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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风满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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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落,满室岑寂。
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下,哔啵,灯芯骤然明亮。
转瞬间,又暗了下去。
台上那人坐姿没动,浓痰在嗓间滚了滚:“这话…你知后果么?”
季峋霜墨眉挑起。
“咦,县尊这话从何说起啊?不是说待小子扶持春风楼后,就为我引见县尊么?”
“唔,我还也记得——”
视线转向恢复懒散的李信方:“永安兄曾说,三日后请我看场好戏呢。”
“是呢。”李信方低低嗯了声,狭长的眼尾携着松散笑意,“没想到明澈将哥哥们的老底,都揭了个一干二净。”
这话算是承认。
季峋霜没什么反应,台上那人却有些坐不住。
暗处的虚影挪了下位置。
嘶哑的声音旋即扯来,找补似地问了句:“你如何知晓?”
“莫非,只是同样的姓氏,便让你产生如此大逆不道的猜想?”
“县尊如此隐瞒,却又是何必?”
“折了陆渊这只好刀,不需要人替上么?”
台上的人默了下,似乎被噎住,好半晌,才不见喜怒道:“将你的揣测说来。”
季峋霜笑了笑,音色清淡,似饱浸了葳蕤灯烛。
“县尊一直躲在黑暗中,不肯露面,还不够说明一切么?”
空气滞了一瞬,旋即哑声沉然,拉破一室静谧:“只凭这一点?那我不得不承认,比起你父亲,你仿佛更适合当一名赌徒。”
这是讽刺他瞎猫碰上死耗子?
季峋霜故作惊讶地挑了眉,“呀,员外为何如此想?”
“应该说,自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开始怀疑你了啊。”
“县尊,李德。”
“……”
一字一顿地吐出黑影的名字,薄唇轻阖间,气氛像是随他下压的尾音一样,寸寸冻结起来。
风不动,烛影不乱。
满室寂然,唯台上那人,骤然加重的呼吸声。
蓦地,一声轻嗤。
李信方懒懒地站起,拉过季峋霜的袖子,哑声笑道:“明澈说什么呢?这是,扮演天师上瘾了么?”
“天师倒也算不上。”
季峋霜转过眼,与那双飞翘的眼对视,他道:“所谓谋局千里外,运筹一域间。伏观棋局,有时仅一颗棋子,便可明察全局。”
“啊。”李信方眼眸陡深,他有意思地弯唇道:“听起来,明澈很喜欢下棋呢?”
“略通一二。倒谈不上喜欢。”
“哈。不若咱们手谈一局?”
“咳咳。”
台上之人陡然咳嗽起来,哧呼哧呼的吸气声簇急,仿若进行着某种提醒。
李信方知机地罢了手,季峋霜也同样笑了笑,转回先前的话题。
“县尊勿疑,刚才小子提起棋局。并非刻意岔开话题。而是,提醒我的,正是一颗毫不起眼的小卒。”
“该从何处说起呢?”
季峋霜笑了笑,眼底情绪翻涌深浓:“从季纺说起吧。”
自他醒来,得知季家发生之事开始,他便疑惑——
为何有人性格,几乎在一夕之间陡变?
原本恩爱的夫妇一拍两散,向来顾家之人,深陷赌博当中,被人引诱着,将家产输的一干二净。
其实被人诱入深渊这样的说法倒也合理。
所以,一开始他也并未在意。
但此后几天,他假做天师,消去债务,又察觉到陆渊不妥,春风楼背后更是另有猫腻。
于是,他便开始在市井中,着意调查。
因此,他得知。
春风兴盛、压倒冬雪之时,正是八年之前。
也是八年前。
季纺被引诱着赌博,而他那时,也正在西河县衙里,做一名灰衣小吏。
所以,将所有疑点联结起来,促使他去调查了八年前的旧事。
思及此,季峋霜莫名笑了下:“一场大火烧透歌楼,隐藏在火中的东西却烧之不尽。我自季纺始,开始对往事抽丝剥茧,加之一些推测,于是——”
“真相便如棋局一般,黑白分明。”
说着,季峋霜望向那被捆缚在木架上的陆渊,不紧不慢道:
“八年前,西河县令郭崖勾结清风山匪作乱,被县主簿李德一纸文书告发。
朝廷下诏黜免郭崖,同时擢升主簿李德为西河县令。”
“朝廷到底仁慈,没判郭崖死罪。可那设计害人的李德,哪能安心呢?”
