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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风满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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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过了很久,也恍惚只有一瞬。
李信方开了口,声音哑的不像话:“我不是。”
“我不是墨家子弟。”
季峋霜定定看他片刻,微哂。
也没多说什么,一手拎着李信方的脖子,另一手趋剑,将灭掉的油灯掀飞。
果然。
油灯底下,露出一排密密麻麻机关孔洞。
他们间或堆挤在一团,间或隔开,散似漫天繁星。
季峋霜自顾自地说:“你看起来很疑惑?”
李信方抬了抬头。
桃花眼无焦地落在他身上,似想说些什么。
“唔,就是那根密道啊。你原本是想让我目睹孙家背叛的下场……”
“而我那时。”季峋霜眼眸微寒,好心提醒道,“那时就发现密道当中,另有端倪。”
李信方听了哑声就笑:“不可能。单一条废弃的密道,你能看出什么?”
季峋霜低眼看他:“墨家机关,每一步都需臻极妙。”
“我仆一进去,便着意探了密道。两侧土墙夯得平滑规整,被人为地精心修整过。试想,若仅供人通过,又何必大费周章?”
李信方垂下头:“原来如此啊。”
“见微知著。是我不如你。”李信方道,“不过,你又如何知道那木哨并非用来吹奏?”
“那更简单了。”
季峋霜仿佛极有耐心似的,一一答了李信方的问题:“墨家重实用。若危急时刻,还需吹奏这般繁琐……不就和墨家自身初衷相悖了?”
“……我说了,我并非墨家子弟。”
李信方低声驳道。
他眼睫低垂,想通过这种方式,抵御心上一股股卷袭而来的寒意。
他觉得自己连皮带骨的,都被人看透了。
好无力啊。
杀也杀不过,算也算不过。自己引以为傲的机关术,尚未出手,就被人废掉一半。
和陆渊易地而处,他想,自己终于明白他刚才的处境了。
进退无路。
艹。
齿间摩动,堪堪啐出口脏话。李信方按了眼尾,嘶声问:“你究竟想要如何?”
他哥也在一旁道:“只要放了永安,我愿分出一半家产。与你共享西河之富。”
“哥……”他艰涩地挑动唇线。
却不想,恼人的雪松气忽然俯来,季峋霜垂眸看着他:“那木架上也被你施加了机关术吧?”
“嗯。”
“放了陆渊。天明后,我请你们,看一场好戏。”
啊,终于。图穷匕见了啊。
李信方心脏咚咚狂跳起来。
他等了好久,装了好久,终于等到季峋霜说出他的目的。
等到天明…原来,他季峋霜也不过是个,对花石纲下手的俗人罢了。
李信方想通当中的关节,也从万千线头中找出了解法。
可是……他拧了眉头,莫名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心口,这么慌呢?
……
总之戏台子搭好了,装还是要装一会儿的。
李信方轻抚脖间长剑,薄唇微阖:“季峋霜,你,你别逼我。”
“你别…”
“哈哈哈!”他扬声笑了笑,桃花眼底勾满了淋漓水色。
“好了,无趣的坦白局,也是该结束了。”
他倏然直起身子,不顾血线在颈间寸寸切深:“刚才哥哥害怕的样子,装的可还像?”
“呀,你的手段使用完了吗,明澈?”
“一半一半吧。”季峋霜随意点头,挑眉看他,“也该轮到你了。”
李信方微微弯唇。
他给了李德一道眼神,示意他躲远一点,然后‘咔嚓’一声,咬碎藏在齿间的关窍。
撕拉——
奇异又悠长的尖啸声骤然拉响,声潮自李信方处立时奔啸而出。
紧接着,整座密室轰鸣震颤起来。
一侧墙壁两相裂开,无数道黑影从密道暗口处显出身形。
为首的一条黑影跪倒在地,对着李信方道:“主子。”
“那么,现在该换我来请教你——”
“你明日,究竟要给哥哥什么惊喜?”
“嗯,明澈?”
