热切地伏跪地面,望着高处缈然欲归的天女,喃喃乞求。

      唯独李信方眼神依旧。

      他直直地盯着他,瞳孔墨色翻涌,晦暗难辨。

      许是没想到他会直接承认,李信方扬着眼尾,似乎用眼神询问道:“你不怕死?”

      “当然怕啊。”

      “那为什么承认?”

      “你不还有好戏,没唱完么?”

      眼神在半空中无声交错几番,李信方咬牙扯回。

      季峋霜却注视他良久,叹息地落回目光。

      又见周瑞那胖小子整袍理袖,就要五体投地。

      他一把拎住他的领子,往高处一提。

      “噶?天师。”
      周小侯爷胖手在空中无力抓了抓,回头。

      “嘘。先等等,还有神迹呢。你瞧——”

      与此同时。
      横坐在狮子头上的天女遥遥起身。

      风声翻卷,勾动袍带烈烈作响。她站在晴空底下,腰间环佩争相击鸣。似与春风相合。

      忽的,风声大作,惊雷交鸣。
      花神袍袖云纹滚动,只见她微微抬起手臂,空中盘旋不定飞鸟忽坠,停栖在神明的臂膀上头。

      她随手摸了摸,便往风中一压。

      飞鸟惊散,翅膀撑开,又是轰隆一声雷鸣!

      大片大片的白烟自她所在的位置蓦然升腾而起,几乎占据了整片天空。

      薄淡的阳光被遮住,云气与山色被遮住,飞鸟几点残影被遮住,苍苍茫茫间,万物都笼罩上胧胧白雾。

      唯有狮子头上,那两颗宝石,熠熠地闪着明光。

      戏终于走至终场。

      季峋霜看得啧啧称奇。
      原来李信方才是装神弄鬼的真正行家啊。

      这墨家的机巧术,配上神仙手段…怪不得李信方胆敢将他计划全盘翻转利用。
      啧。

      白烟略略散去,天空漏出一点淡青。
      河水长流,柳丝如常,仿佛先前那场盛大神迹未曾出现过。

      但临河两岸,西河百姓连同银甲卫士们纷纷跪倒一片。
      尚还直身立着的,仅押石船上,董辰几人而已。

      董辰捻着胡须,凤眼夹出一道深思,他看向李信方,问他:“花神有何旨意?”

      一句话,直接将李信方拉入花神阵营。

      爱恨就还挺明显。
      季峋霜觉得有趣,他没有出言,听李信方恭敬地回禀:“大人且稍待片刻。”

      董辰点点头,算作回应。

      没多久,那漫天白烟彻底散尽。
      巨船顶部,传来一声悠然清长的鹿鸣。

      只见花神所在的位置,一头白鹿微微扬了扬蹄。

      这头鹿浑身雪白,身上并无一丝杂色。
      水润光滑的皮毛漾在阳光底下,竟让狮子双眼处的宝石失色。

      更奇的是那一对鹿角,其上缠缚着一锦帛书。
      明珠点缀其旁,却并不显繁复。

      李信方点了点那头白鹿,笑道:
      “奇石崩毁,白鹿初现。纯善禄兽,长寿之考。那花神的旨意,便陈于瑞兽之上。”

      董辰‘唔’了声,眼中压倒一片赞赏。
      他捻着胡须,朝他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信方知机,忙扬声道:“董大人,花神体恤百姓,降于西河县体察人间万象。
      本应是皆大欢喜之事,结果妖道暗中作祟,妄称花神座下弟子,也差点将我和哥哥蒙蔽!

      幸有花神暗中庇护,又悯我兄弟仁心,才肯亲自降下神谕。
      否则当真污水涛涛,淹没清白之身。因此,容小子斗胆,在这人儿替哥哥辩白一句——”

      说着,他眉眼严肃起来,走到船舷边,对底下的百姓道:
      “君不见那飞鸟盘旋,巨船凌空;君不见那白烟升腾,惊雷春生?有白鹿从自太湖石中脱胎而出,扬声清啼,正是涅槃之象!”

      “我哥并无过错。神喻如此,尔等,可有异议?”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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