“他一定要郭崖死。
于是,李德和其弟不知用了什么计,不仅将贬谪崖州的郭崖治死,顺带也让与之争利的冬雪楼倾覆。”
“唔,我还有另一点推断——
那孙家镖局,本与原县尊交好,原想收集证据为其翻案,结果同样也被幕后之人,弄得家门支离。”
“其时,李德并未露出其狰狞的面目。他因而跳出来做了好人,得孙家家主感激,改名李姓,自此为春风效力。”
陈年旧事在一豆摇晃的灯影下,被说得一干二净。
空气收紧,古怪的笑声自高台上遥遥打来。
黑暗中,那人嗓音沙哑如旧,听不出什么起伏:“以上,全是你的臆测,不是么?”
季峋霜摇了头,眉眼携着笃定:“县尊既想用我,何必遮遮掩掩?”
“这些旧事只是引子啊。员外不妨细想,每次你我见面之时,我都刻意提出要面见县尊。难道你当真不明白言下之意?”
“若是不明白,又何必将永安兄特意唤回?”
季峋霜长睫微落,语气似叹似笑:
“你或可查出楼中奸细是谁,但却始终看不懂我之来意。花石纲近在眼前,你害怕出什么岔子,于是,召回永安兄实是必要之举。”
闻言,李信方‘哈’了声;“明澈,倒是高看我。
不过,你口口声声说我们使了什么奸邪手段,倒真不怕走不出这暗室呢。”
季峋霜寻常地笑了笑,从腰间抽出青虹宝剑,屈指拂过剑身。
青光捺在指尖隐隐,季峋霜手腕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
“既然敢赴永安兄的这场鸿门宴。我焉能不做准备?”
他话锋忽转:“再说了,永安兄每一步不算计的很好么?”
“先是透露给我密道所在,让我无意间瞥见孙青密事。”
“然后,让我看到孙青暴死的惨状。”
“直至三日后的这场大戏…”
季峋霜长剑忽挑,指向被烛火围拢的十字架。
陆渊挂在其上,面容苍白,嘴唇近乎惨淡地蠕动着。
“你让我看足了陆渊背叛的下场,杀我锐气,最后再对我透露县尊究竟为谁。”
“啧,你们既想利用我,又暗中忌惮我,但用这恐吓的法子,未免也太骨粗劣了吧。”
李信方笑了笑,他并没有被拆穿的恼怒,反而长眉轻挑,桃花眼飞翘。
“如此,明澈还愿意入哥哥帐下么?”
“代替陆渊,做你李家新的兵刃?”季峋霜将长剑搁在桌上,有趣地反问。
或许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十字架上挂着的人幽幽转醒。
他低低喘了声,长睫抖开,眼底跃入灼亮的烛火。
狐狸瞳仿佛被脚底灯烛烫到似的,无措地垂避片刻,惨薄的嘴唇才动了动。
“啊,你,终于,来了啊。”
这话是对季峋霜说的?
李信方蹙了眉,他转向季峋霜,视线在他脸上转过一圈儿,没看出什么端倪。
这人仍是清清淡淡的模样。
冷白的手不知何时竟扶着盏瓷白茶杯,也不入口,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像是在拨弄什么价值万金的古瓷。
李信方心中一哂,也懒怠探究。
起身,踱步到十字绞架下,抬眼看那陆渊。
“说罢,为何背叛?”
李信方淡淡道,“我和哥哥都仿佛对你不错?”