一连唤了几声无人应答,李信方不由一顿,顺着长剑朝执剑人看去。
只见这人随意拎着剑,面上没半点在意的表情。
可恶。
季明澈着实可恶。
李信方拿舌抵了抵牙,音量猛地拔高:“季峋霜。”
“啊。怎么?”
季峋霜正盯着那侧墙壁,寻思着究竟什么原理。
——一个藏在唇中的机关,不太可能牵动墙边机括运动。
最有可能的时发出什么特殊音波,里面的人听到了,寻着机关按开。
所以,这道密室之中,李信方所布置下的机关绝不止一个。
思及此,季峋霜倏然起身。
剑身反转,往李信方背脊上狠狠一敲。
李信方没料到他忽然发难,一个踉跄往前栽倒。
指尖在空中徒劳地收了收,还没能抓住点什么,就被人用膝盖压住,半跪在青砖上,半点也动弹不得。
接着,一众黑衣人看见一副奇妙的画面——
他们的小主子斜身倒地,白衣散乱,眼尾狭出一抹艳红。
室内灯火昏暗,主子安静地落着眼,胭脂痣上覆着浅浅的阴翳。
像是随时都要暴起一般。
可他却依旧没有给他们任何指示;他们也害怕打老鼠伤了玉瓶,更是不敢自专。
于是,气氛就这样诡异地僵住了。
本以为能出场大干一场的黑衣人,就眼睁睁地看着小主人任由那人压着。
那人甚至没给主子太多眼神。
只见他松散地抚袍袖,将手中那丑娃娃,踹入怀里。又提剑压灭了另一半烛火。
不好,他想逃?!
他们身体绷紧,感受到眼前光线寸寸堙灭。在光线彻底熄灭的那刻,小主人终于朝他们看来——
他桃花眼微微翘起,往日总含笑意的眼神中,藏着锋利的雪光。
这道眼神是——
破釜沉舟!
他们勃然暴起,照令自动分成两队。
一大部分守在员外身旁,另一队,团团朝小主子的方向围靠过去。
轰隆,轰隆。咔哒,咔哒
机括承轴转动,间或夹杂着奇怪、令人牙酸的杂声。
黑衣人心下惶然。却依照命令,拾起地上的灯烛,一一点燃。
火光照彻暗室,暗橘色的光线寸寸拉起。
青石砖地,如倒映了夕光的天幕,机关孔洞攒嵌其上,星罗密布。
然而。
上面的人却全都不见了。
小主子,陆管事,还有压倒主子的神秘人。
他们消失在原地,像是平地蒸发般。
小主人方才的姿势…不可能操纵机括。
所以,是那神秘人动了这间密室?他如何能…操作这墨家的机关?
黑衣首领瞳孔一缩,呼吸压紧,直接呆怔在原地。
而后,腰后被人大力一推。
他蹙眉回首,发现竟是员外推搡着他。
他往日浑身的压迫感尽去,有些神经质地压着嗓子,叠声催促道:“你们围着我作甚?快去。快去帮永安!”
无人敢应。
他们是小主人亲手调教出来的人,见识过小主人整治人的手段。
他的命令,谁敢违抗?
黑衣首领挥了挥手,藏在暗处的人把李家员外守护的更紧。
另外一小队人摩挲着机关,分队朝密道中找去。
.
密道。
土气潮湿,鼻端蔓满了水泽清气。
一阵急速的下坠后,季峋霜拂身而起。
适才时间太紧,他只来得及为陆渊解开十字架的机关。
然后随意按了几个按钮,让二人脱困。
委实说,几番胡乱操作下来,眼下他也不知道,三人究竟掉至何处。
拿指尖捻了捻土壁,松软的泥土粘在指尖,他眼下晃过一点了然。
按照自身斜坠的速度,和泥土湿润程度来看——
这里应地处一楼,临靠景平湖。
听刚才机括发出的巨大震声,想必李信方的机关术,以整座楼作为依托,上下勾连了全部密道。
而机括的动力,大抵就是景平湖?