“哈哈,我觉得你们恶心。”
陆渊弯了弯唇,满是恶意地朝他笑了笑,“一看到你们那张恶心的、伪善的面皮,我就恶心得想吐。”
陆渊从牙尖逼出这段话后,胸膛起伏,一直喘息不停。
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侧脸匀下,聚在尖而薄削的下巴上,要掉不掉的。
啪嗒,汗水粘连不住,抵在泛红的锁骨中,又不经意间滑入雪白内衫。
李信方冷眼瞧着,嬉笑一声:“啧,原来小如渊这样看我的啊。”
“那可真叫人伤心呢。”他语气松散道,“那有份儿好礼物,叔叔是不得不送给你了。”
说罢,十字架陡然狂颤起来。
檀木架构的绞条,不知联动了哪处机关,吱咯吱咯机括轮转声后。
陆渊倏地咬住薄唇,脸上的肌肉奇异地痉挛着。
可即便他眼下淋满了痛色,却是不吭一声。
李信方‘啧’了声,笑叹:“呀,小如渊真是根硬骨头呢。”
不想,十字架上,却发出一声沙哑至极的笑。
陆渊脸上挂满汗珠,纤长曲翘的睫毛似乎受不住力,一粒浊水无端砸下。
他扯开嗓子,喘息道:“季明澈,你带我走。”
瞥见李信方一脸‘你说梦话’的表情,他扯开胸膛,再次强调道:“季峋霜,你明白我的意思。”
话毕,眼睫倦懒地压下,只觉满室灯烛摇晃。
大片大片的光斑堆聚在眼底,他心底自被缚后,就堆积的情绪终于爆发开来。
他哈哈笑着,咳嗽夹杂着笑声荡在暗室中,一浪压过一浪。
似乎笑够了,他收了喘息声,偏头:“李信方,你以为,我就输了么?”
“哦?这么说来,你有把握让明澈救你?”
李信方含笑道:“可是,这里是我的地盘呐。”
陆渊却不看他,艰难地抬起眼,眼珠一格格地抡动。
终于,在外间暗室,锁定了要找的那人。
他闲闲地坐在原处,眉梢未抬,修长的指节随意叩击着茶盏。
像是对他二人的争执浑不在意。
可季明澈,真的不在意…还是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心底不由一紧,疼痛在每根神经末梢作祟,满室岑寂像是压迫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咬牙,尽量把语调拔至最高:“季峋霜,你娘亲,在我手里!”
他实在无法,只能把话挑明了说。
话落,眼底那衫青袍终于动了。
他提起青虹剑款款朝他走来。
剑锋落在青砖上,刺耳的拖声在他耳底拓成一线。
那人停在他眼下,剑锋抵住他下颌,忽的上挑:“陆渊啊,你把我也算进了最后一局?”
“可惜啊。”季峋霜低低笑了下,青虹宝剑沿着他濡湿发红的脖颈落点,“不若,好好想想自己手上的筹码,嗯?”
“比如说,你派人守着的宅院,里面其实,根本就没有我的娘亲?”
“什么?”
陆渊呼吸一停,几乎就在下一秒又冷笑出声。
他似乎被激得起了性儿,原本不断喘息的胸膛平静了些:“季峋霜,你用不着诈我。你以为你刻意选了五间宅院,利用虚虚实实之法,便可以迷惑我么?”
“你娘亲,就在大货行街,最临近闹市的西南角。外头把守着我的人,一旦我出了事……”
话尚未说完,滚动的喉结便被一点冷锋抵住。
他颤栗似地挑开眼帘。
只见季峋霜没半点忌惮,眉目低垂仿若叹息。
“哎,我说真话,为什么总有人不信呢。”
他挽起袖子,将剑尖提开一点,笑道,“带着你们在五间宅子来回兜圈的人,根本不是我娘亲啊。”
“你还没明白吗?五间宅子的确是我故布迷阵,不过,是为了让你的心思,全在那宅子上打转琢磨,忽略最本质的人。”
“至于那个擅长装扮,身量和我娘亲相当的小丫鬟,也早就恢复本来面貌,溜走了哦。”
说道最后,季峋霜语气古怪地顿了顿,才道:“陆渊,和你一样。我从一开始,也防着你呢。”
嗤啦——
仿佛是麻绳扭折的杂声,间或夹杂着某人缠绵勾人的笑意。
李信方唇角的笑意,自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消下去过,他笑叹:“小如渊,你所谓的最后手段,也不见得怎么高明嘛。”
陆渊使力在木架上挣扎着,磨缚手脚的绳索染着鲜血,沿着伶仃瘦弱的四肢滴落 。
“呦,还挣扎着呢。”李信方含笑嘲道。
陆渊却低头平复了会儿,又道:“即便你娘不在我手底,那杨颦烟呢?你救她不救?”
这回轮到季峋霜惊讶了。
他将剑收回,剑锋飞速挑过火苗,压了一室明光。
“如渊兄。那杨家娘子不早就被救走了么?”
见陆渊玉面涨红,额前青筋蜿蜒鼓胀,季峋霜好心提醒道:“就在花神宴当天呢。”
“你人手几乎被抽调走,还有大半部分傻乎乎地守在大货行街。唔,我就让人江策去你宅邸救个人。”
“怎么?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陆渊:……
他极其剧烈地喘息着,眼睫上汗水坠落不住。
这段时间他委实太忙了,根本无暇他顾。
不过,这局,他还是没有输。
陆渊抬起眼,狐狸眼底水雾濛濛。分不清是痛色还是得色,他只定定地瞧着季峋霜,叹道:
“季明澈,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那孙青的女儿,是真的在我手上呢。你和他不称兄道弟么,会见死不救吗?”
“同样的交易,你救我,我放了孙家唯一的独苗苗。”
“……你早就算计好的?”季峋霜一怔,音色中听不出喜怒,“你这是,一箭双雕?”
“哈,别说那么难听。”
陆渊笑笑,虽被绑着,此刻倒是不见任何狼狈:“无论什么计策,好用便成。不瞒明澈啊,自第一眼起,我就知你并非池中之物。
不然,我怎么会把败后的最后一道保险,压在你身上呢?”
“很可惜呢。”
出乎意料的,那季峋霜蓦然笑开。
他霜月般的面上溶了暖色,桃花眼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将青虹宝剑提起,抵在他眼下,又问他:“剑上,什么颜色?”
他心道莫名,垂下眼。
只见那烛火绵延,流泻至青锋上,冷色长剑一转,竟异常鲜艳绮丽。
他心底忽然一慌,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脑海中一闪而逝。
“嗯,你猜到了吧。这柄剑,适才去你陆府游走了一圈。”
陆渊嘴唇蠕动了下:“你,你怎么知道…”
季峋霜冷笑道:“孙青伤口内翻,他是被迫自杀的。”
“不,你是怎么找到李翠花的?我分明将她藏在!”
季峋霜低眼看他,嘲道:“你忘了?我还有一个称号。”
天师。
天师。
“哈哈哈。天师。”陆渊嘴里不断捻动着这个名字,脸皮奇异地抽动起来。
季峋霜睨他一眼,没管神色癫狂的陆渊。
然后,便见李信方凑了过来,眼尾那颗胭脂痣狭然欲飞。
他语气亲昵:“明澈,我不过就让你瞅了瞅几个叛徒的下场嘛…
哼,你可倒好,把哥哥的密室当成表演场,神机妙算的,来吓唬哥哥。”
“不得不承认,你的警告还挺奏效。”
和聪明人说话确实是轻松。
季峋霜不置可否地怂怂肩。他撩起视线,从李信方脸侧滑向暗室高处。
高坐在其上的李德自陆渊出现后,便一直没再发话。
季峋霜垂眸想了想,忽然道:
“啊,对了,你们不是想知道陆渊背叛的理由么?”
“我完全知道呢。”
“……”