当真巧思。
季峋霜垂眸掩住些许情绪。
得快点,等李信方手下寻来,又是一番麻烦。
他最讨厌麻烦。
柱剑而起,将陆渊身上残余的绳索除去。
又随意搀起李信方。
李信方拂开他,捂着胸口喘息:“季明澈,你懂墨家机关?”
“不懂。”季峋霜理所当然道。
李信方不说话了,无声地抬眼看他。
他的确是不懂的。
不过好歹他也纵横无限流多年,这点解密术还难不倒他。
其实万物原理大差不差,只要肯动脑子,很容易一通百通。
当然,他不可能和李信方废什么话。
他得尽快带着身后二人出去。
毕竟,他策划的那出大戏,怎么缺少得了重要观众呢?
于是,狭窄的密道中,九宫八卦十二方变换。
李信方与陆渊前走,季峋霜押后。
忽的,李信方脚步切停。
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大刀,对着陆渊的脑袋,狠狠往下一劈。
喀拉,泥土飞溅。
时刻关注着他的季峋霜,一举握住陆渊肩膀,往后一扯。
一击未中。
李信方并不恋战,大刀勾起,就势往往暗巷中猛砍。
他对自己设计的机关极为自信。
即便身体再次被季峋霜按住,也猛地往土壁切个不停。
果然。刀面没亮几下,便有隐约人声从暗道中透出。
他的暗卫听到了他的暗室,果然朝他们藏身的地方寻来。
李信方眼底还未刮出喜色,嘴唇便被人紧紧握住。
那人掌心温热,压紧他的唇,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接着,他刻意挑起音调,勾唇道:“嘘,别过来。”
脚步声登时顿住。
他的蠢暗卫还真他娘的不动了。
艹。他们就隔了两三条道,稍微往这边走走,再探探头,就能看见他。
好在老虞没真一蠢到底,出声关切道:“小主子。您受伤了吗?小的马上过来给您包扎。”
“啧,废什么话呐。爷这么狼狈,怎么好叫你们看到?”
季峋霜调子拖得极长,尾音罢了还勾了勾,极尽悱恻之态。
要不是他本人在这儿,也几乎要被骗过去了。
他眼眸尽力睁了睁,从喉间逼出呜咽声,以期老虞脑袋和耳朵能够灵光些。
不料,清冽的气息随即打在耳侧,季峋霜低声威胁道:“别动。刀剑无眼。”
他才惊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浑然压制着。
脖子两侧都架着武器,一边是青虹剑,另一边是他的大刀。
李信方:……艹。
他抵了抵牙床,甚至不合时宜地想笑。
偏头顶那人眉眼严肃,唇中吐出尽是旖旎缠绵的句子。
“啊,刚刚他伤了爷,带着陆渊往右跑了。”
“快去追呐,你们可别放过他~”
字字句句漫声咬着,老虞根本没怀疑半分。
很快,脚步声远去。
他挣扎的弧度缓了下来,闭了眼。心底那股想笑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抬指,想按按眼尾,又感觉到刀锋压近。
他牵唇笑了笑,用气音道:“我挣扎不了啊,明澈。”
“你大可以放心呐。”
季峋霜朝他微微一笑。
刀背撩过,刀身一亮,李信方眼下一重,直直地扑到于地。
陆渊:“……天师,您这是?”
季峋霜道:“太吵,心思太多。”
原本想他醒着抛石引路,结果他一闹,说不定待会儿遇见的麻烦更多。
干脆让他闭嘴吧。
回身看了眼陆渊。
见他精神头还足,便示意他扶起李信方:“跟紧我。”
“对了,记得踩着我的脚步走。”
“别起什么旁的心思。”
“也小心点。别死在这里头。”
“……”
“好。”
陆渊狐狸眼缓慢地从李信方脸上收了回去。
李信方正安静地躺在他肩头,呼吸清浅。
往日张扬上翘的桃花眼此刻紧紧阖着。
仿佛他随手,便可扼停他的呼吸
他视线扯在他眼尾的胭脂痣上,停留片刻。
莫名,笑了笑。
“好。”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说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